讀過聖賢書,也能舞動陌刀,被田名遠所器重,本以爲還算是個人物,哪料到心性竟然是這般不堪。
一頓軍棍下來就打哭了,全然不像個軍中漢子,而被降職後的反應,則更是令人不齒。所謂的惻隱之心,在涉及到他自己的利益之後,瞬間就已經拋之腦後。
這樣的人,實在是無法讓他再留在軍中。安西軍中都是抽腸濺血的好男兒,哪裡容得下這等東西。
懷德不若立威,這便是馬璘的信條。波斯苦力們是被征服者,吃苦受累是應該的,不吃太飽,也能避免他們反抗。至於新城建立起來後死了多少波斯苦力……以波斯人血肉築城,讓波斯人對於這件事情印象深刻,本就是他的目的,左右不過是些異族,死了就死了,誰還會在乎。
楊幼娘拉着波斯少女的手在一邊小聲安慰着,馬璘見這個樣子,知道幼娘動了惻隱之心。這根本算不得什麼大事,馬璘問過少女家鄉的位置和哥哥的名字之後,看着一位別將道:“盧勇,這件事交給你了。現在就帶她去苦力營地,找一找她的哥哥。人要還活着,一併帶過來,要是死了……就還帶她回來見夫人。”
“是,將軍!”那叫盧勇的別將點頭。
又用波斯語跟少女交待幾句,叫過了譯語人跟着盧勇,盧勇帶着幾名親兵和少女一同離開了。
趙廣降職,就是因爲他表現得太慫了,處置趙廣和找這波斯少女的哥哥乃是兩碼事。彼此之間並無干連。幼娘發了善心。那就去找一找這女子的哥哥。對於趙廣而言這是天大的難題,對於他而言卻只是小事一樁。
馬璘和別將們都很熟悉,平素也沒什麼架子,幾人閒聊了一陣,盧勇便回來了,還用擔架擡來了一個受了傷的波斯青年。
“還好去得及時,要是再過兩天,人就沒了。”盧勇指着青年笑道。“他是今天在工地上受的傷,被木料砸了一下,不算太重,暫時是動不了了。被人擡回去之後,也沒人照看,分的窩頭也被別人給搶了……”
那波斯少女緊跟在擔架邊上,拳頭緊緊地握着,看着擔架上的青年顯得極爲緊張。青年還清醒着,看着少女溫和笑着,二人樣貌相似。一看就是兄妹。
楊幼娘看向馬璘,馬璘笑了笑道:“既然留他一命。索性就救徹底些。苦力營不用回了,盧勇,先帶他去處理下傷口,就留在軍醫那裡養着,養好了再說。有力氣吃飯的話,就先讓他吃頓飽飯。”
盧勇點了點頭,楊幼娘站起身來,走到波斯少女身邊,拿出兩張綠色的卡片交到少女的手裡,微笑道:“這樣好看的妹妹……當真是珠玉蒙塵。這位妹妹,你也不用回去了,就先跟着我,等你哥哥傷好了再說。這個給你,有了這個,就再也沒人能欺負你了。”
波斯少女聽得不太明白,譯語人在一邊連忙翻譯了一下,波斯少女現出驚喜之色,向着楊幼娘用力躬身。
“這一下,倒是一步登天了。我原本是準備直接放他們兄妹回家鄉的,現在他們卻立馬成了人上人了!”馬璘看着楊幼娘笑道。
“他們回去,生死也是由領主決定,既然我們救他們,就不能讓他們再被德赫幹們欺負。”楊幼娘輕聲道。
馬璘點了點頭,開口用波斯語問了一下青年和少女的名字,笑着安慰了幾句,然後問那少女要過兩張空白的唐人身份憑證,提起湖筆親自在上面用漢文和波斯文寫下兩人的名字,復又交給了那位少女。
然後盧勇便帶着幾位親兵擡起青年去找軍醫,那波斯少女亦是跟着過去。到了這時,這件事情處置得亦是差不多了,別將們起身向馬璘拱手,也是離開了帥帳。
對於馬璘而言,這不過是一件極小的事情。他殺了千千萬萬的波斯人,也不指望這兩個波斯人感激他。今日這個舉動,不過是因爲幼娘動了惻隱之心罷了,這也難怪,她畢竟是個女子。
對於趙廣難如登天的一件事,於他而言卻是極爲簡單,這便是手握權力的好處。生殺予奪只在一念之間,一句話便可決定別人的命運。
“安西軍中,我還從未見過這樣無用的男子。”楊幼娘坐在燭光之中,把玩着寒光閃爍的短刀輕聲道。
馬璘笑了笑:“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以王師自居的人,也不止他一個,不過似他這般膿包,挨頓軍棍哭爹喊孃的……呵呵,實在是少。不過很快就看不到了,這樣的人,不配在我軍中待着。”
“不過那些波斯苦力,也真是可憐……”
馬璘笑了笑:“糧食是有的,我也不在乎他們吃那點兒,不過咱們是征服者,征服者就得有個征服者的樣子。屠城是要立威,築城同樣得立威,人是善忘的,所以得不斷提醒他們,我們是什麼樣的人,這樣才能讓他們一直心懷畏懼。”
楊幼娘輕輕點頭,她也不過是說說而已,馬璘是軍中主帥,這些事自然是他來決定,這一點她還是知道的。
波斯人遭受的苦難,看不下去不看就是,軍營中的粉色帳篷區,每日裡大量死亡的波斯人……這些距離很近,可是隻要刻意不去看,便也很遙遠了。今日心軟救了這個好看的波斯丫頭,並不代表她就要救所有的波斯人。看到了自然是會心軟,看不到就不用考慮這麼多了。
“今日之事……若非夫君你大權在握,幼娘想要救她怕也不成。乾綱獨斷,無人掣肘,夫君,感覺如何?”楊幼娘輕輕轉動着手上的短刀,淺笑說道。
“感覺麼……還不錯!”馬璘笑了笑,伸出手指颳了刮幼孃的小鼻子,“丫頭,你想說什麼?”
