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輔雖派了艦隊來接應林輿,但他本人卻不在這支艦隊當中,船隊不久便到了岱輿,港口上一個三十上下的官員親自來迎,還離得比較遠的時候林輿望見那人穿的是文官服飾,便知他不是李世輔,等離得近了林輿再細看這官員的衣冠袍帶,心中微感吃驚:“這是地方大府守臣的服飾啊!流求這邊除了商部、戶部的特派大員外,就只有知府才能穿這個品階的官服,看他的服飾不是中樞直屬官員,難道竟是流求知府?還有,他的面貌也有些眼熟。”
下了船,之前那個水師將領引見道:“林公子,這位便是咱們流求的知府虞允文虞大人。”
楊應麒當政時,相府中藏有各地主要大臣的丹青畫像,林輿兩年前曾幫楊應麒整理過這批畫像,虞允文是楊應麒十分看重的後起之秀,偶爾提起評價極高,所以林輿對他的丹青也比較留心,這時被那引見的官員一說,再細看眼前這青年官員時,果覺他的眉目五官與自己兩年前見過的丹青無不吻合,只是蓄了鬍鬚,神態又更爲沉着,和畫像中那二十來歲、神采飛揚的年輕書生形象相比已有很大的改變。
大漢內部派系複雜,林輿又才經歷了幾次變故,這時腳下踏到了陸地也不敢輕信這裡就是岱輿,更不敢輕信所有來人,直到見着虞允文才鬆了一口氣,他知道虞允文是楊應麒親手提拔的人,算是麒麟宰相的門生,既是他來接應那之前這撥水師艦隊就真的是善意了。
虞允文見到了林輿也十分高興,兩人年紀差了十歲,分別是各自年齡層的佼佼者,林輿受業於胡安國一派,虞允文來流求多年,流求雖在行政上屬於大漢,但學術上卻漸漸融入江南、福建,虞允文亦受此影響而偏向南派。不過和胡安國、楊時這些大儒不同,林輿和虞允文久在利祿場,都是用世的人,南北學術之分歧對他們之間的關係影響較小,一路挽手回城,相談甚歡。
流求之大規模開發至今已有二十年,北部南部兩大港口的經濟、政治、文化均已發展到相當可觀的規模,雖然還遠遠比不上塘沽以及全盛時期之汴梁,但已足以與登州、太原等地方性都會分庭抗禮了。
林翎在大流求經營多年,雖然林家在塘沽的生意數額更大,但由於太過靠近政治中心容易受到政潮的影響,所以林翎從很早以前就有打算將流求作爲林家的大後方,使林家能夠在流求與塘沽之間進退自如。
林輿出了軍港碼頭便有兩個見過的大掌櫃前來相見,這兩個大掌櫃幾個叫林憲,一個叫蔡世榮,都是林輿的長輩,當初他們沒法遙阻林輿南下,這時見面卻忍不住責備他行事魯莽唐突。林輿笑道:“林伯伯,蔡叔公,我這不是沒事回來了麼?”
林憲頓足道:“現在是回來了!可那也是千鈞一髮!若不是你舅舅的書信及時傳到,你現在都不知道落在誰手上呢!”
林輿哦了一聲,問道:“是舅舅?他還說了什麼?可知道在海上埋伏的人是誰?”
蔡世榮道:“你舅舅給我的信裡沒說,但他給虞知府、李將軍的信裡多半說了。”
林輿心道:“舅舅雖然曾在西北做過不小的官,但現在怎麼調得動虞大人、李將軍?嗯,是了,舅舅多半隻是‘求援’而不是‘調動’。”便問虞允文道:“虞大人可知道要劫持我的那夥匪人是何來歷?”
虞允文卻只是道:“還沒調查清楚,等查清楚了我自會上達相府。”
林輿哦了一聲,心知裡面有着虞允文不肯告訴自己的隱情,便不追問。當晚設宴款待虞允文等官員以及有份救援自己的一干水師將領,正喝着,一個級別甚高的軍官闖了進來,問道:“林公子平安回來了?”那些水師將領見到他慌忙起立,齊聲道:“李將軍!”爲首那員將領則上前彙報救援林輿行動的結果。
林輿見狀心道:“這位莫非就是從陸軍系統轉入水軍系統的李世輔?”
