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璘站在帳篷之中,默然不語。
爲什麼一定要殺她?這樣做究竟是不是錯了?
渾瑊可以不死,爲什麼一定要她死?
自己可以不死,爲什麼一定要她死?
她亦是一個可憐的女子,自己爲何一定要這麼絕情的對她?
馬璘有點兒想不明白,忽然對於自己有了深深的懷疑。
自來到這個世界以來,五年多的時間過去了,他做的這些事情,都是對的麼?
……
康小雨嬌軀顫抖,臉色蒼白如雪,凝視着那張刀削般的臉龐,顫聲道:“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可你一定不是我的馬璘哥哥。我的馬璘哥哥最多會趕我走,可怎麼可能會對我出手?”
馬璘心中紛亂,緊繃着臉沉默不語。
拷問別人靈魂容易,拷問自己靈魂最難。別人犯了錯,必須受到懲罰,自己同樣犯了錯,卻只是盡力補救,絕不會懲罰自己一絲一毫。
人皆如此,概莫能外,然而這又有什麼道理?
若是做了這等事的不是康小雨,而是絕對屬於他自己的女人,比如高芊芊或是康琳兒,他還會這樣無情的對待麼?
他只會盡力護着,因爲那是他的女人。而眼前的康小雨,卻是完完全全屬於原來的關中漢子馬璘的。
這便是雙重標準,便是區別對待。說到底依舊是原諒自己容易,原諒別人難而已。
若是他沒有穿越,這具身體的主人沒有改變。那麼原來的關中漢子馬璘絕不會因爲這樣的事而殺死康小雨。
原來一直自許的東西都是假的。兩世爲人卻依然是俗人一個。瀕死的康小雨的每一句話。都如同鞭子一般抽在他的心上。
明白自己並不公正,馬璘同時也明白自己絕不可能改變這些。對己對人雙重標準,這是沒有人能夠避免的事情。
……
康小雨不知道那是什麼武器,只感覺背上極爲痛疼。她的眼中已經沒有情意,唯有無比的憤怒。
她不明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然而這個絕不是她的小馬哥哥。想起一路上相伴而行那些溫柔繾綣的時光,她只感覺渾身發冷,極爲噁心。
她只屬於他。屬於那個遊俠長安市上的關中少年。可是他絕不是他,絕不是她的小馬哥哥。
她怎麼可以依偎在這樣一個傢伙的懷裡,怎麼可以同他講那麼多的情話!
這個時候,她的心中極爲後悔。
爲什麼要捨棄自己的尊嚴,萬里迢迢從長安趕到河中,把自己送給這個不相干的傢伙。
然而後悔已經遲了,她竟然是要死在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傢伙的手裡。
用力的咬緊蒼白的脣,康小雨默默轉過身去,走到了坐騎身邊,咬着牙攀爬上去。
回頭看了一眼帳篷之內的男人。她的眼中極爲冰冷。
就算是死,也要死得遠遠的。離這個噁心的傢伙越遠越好。
背上的痛疼更加的劇烈,嘴中有着微甜的味道,一絲鮮血沁了出來,又被她奮力嚥了回去。
她已經無法在馬背上坐直,只能是雙手撐着馬鞍,馬刺在馬腹上奮力一點,戰馬嘶鳴一聲,猛然便是躥了出去。
血花在她的背上急劇擴大,幾乎覆蓋了半個脊背,棉裙之上滿是鮮血,坐在馬背上的她傴僂着縮成一團,已經無法直起身子。馬璘看着她遠去的背影,一時間心中也是有些惘然。
對她出手,他並不後悔。袍澤的仇,豈可不報。
然而她離開前說的話,卻是深深刺疼了他。
而這些話,也讓他更加清晰的認識了自己。
沒有人可以當聖人,沒有人可以沒有錯。他只是一個俗人,而絕不是聖人。
……
戰後的仙娥河畔極爲嘈雜,帳篷之內的這聲低沉的槍響,並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有幾個親兵看到了康小雨背後的鮮血,連忙跑過來馬璘這邊,見馬璘臉色陰沉,想要問卻都不敢開口。
馬璘擺了擺手,示意親兵們散去,緩步走出大帳,來到仙娥河畔。
眯眼看向前方,那一人一馬沿着河岸高速疾馳,已經成了一個小點,快要看不到了。
沙漠之鷹的彈道並非絕對穩定,所以鉛彈並沒有洞穿心臟,而是貫穿了肺葉。然而鉛彈的口徑極大,這樣的傷勢已經是致命的,康小雨能夠撐到現在,完全是因爲她遊俠兒強悍的身體素質。
這樣的距離之上,李岫大匠親手打造的這把沙漠之鷹足以洞穿明光鎧,康小雨終究是難逃一死。他依然留存着原來關中漢子馬璘的記憶,所以依然能明白她的心思。她離開不是爲了活命,而是爲了尊嚴。
她一直都是驕傲的,現在亦是如此。她已經明白了他不是她的小馬哥哥,所以不願死在他的眼前。
輕輕吐了一口氣,馬璘在心裡再次對馬璘說聲抱歉,暫時把這件事情摒棄在腦後。
康小雨說的也有道理,然而他既已答應放過渾瑊,便不可能食言。至於北庭軍的血債,卻是要着落在始作俑者大唐天子李隆基的身上。
而延康坊的血債,卻是要放在波斯寺的頭上。康小雨因爲這件事情失去生命,波斯寺又豈能不付出代價。
如何對付波斯寺,同時避免天下大亂,避免漢人大肆流血,這便是他目前所要面臨的難題。
“馬璘大哥!”
