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順並沒有打算等他派往塘沽的使者回來以後再決定攻守的打算。在使者出發了半個月以後,他就傳命讓已經到達前線的嵬名察哥,許他便宜行事。嵬名察哥也沒有等,得到命令以後馬上發動進攻。不過和宗翰一出手就雷霆萬鈞不同,嵬名察哥只是傳令邊疆諸軍各部同時在陝西和秦鳳十一個邊界州縣發動規模或大或小的騷擾,而他的大軍則直接開到邊境和劉錡的大軍對峙,作出一副即將大舉進犯的姿態來。
刀在將斬下而未斬下的時候是嚇人的。劉錡雖然不是一個會輕易被嚇到的人,但漢廷現在是什麼狀況他比身處中樞的大部分文官武將都清楚,所以對於嵬名察哥的來勢不敢掉以輕心。
“嵬名察哥在搞什麼鬼!”劉錡的總參謀李永奇精於方面奇謀,但在放眼天下的全局戰略思考上卻還有所欠缺。
不過,已經身負方面之責的劉錡,卻似乎已經看破了嵬名察哥的意圖:“他派人騷擾,是要看看我們邊境軍力是否空虛;他以大軍逼進,是要看看我們大漢的態度是軟是硬。”
李永奇道:“將軍的意思是,若是我們邊境空虛,他馬上就會乘虛而入;如果我們示之以軟弱,他們馬上就會大舉進犯!”
“不。”劉錡道:“如果我們邊境空虛,他們確實會乘虛而入,但如果我們示之以強硬,他們也未必不會進犯。”
李永奇道:“這又是爲什麼?”
劉錡道:“眼下陛下北征,大漢內部空虛我們也如此強硬,等陛下凱旋,他們夏人還有譙類麼?”
“那我們究竟該如何辦才能遏制他們?”李永奇問。
“很難說。”劉錡道:“在強硬和緩和之間也許還有一條很小的通道可以走,不過這希望已經十分渺茫了。至少在我看來這一戰已經不可避免。而且對夏人到底該用什麼態度已經不是我們能決定的了,必須看朝廷如何決斷。不過我怕朝廷爲了穩住眼前的危局而答應不戰而退,割地求和,那就危險了。那樣只會惹來夏人貪得無厭的垂涎。”
李永奇驚道:“割地求和?這種事情朝廷再怎麼糊塗也不會做吧?我可不相信七將軍、三將軍他們會作出這樣窩囊的決定!”
“如果陛下還在,這種事情絕不會發生,但現在,朝廷的情況實在很危險。”劉錡嘆道:“我更擔心的是雲中、河南甚至大宋也來趁火打劫,那樣朝廷爲了保住兩河,也許會收縮兵力,甚至捨棄陝西、秦鳳也未可知!”
李永奇道:“這怎麼可以!”
劉錡道:“其實他們這樣做我也可以理解,因爲如果能拖到陛下從漠北迴來,那就算陝西丟了也可以重新打回來,只是那樣的代價未免太大了。不過,如果中樞真的這樣傳令,我也會領命暫時放棄陝西。”
李永奇駭然道:“將軍!”他只叫了一聲而沒有說其它的話,可見他內心的震驚達到何種程度,因爲他想不到劉錡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劉錡嘆了一口氣道:“其實這樣做,我也不知道對還是不對。”
李永奇叫道:“不可以!不管對不對都不能這麼做!這種事情……你讓我們怎麼跟下面的人說?”
“不錯!不管下面的人怎麼決定,我們都得跟他們表明我們的決心!”劉錡臉色沉重,說道:“永奇兄,我想你火速往塘沽走一趟,萬一朝廷決定退讓,你就據理力爭,告訴那些想苟且的人:我們臨夏兵將寧願戰死也不願看見大漢重蹈舊宋積弱之局!”