果聽虞允文笑道:“李兄,多虧你行動神速,聽說當時形勢危急,若是遲了片刻林公子怕就要被人奪去了。”
那將軍笑道:“遲不了!便是我派去的人去遲了,等我從舟山回來也會去把人奪回來!”
林輿心道:“這人果然是李世輔,他們都知道是什麼人要劫持我,可都不說破。”再定眼看李世輔時,見他一張被海風吹得脫皮又換皮的臉,口中說話也是陝西音夾福建腔,與傳聞中那個在北國屢建奇功的陝北小將大相徑庭。
李世輔過來看了林輿一眼,笑道:“林公子長得和七將軍好像。”
林輿舉杯致謝,李世輔二話不說,酒到杯乾,林輿說道:“這次爲了林輿的私事竟然勞煩將軍出動水師,林輿實在心中不安。”
“這是什麼話!”李世輔:“你若是落入匪人手中會對國事不利,我出動水師爲的是公,不是私,你不用謝我。”又喝了兩杯,便帶着一干武將告辭了。
林輿盛意挽留,李世輔道:“林公子你不知道,流求腹地淺,現在得以安穩,靠的是水師在外阻隔了大部分侵擾。如今大戰尚未結束,我身爲北流求水師都統不是呆在海上就得呆在軍港,進城喝你兩杯酒已是有些破例了。”
林輿不敢再留,送出了門口,不久虞允文也起身告辭,臨別時對林輿道:“最近若非必要,儘量別去岱南。”林輿問爲何,虞允文笑道:“關於這點,林家幾位大掌櫃應該比我更加了解。”
林輿便不再問,等他走後林輿才找來家族中的幾位重臣,作了一番例行詢問後才道:“方纔虞大人讓我若沒必要不要到南部去,卻是爲何?”
大掌櫃蔡世榮道:“少當家,我們林家雖然紮根於大流求,但勢力主要集中在北部,南部那邊是陳家的勢力範圍。最近陳家對我們敵意頗濃,所以虞大人這麼說也是爲少當家好。”
林輿奇道:“陳家在南,我們家在北,這一點我倒也知道。不過我們和陳家雖然說不上脣齒相依,但多年來一直有相當緊密的合作,就算是生意場上有些衝突,以我們兩家的地位,他們也不至於貿然挑釁纔對。”
蔡世榮嘆道:“少當家只知道其一,不知其二。沒錯,陳家和我們是有合作,不過……不過最近兩家交惡,說來卻也因爲生意來往所致。”
林輿道:“哦?是哪單生意?”
另一個大掌櫃林憲道:“少當家還記得建都之事麼?”
林輿道:“自然記得。陳家是建都的總承辦,不過他們資金不足,所以有兩三成的資金是由我們借貸給他們的。怎麼?難道他們要賴賬不成?”
林憲道:“差不多。”
林輿皺了皺眉頭道:“不至於吧,且不說他們要擔心自己的信譽!就算他們扯破臉皮不要信譽了,但香料商路上的物業當初作爲抵押可都還在我們手裡呢!他們若不還錢,就不怕丟了這南洋商道的根本麼?”
蔡世榮嘆了一聲道:“少當家啊,其實陳家倒也不是不要信譽,他們也有難處。說來說去,都是這場南征大戰害的!據說爲了應付南征,戶部將原本要每年撥還陳家的那筆錢給暫停了,雖然戶部承諾說三年之後再加一成利息——但那有什麼用?天下的錢銀是一鏈釦一鏈,尤其是生意做大了,只要錢銀有一環接不上就可能破產!去年和今年本該到手的錢銀忽然被告知要三年之後才還,那這兩年的銀根便斷了!自戶部暫停還錢以來,陳家爲了撐下去是東挪西借,但生意上的事情,從來是順風時錦上添花、逆風時落井下石,而且南北大戰,從陝西到山東所有生意都受影響,家家錢銀都緊張,誰敢冒險借出**錢去博陳家那會遲到三年的好感呢?所以陳家非但沒借到多少錢,反而連一些沒到期的債主也趕上門來了。”
林輿心道:“這麼說來,卻是朝廷先失信了!此事首當其衝的雖然是陳家,但最終受害的還是大漢朝廷!唉,若是爹爹爲相,斷不許出現這樣的事情!”沉吟道:“陳、林兩家合作已久,既然他們有難處,不如便設法寬限寬限他們吧。”
“寬限?”蔡世榮苦笑道:“少當家你說得輕巧!那麼大一筆錢,當初我們也是東拉西挪才湊齊的啊!陳家若不還上今年該還的錢,我們的銀根也得跟着斷!當初陳家爲了謀取暴利把南洋香料商路上的物業抵押了出來,麻逸、流求之間給了我們,麻逸以南給了另外一個大債主。早前已有消息傳出,另外那個大債主已準備接收麻逸以南的香料之路了,所以我們也不能不趕緊啊!難道等到陳家渣都沒剩下才動手麼?”