一聲嬌呼響起,高芊芊手裡拿着幾塊黑黝黝的寶石,笑着策馬跑了回來。這些寶石肯定是那些廝殺漢們巴結她的,畢竟她是前任安西大將高仙芝的女兒,又是現任安西大將馬璘沒過門的妻子。殺才們得到了不錯的東西。都會找她獻寶。
回紇人的寶石大都是去邊境打草谷時搶來的。很少有珍品,不過也有例外,看高芊芊高興的樣子,就知道她肯定是得到好東西了。
到了馬璘身邊,高芊芊勒住坐騎跳下馬來,把幾塊寶石放在馬璘面前顯擺,見馬璘眉頭緊鎖,覺得有些詫異。忽然發覺馬璘身邊少了什麼,疑惑道:“馬璘大哥,那個女人呢?”
在她眼裡,這個女人可是和她的馬璘大哥時時黏在身邊的。馬璘大哥看那女子的目光,每一次見到都讓她極爲妒忌。她也是不願一直呆在這兩人身邊無趣,這纔跟着軍漢們去打掃戰場。
“走了。”馬璘輕聲道。
“走了?”高芊芊訝異道,“去哪裡了?你怎麼捨得讓她走?你不是一刻也離不開她的麼?”
馬璘苦笑一聲:“真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高芊芊臉上忽地現出笑意,眨了眨眼睛又吐了吐舌頭,嬉笑道:“這樣便好。她太好看了,我一點兒都不喜歡她。馬璘大哥。這個女人天天跟在你身邊,你根本就不再看我了!”
“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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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就是麼!”高芊芊哼了一聲,皺了皺小鼻子,臉上的笑意卻是越來越濃。
這樣的絕色女人,她還是第一次見。她在庭州等待馬璘,爲馬璘準備了好幾個美麗的小姑娘,馬璘到了庭州居然一個都沒碰,這讓高芊芊大爲驚訝。後來一路跟着來到漠北,她才明白是怎麼回事。與這個女人相比,那些小姑娘的確是沒有可比性,便是她自己,一向也是以容貌自許,面對這個女人也有自慚形穢之感。
那女人便如天上的明月,一顰一笑都極爲動人,明豔不可方物。雖然她比那個女人年輕,站在那個女人面前卻沒有絲毫信心,而馬璘大哥的目光,也說明了一切。
身爲馬家大婦,是決不能善妒的,這是高芊芊對於自己的要求。然而她畢竟是個女孩兒家,這樣的事情也難免心煩。如今見那個絕色女人不見了,她自然是極爲高興。
把手裡的一朵小花插在馬璘頭上,高芊芊促狹的笑了起來。馬璘看着這個可愛的丫頭,伸出手來捉住了她的小手。
別人的中就死別人的,這個他準備共度一生的少女,纔是他真正該珍惜的。
雖然她也和原來的關中漢子馬璘有關,然而畢竟和康小雨是完全不同的。關中漢子馬璘眼裡只有康小雨,別的女子都不過是一時浮浪罷了,而喜歡上高芊芊,卻是他自己真實的情感。
兩世爲人,原本以爲已經心如鐵石,這個丫頭卻讓他心頭寒冰化開,感覺到了暖意。
……
大軍在仙娥河畔紮下營寨,等待着黠戛斯部落自投羅網。第二日午後,米雪風塵僕僕的趕了回來。
“將軍。”
“出了一些事情,我需要你上次去長安城得到的情報。你本來該早一些告訴我的。”馬璘揮手示意米雪坐下,開口問道。
米雪躊躇了一下,輕聲道:“是應該早些告訴你,可是——將軍,我不想你不高興。”
“她是波斯寺的人,我已經知道了。”馬璘輕聲道。
米雪嬌軀一顫,擡起頭來看着馬璘。
馬璘輕輕吐了口氣:“你知道她是波斯寺的人,卻不肯告訴我,爲什麼?”
“將軍,我不認爲她對你有惡意,我也能明白你看她的眼神。你很喜歡她,我不想讓你知道那些不好的事情,那些都已經過去了。”
“的確,都已經過去了。現在她已經離開了,我很需要你的情報,我們遇到大事了。不用替她隱瞞,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
“她……離開了?你怎麼捨得?”興胡女子微微錯愕。
馬璘心中微顫,板着臉道:“說吧,說詳細些,我要知道所有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