之前爲安西大都護時,時時擔心被徵召入朝,磧西的局面毀於一旦,有時還要擔心功高震主,兔死狗烹這等事情,如今爲磧西總督,與張巡達成協議,終於不用再擔心掣肘之事,可以從心所欲。
可以在磧西完全做主,纔有今日之局面,若是時時提防着長安方面,只怕也不能這麼快就開始橫掃大食,兼之南征天竺。大權在握,才能順利推進自己的計劃,不用看別人臉色,這種感覺,自然是不錯。
若是手裡沒有權力,便如同今晚的趙廣一般,有想法卻無法實現,自然是極爲鬱悶。
“沒什麼啊……幼孃的小心思,夫君還能不明白麼……”楊幼娘盈盈一笑,繼續把玩短刀。
馬璘笑了笑,他自然明白這丫頭的想法。
湖筆墨還未乾,桌上有現成的澄心堂紙,馬璘心有所感,提起筆在澄心堂紙上肆意揮毫起來。
“寧可少活十年,休得一日無權,大丈夫時乖命蹇!有朝一日天隨人願,賽田文養客三千!”
墨汁淋漓,筆意縱橫,銀鉤鐵劃的字跡森然若劍戟,直欲裂紙而出。楊幼娘站起身來,看着紙上的大字,星眸猛然亮了起來,小心地拿起紙吹乾墨跡,看着紙上的句子道:“這便是夫君的志向麼?”
“這是那等不得志的人之志向,哪裡是我的志向。”馬璘笑着道,“你夫君我如今位極人臣,麾下十萬虎賁,縱橫萬里血殺四境,正是春風得意之時,又有何鬱悶可言。”
“這樣好的句子,不是夫君自己寫的麼?”楊幼娘眨了眨眼,指着宣紙道。
馬璘笑着點頭:“自然不是我的,抄別人的。”
“若是抄別人的……這等詞句若一問世,只怕早已名傳天下了,夫君去何處抄。這些話,大概是夫君仿照此刻趙廣的心境寫的吧,不過還真是好。這張紙,是幼孃的了!”
楊幼娘可愛笑着,讓馬璘在上面寫了題跋,然後將宣紙小心折了,收入衣底。
馬璘笑了笑,心道自己可沒有代入趙廣心境的想法。有了今晚這事,趙廣是不用在安西軍中混了。寫這幾句話,不過是想起之前隨時可能被徵召入朝,地位朝不保夕的時刻,有所感慨而已。
走到今天這一步,其實也經歷了許多波折。如今沒當成磧西王,卻成了磧西總督,也算是擺脫了隨時被掣肘的命運。
“夫君,這樣好的句子,肯定不是抄來的。夫君你這般厲害,有朝一日天隨人願,又該多厲害?”楊幼娘坐了過來,坐到了馬璘的腿上,雙手環着馬璘的脖子,星眸看着馬璘,小臉上滿是憧憬。
“丫頭,當真是抄來的,這樣的句子,我還會很多。”馬璘微笑道。
“天隨人願……幼娘很想看到那一天呢!”楊幼娘盈盈淺笑道,“長安那邊……什麼都造不出來,那個張巡實在是太差勁了!”
“丫頭,你說得太明顯了啊!”
“怕什麼!這是咱們的地盤!”
馬璘呵呵一笑,看着眼前美麗乖巧的少女:“丫頭……說句實話,你想要說的,我也不是沒有想過。只是……代價太大了,我實在承受不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