林輿道:“正因我們逼得緊,所以兩家便生了罅隙,虞大人剛剛纔勸我不要到南邊去,也是這個原因?”
兩個大掌櫃齊聲道:“正是!”
林輿皺眉道:“但這樣做也不是辦法。咱們家族對香料生意不熟,這條商道到了我們手裡價值只怕要縮水。陳家沒了這香料商道固然要沒落,但我們將攤子鋪得太開,也不見得是好事。到頭來只怕會兩敗俱傷。”
“那倒不是。”林憲道:“其實我們不用自己去管理,我們只要轉手賣出去就行了。南洋的香料,普天之下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呢,陳家是靠着四將軍的勢力才能強行壟斷其中七八成生意,若不是有四將軍罩着,以陳家那麼霸道的生意手段,只怕早就保不住香料生意第一大家族的位置了,更別提能佔據七八成的份額。所以若我們將這香料生意轉手賣出去,陳家固然會因此衰落,但香料生意卻多半會發展得更好。而且新興商家是從我們這裡得到這盤生意,往後也必然會支持我們錢莊,所以這事對我們家族來說不但無損,而且有益。”
林輿卻還是搖頭道:“話是這麼說,不過你們也別忘了陳家背後有四叔呢!得罪了他,咱們家恐怕沒好日子過。”
林憲道:“少當家,四將軍方面我們一有考慮過,不過除非是他拿出一個我們能接受的法子來,否則我們也沒法爲了怕得罪他而使家族坐困!此事我們幾個大掌櫃都商量過了,甚至諮詢了你舅舅,他也不反對。還有,從當家去世之前的種種安排看來,她多半也支持這個走向。”
林輿聽了這話心中暗驚,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的囑咐來,心道:“娘說我三兩年內不要過於干涉家族的事務,莫非她對此事早有預見?還是說她在這件事情上和某些人有什麼默契?”思前想後,覺得自己一時還沒能摸清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甚至連其中所涉及到的博弈各方也都還沒弄清楚,若是貿然干涉此事只怕會使事情誤入歧途,便決定聽從林翎的遺囑不加干涉。
在最後一陣北風吹到岱輿時,北方傳來了一封書信,卻是陳家首腦邀請林輿北上商談大事。陳奉山自攀上了歐陽適後就變得不可一世,連林翎在世時他也不放在眼裡,言語之間只將她當一個晚輩看待,至於林輿在他眼中更只是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屁孩。所以林輿收到陳奉山的信以後便知這老頭這回多半是急瘋了,否則不會如此紆尊降貴邀請自己北上“商談大事”。兩個大掌櫃都勸林輿不要理睬他,但林輿最後還是決定北上,但他北上的主要目的卻不是爲了赴陳奉山之約,而是爲了另外一個人。
“娘臨終前說,他應該快出手了。現在過了這麼久,他是否已經出手了呢?”林輿覺得這一年多來遇到的許多事情都透着詭異,許多按理說毫無關聯的人與事,現在看來卻都由某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牽扯在一起,林輿覺得處在漩渦中心的那個人,此刻一定面臨着很大的壓力,他很想到那個人身邊去幫他分擔一點什麼,不過又記起了自己對母親的承諾:“我答應過娘局勢穩定之前不再進京的,不過娘也說過,我可以留在塘沽啊。”
於是林輿便在季風從南往北吹時,駕船北上進入塘沽。如今漢宋之間的大戰已經進入僵持階段,漢軍的鋒芒越來越鈍,而兩國的商人所承受的壓力也已經到了無法忍受的邊緣。林輿進入塘沽時,這座城市比他離開時明顯又疲憊了幾分。不過,林輿在這裡並沒有見到陳奉山,因爲陳老頭此刻正在京畿,雖然是他寫信請林輿北上的,但林輿真的來了他卻又不肯完全放下身段,而是跑到了京城去,要林輿到京城見他。
“嘿!這個陳老頭!都什麼時候了還擺架子!也不想想現在是誰求誰!”