李永奇領了將領後便啓程前往塘沽,每日只在馬車上睡兩個時辰,醒來後便騎馬繼續上路,這日渡過黃河,便聽見雲中、河南都已經興兵來犯,黃河、燕山處處烽火,才安穩了不到一年的大漢竟給人岌岌可危的感覺,心中更添憂慮。
而在他到達塘沽之前,夏邊的十二道警訊便已傳到了行宮和相府,甚至外面坊間也聽到了消息。這年的二月春風,吹來的都不是對漢廷有利的吉兆,接踵而來的危機,就連楊應麒、歐陽適這樣的人也感到難以應付,何況折允武?塘沽眼下的局面,論危險也許還沒有超過當年折彥衝“失陷”後津門的危局,但複雜程度則尤有過之,因爲漢zf雖然已比當年的漢部更加強大,但內部的局勢也暗藏着危機。
“韓大人,安排一下吧,我要見西夏使者,現在!”西夏使者李壽來到塘沽有一段時間了,這段時間裡都是由歐陽適和韓昉派人去交涉,歐陽適還在塘南設宴款待過他。但李壽卻沒有透露任何威脅的信息來,和歐陽適、韓昉派去的人說的全是毫無意義的外交辭令,似乎仍然願意奉守藩國的本分,歐陽適一時摸不透夏人的意圖,便沒有允許李壽見監國,但現在折允武卻等不下去了。
韓昉勸道:“太子,現在召見他,未必合適。這個李壽來塘沽的意圖,我們到現在還沒弄明白。”
折允武道:“他不是一直都要求見我的麼?也許他見了我之後就會說。”
“那就更不能輕易讓他得逞了。”韓昉道:“夏人所欲,必是於他有利,於我不便之事。”
折允武哼了一聲道:“其實嵬名乾順欺的還是我年輕不懂事,所以他的使者在四叔和韓大人跟前不敢弄鬼,卻想來我跟前弄鬼,是吧?四叔和韓大人也是擔心我在他面前示弱,壞了國家大事,是吧?”
韓昉其實正是這樣擔心的,但這話卻不好出口,一時諤諤,只是道:“絕無此事!”
折允武道:“無論如何,這次夏人犯邊,來勢不小。若是隻他一家也就算了,偏偏雲中、河南也都出事……”說到這裡忍不住驚道:“難道宗弼派往雲中那個使者的話是真的,宋夏和宗弼宗翰已經聯合,那……那……”說到這裡喉音忍不住微微顫抖,不知是擔憂,還是害怕。
折允武說的情況,韓昉其實也早就想過了,他也覺得這件事的可能性很大,因爲根據那個投誠使者的招供,宗弼派出的使者並不止一個,也許在漢廷得到消息之前,他們四家就已經達成反對漢廷的聯盟也未可知。而且從眼下各方的反應看來,四家聯盟已經達成的可能性很大,否則面對漢廷的挑釁不會來得這樣連環緊密。
不過,不用折允武提醒,歐陽適在聽到夏人犯邊之後,馬上召見西夏使者李壽,怒火沖沖地責問他西夏爲什麼“膽敢如此!”
可惜,此刻的漢廷已不是折彥衝出塞前的漢廷,李壽在歐陽適的暴怒下竟然半點不懼,來塘沽也有一段時間了,雖然沒能見到南宋的使者交換消息,但塘沽人心惶惶的氣氛他還是感受到了。這時一聽歐陽適責問他夏軍爲何犯邊,馬上知道西夏軍方已經展開了行動。
李壽並不是第一次進入大漢境內的人,深知漢廷標榜仁義,兩國相爭斬殺使者的事情,在行政中心是說什麼也不會發生的,所以現在歐陽適雖然一句話就能殺了他,但他卻半點也不害怕,因爲他知道在這場博弈中夏人已經佔了先手。所以他站了起來,若無其事地道:“西夏雖是邊陲小國,但敝國使者三番來朝大漢皇帝,大漢皇帝都是立刻接見,從沒拖延過三天以上。如今皇帝雖然不在,但既有太子監國,元帥何不引見?”
歐陽適哼道:“太子見不見你,朝廷自有決斷。你一藩籬小國的使臣,何敢過問!”
李壽道:“只是我主有一封國書要面呈監國,不見到太子,元帥所問之事,李壽便沒法說。”
歐陽適不悅道:“既有國書,爲何不早說!罷了,有什麼國書,且交給我,由我轉呈監國,也是一樣。”
李壽問:“元帥要做曹操、王莽麼?”
歐陽適怒道:“你這是什麼話,公然挑撥麼?”
李壽道:“若元帥沒有操莽之心,這等瓜李之嫌還是避一避的好。我主既已命我將國書面呈監國,李壽便不敢假手他人。我西朝秉承以小事大之禮,望東朝也遵聖人以大事小之義。”
漢廷爲西夏宗主,折彥衝在時,西夏絕不敢自稱“西朝”,這時忽然擡出“西朝”“東朝”二語來,分明是有分庭抗禮之意了。
所以歐陽適聞言怒火更甚,喝道:“好你個窮酸,你就不怕死麼?”
李壽哈哈笑道:“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元帥要殺我就儘管殺,但不見到監國太子,要我人頭可以,要我主之國書卻不行!”