一來林輿覺得在這個時候不必向陳奉山示弱,二來他也答應過林翎在天下事大定之前“北不越過塘沽”,正在他打算就此停步之時,一個驚人的消息改變了他的決定——
大漢元國民會議前總議長狄喻去世了。
對於是否入京,林輿本有一番躊躇,他很想守住對母親的承諾,但想想自己年幼時多得狄叔公庇護照顧,現在老人家逝世自己近在咫尺而不往奔喪實在說不過去,最後還是違諾入京。
狄喻年屆七十,以傷病之軀而享此壽實不爲夭,何況他還在遼南時就已纏綿病榻,此時逝世,衆人並不感到突然。
大漢見折彥衝不必論君臣之禮、但敘叔侄之情者唯他一人,到了歐陽適做總議長,見折彥衝時已有些畏縮,終不及狄喻能以無爲之心寬厚持衡,高坐觀政。正因狄喻身份既高且殊,所以儘管他臨終以爲大戰當前要求一切從簡,但喪事仍操辦得十分隆重,元國民常務會議專門爲了此事而召開會議,京中官員夠資格進門致哀者無一不至,連皇后、太子、公主、宰相也都來了。
林輿躲在外面,直等皇家車輦離開以後才現身進門,當門官高唱他的名字時全場無不矚目,均想:“他來了,不知他老子來了沒有。”
這時大漢七個將軍之中,只剩下歐陽適在京,所以由他領銜理喪,但林輿進來時卻不見歐陽適,他問候了狄喻的遺孀張氏一番後,順口問兩個叔叔(狄喻的兒子):“四伯沒來麼?”
狄喻的長子狄瀾道:“四哥在後面哭着呢。”說着便領了林輿到靈堂後面狄喻的棺木旁邊,果見歐陽適披麻戴孝,一手扶着棺木,耷拉着腦袋坐在那裡。狄瀾領了林輿進來後便出去了,林輿過來請禮,歐陽適嗯了一聲醒過來,見到林輿,模模糊糊道:“哦,是你,回來了啊。”
林輿道:“看來四伯這段時間是累壞了。”
歐陽適點頭道:“是,是很累。”說了這兩句話後才擺脫了迷糊狀態,問林輿:“你這次太魯莽了!雖然是爲了盡孝,但也不看看是什麼時局!幸虧平安回來了,若是在南邊出了什麼事,卻叫你老子怎麼當!”
林輿不敢駁嘴,只道:“四叔教訓得是。”
歐陽適又道:“聽說你纔到塘沽不久?”
林輿道:“我上岸還沒兩天,就聽到狄爺爺逝世的消息,心裡難過,把塘沽的事情撂下之後就趕來了。”
歐陽適又問:“你老子呢?回來後聽到他的消息沒?”
林輿心中一緊,怕歐陽適這樣問是因爲楊應麒出了事情,忙道:“沒!我還沒和爹聯繫,四伯,他沒出什麼事情吧?”
“沒有沒有。”歐陽適拍了拍他的肩頭道:“我只是隨口問問。”又道:“你老子人在津門,聽到消息之後應該會趕來,到時候你們父子就可以見面了。”又道:“你人聰明,又是讀過書的,以後好好跟着你老子多學學,你老子是大漢的開國宰相,你將來就做個太平宰相,那又是一段佳話了。”
林輿低頭道:“我不做官,我這麼慵懶的生性,若做了官非壞了國家大事不可,何況是宰相。”
歐陽適一奇,道:“你不想當宰相?那你要幹什麼?”
林輿道:“我娘給我留下了很多錢,我也不必做什麼,靠着這些錢也夠逍遙一輩子了。”
歐陽適搖頭道:“怎麼這般沒志氣?”又道:“莫非你是想做生意麼?傻孩子,我告訴你,做生意沒前途,天底下還是得有權力,方纔保得住富貴……”
他還沒說完,林輿已道:“四伯,狄爺爺仙去不遠,在他的棺木旁邊,我不想談這些。”
歐陽適被他這麼一說也覺得這會談這些不大合適,尷尬了一陣又道:“你陳爺爺就在外邊偏廳裡,你上了香沒?若上了香去見他一見,他有些話和你說。”
林輿問:“哪個陳爺爺?”
歐陽適道:“我岳父陳奉山。”
林輿哦了一聲,道:“好,我這次回來,是該向長輩們報平安的。”說着就出來,到了偏廳,挨個給來弔唁的長輩請禮,到了陳奉山身邊也與對其他人無異,只多道了句“我外公讓我代他問候您老人家”,半點不及公事,陳奉山於衆人面前也不好開口,只是邀請林輿晚間到他家一聚,林輿道:“狄爺爺於我猶如親生祖父一般,今夜我想替他守靈。”說完就到外頭來,換上孝服,跪在狄瀾兄弟後面。
陳奉山碰了軟釘子,心中大不悅,卻也奈何不了他,藉故出來繞到靈堂後頭,見只有歐陽適一人在,便上前叫了聲“賢婿”。
歐陽適見到他問:“林輿去找你了麼?”
陳奉山哼道:“這小子!看來是不肯幫忙了!”
歐陽適道:“在這裡自然是談不得的,你就沒跟他另約時間麼?”
“怎麼沒有!但被他推了!”
陳奉山說了一番林輿見自己的情形,聽得歐陽適眉頭緊皺道:“這臭小子!小時候還乖巧,怎麼如今大了就開始染上他老子的臭脾氣了!”
陳奉山道:“現在我們是火燒眉毛!當初也不知道是誰出的餿主意!竟要拿這筆錢去補貼軍費!這不是要了我們的老命麼?賢婿!你得趕緊拿個主意啊!若再拖一個月,我們在南洋的基業就要被人接管了啊!”
歐陽適怒道:“誰敢來接管!”
陳奉山道:“賢婿,自朝廷不斷收回水師權力,我們在東海和南洋的勢力已大不如前了。文的像虞允文,武的像李世輔,這些人根本就不買我們的帳!在塘沽到岱輿的航線上,現在至少有七八家商號遇到我們的船隻都不再降帆讓路了,在流求以南,我們也沒法獨家壟斷香料了。現在已有好幾家有大財力的商家在跟林家聯繫,只等林家將契約放出就接手。我要他們再寬限半年,他們雖許我們只還本金,不還利息,卻又只肯再寬限一個月,但一月之中,除非戶部肯鬆手,否則叫我如何籌措得出這筆錢來?”
歐陽適道:“找了陳正匯沒?他怎麼說?”
陳奉山道:“陳正匯那邊早就找過了,但他說他如今在相府權力大削,只有奉命理財的份,錢銀該如何劃撥都要看劉萼的臉色!我已打聽確實,這筆錢已經被盧彥倫扣住了。盧彥倫人在大名府,正管着前線兵糧,哪裡找得到他?”
歐陽適大感憤懣,說道:“當初我真不該回來!更不該貪圖這總議長的虛名!至於這建都之責更不該接!老大也變得沒信義了!爲了自己的千秋功業,竟不管兄弟的死活!”其實他當初也是沒勇氣與折、楊公開決裂,自忖不敵,才選擇北上妥協,不過這時遇到了大困難,自然又覺得還不如當初就放手一搏。
陳奉山嘆道:“賢婿,往事多說無益,還是想想該如何善後纔好。”
“善後!”歐陽適雖不敢高聲叫嚷,卻是在低沉的聲音中壓抑着怒火:“現在還如何善後?他不仁我不義!我看就該想個辦法把窗戶紙都捅破,大家一拍兩散算了!”
陳奉山聽他說了狠話,湊上前道:“其實最近有人肯借出一筆錢來,只是我還不敢接。若能得到這筆款子,我們就能支撐多兩年,度過了這一關,接下來的路就好走了!”
歐陽適哦了一聲,問:“是什麼款子?”
陳奉山悄聲道:“和真定的案子有關。”
歐陽適吃了一驚,大漢的司法體系在狄喻、楊應麒的推動下以及李階等人的努力下已漸漸具有獨立之權,當初真定難民羣聚華表壇,暴露了這個地區的民生狀況極爲惡劣,而河北西路的吏治也因此而大受士林懷疑,那件事情後來雖然被歐陽適等掩蓋了過去,但司法體系的調查卻沒有中止,而是由明轉暗,這些年劉萼等雖然得勢,但調查此案者背後也有相當強硬的力量在支撐,在京城自不必說,便是在真定本地,也有一個地方可供調查人員棲身,那便是靈壽的曹府。曹劉氏自到靈壽以後對地方民生頗爲關心,知道了此事後主動提供幫助,劉萼等人再怎麼無法無天也斷不敢騷擾到曹府上去,而曹府在真定紮下根來以後,當地民衆對曹劉氏漸生信任,慢慢地也開始敢說話了。真定地方的吏治黑幕就這樣在裡應外合之下漸漸明朗,據說調查者此時已經掌握了相當充足的證據,只是顧慮着大局隱而不發,但只要時機一到加以披露,那時劉萼等人再怎麼得寵恐怕也得垮臺。
現在朝中幾派勢力明爭暗鬥,此案牽連又廣,所以歐陽適聽了自然驚心,過了好久,才低聲道:“證據此刻確實在我這裡,不過……不過若要我將之銷燬……不可能!不可能!若是幹了這事,那連我也得跟着倒不可!”
陳奉山道:“他們其實也知道此事極難,因此一開始就打定了棄卒保車的打算,只要那些證據上生點蛀蟲斑,玷污一些墨跡,丟失幾個人名,再堵住幾張嘴巴,把要緊的幾人保住就行了。”
歐陽適扶住狄喻的棺木,沉吟道:“這……”
陳奉山道:“現在爲了這場漢宋大戰,天下的生意人都不好過,大家族十之家產都縮水了,破產者爲數亦不在少。等過了這一陣子,到了行情重新看漲之初,各大家族手中的資金多半也不會剩下多少。我們若能挺到那時,南有香料航道的基業,北有戶部逐年歸還的鉅額欠款,便可大肆收購各家產業,三五年間身家便能翻倍,那時傾國重本在手,以往失去的東西便能一一再買回來!但我們要是挺不過這一關,手裡沒錢可用,那賢婿你就算保住了元國民會議總議長之位,那也不過是一個空頭高銜而已!”
歐陽適閉上眼睛,手指用力,全沒想到自己捏的是狄喻的棺材,過了好一會才咬牙道:“好吧!我想想辦法,看看能否保住幾個。”
陳奉山大喜道:“若是賢婿肯幫忙,那我就和他們說說去!此案涉事者但求保住性命,個個都願意破家擋災。劉萼自不必說,聽說盧彥倫也被牽扯進去了。如今他們勢大權重,要拿出這筆錢想來不難。若我們能用這筆錢就收回香料航道,那之後戶部歸還的欠款就都是純賺的了!”說着便出去了。
聽了岳父最後這番分析,歐陽適也覺得這筆生意很划得來,心道:“亂世重兵,治世重財!只要天下一太平,元國民會議的勢力必定坐大!我身居高位,手中又有錢,還怕買不到這元國民會議過半的席位?那時我也不用管相府是誰當政,甚至不用管龍椅上是允武坐還是允文坐!只要控制了元國民會議再用元國民會議控制這個國家,那我便是大漢的太上皇!大哥、老六他們辛辛苦苦打下來的江山便成了爲我而作的嫁衣!接下來的事情若是順利,五年之後我拿回來的東西一定會比失去的大上十倍!”
他想到妙處不禁臉露微笑,忽而瞥見棺材裡狄喻皺巴巴的臉,嘆道:“狄叔叔,你沒趕上時候,實在有些浪費了這總議長的位子。不過你放心,若我他日能夠得志,會幫你照顧狄瀾他們的。”
他正在得意,忽然外面聳動起來,這裡是靈堂,沒人敢大聲喧譁,但因數百人同時竊竊私語,加起來的聲音便如數百隻蚊子在一個口袋裡一起嗡嗡而叫一般塞滿了整個空間,歐陽適被這聲音驚醒,心道:“是誰來了?”
靈堂內外數百人一起竊語乃是情不自禁,等發現聲音太響後大家便都一起住了嘴,這一來靈堂便由吵鬧瞬間轉爲寧靜,一個歐陽適極爲熟悉的哭聲自遠而近,似乎是一個人奔了進來,一路大哭。
歐陽適呆了一呆,心想:“難道是他?他怎麼會來得這麼快?”走到前面來,果見一箇中年書生哭倒於地,狄瀾兄弟伏在他面前助哭響應,林輿則一邊攙扶那書生一邊替他撫背順氣,連聲叫道:“爹爹!你節哀!莫要哭壞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