歐陽適就要發作,忽然外邊奔進一個侍從來,與歐陽適耳語幾句,雖在李壽麪前,但歐陽適也忍不住顏色略變。李壽冷眼旁觀,也不插口,便聽歐陽適道:“今日我另有要事,你且回去,好好修書勸你家主子,不要妄行妄測。我大漢國運如日方中,順昌逆亡,天下皆知。若能謹慎恭敬,還能保住國王爵位,否則,哼哼!”說着一揚手,便令送客。
李壽微笑道:“究竟是我西夏妄行妄測,還是元帥色厲內荏,旬日之內,便見分曉!”
李壽走後,陳奉山忍不住問道:“賢婿,又出什麼事情了麼?”
歐陽適咬牙切齒道:“這個趙構,好了傷疤忘了疼!竟然也不甘寂寞起來了!”
陳奉山駭然道:“宋室也對我們動手了?”
歐陽適道:“他們不是犯邊,不過……也差不多了。”
一切的事態都已經顯示:漢廷正面臨一次大危機。這次危機不但漢廷內部的人感受到了,連漢廷的敵人也嗅到了誘人的味道。在接踵而來的威脅當中,大宋出招的消息傳到塘沽最晚,但帶來的打擊也最重!
和其它三家不同,趙宋畢竟是在某種意義上能與漢廷抗禮的政權,經濟、軍事、政治、文化的綜合實力最爲完整,宗翰宗弼的軍事衝擊能量雖大,論到後勁卻不如南宋朝廷深厚延綿。
南宋朝廷在魯南開始出現大規模軍事調動的消息,這時已經傳到塘沽,由於消息間隔的緣故,漢中地區暫時還沒有傳來警報,不過魯南既然不穩,則渭南出現危機也將是遲早的事情。
“終於還是來了。”楊應麒擺弄着手中的棋子,爲黑方落下了最後一顆要子,白方有四個地方要救,但無論怎麼安排,卻總會出現一到二個破綻:“要被吃下一塊,還是冒險一博賭個大贏大輸?”在找到答案之前,楊應麒拂亂了棋盤,喃喃道:“如果只計算棋面,那我已經輸定了。不過如果把人心也算進去,那我還有機會。”
折允武心中同樣有一個棋局,但這個棋局的規模卻遠不如楊應麒心中來得宏大,甚至可以說折允武心目中的那個棋局只是楊應麒心目中那個棋局的一角,其它領域對他來說就像籠罩着一層迷霧——儘管聽政以來漢廷無論軍務政務的消息有相府一份也必定有行宮一份,但不同的人能從同一份奏報上讀到的消息畢竟是不同的。許多奏報折允武雖然讀了,但限於閱歷,他所能看到的真相卻比楊應麒要少得多。在聽說魯南有變的消息後,他馬上讓韓昉去弄個清楚。
此時出使漢廷的南宋大臣劉豫就在塘沽,韓昉得到監國的命令後緊急召見,一向軟弱的劉豫在這件事情上卻表現得頗爲圓滑:“啊!韓大人已經知道啊!”他臉上的笑容充滿了善意:“我大宋受大漢恩惠甚多,無以爲報,此次我主聽說宗弼北侵,擔心塘沽受到侵擾,所以派遣大軍準備北上增援。我才收到朝廷的文書,正打算知會韓大人,不想韓大人卻先一步知道了。”
韓昉黑着臉道:“宗弼北侵那是自尋死路,此事自有大漢的將帥處置,貴朝的大軍還是安分些好,莫要越境,免得引起兩國紛爭。”
劉豫哦了一聲道:“我朝乃是好意啊。”
韓昉截口道:“這番好意,我們心領了!還請劉大人速速修書,向建康說明我朝意旨。”
劉豫問:“韓大人這樣決定,不會太過唐突了麼?這事不用問過監國太子麼?”
韓昉道:“韓昉此來,正是代太子傳旨。”
劉豫又問:“不用問過歐陽元帥麼?”
韓昉道:“元帥與太子本是一心。”
劉豫又問:“那楊相呢?他也是這意思?”
韓昉見他如此扯皮心裡已經有些不耐煩,若在半年之前,南宋的使者別說在塘沽,就是在建康也不敢對漢廷如此憊懶,但今時不比往日,外交事務中得勢者傲失勢者屈,本來就是千古不易之理,所以韓昉也只是哼了一聲,說道:“我朝上下,均是此意!”
劉豫笑道:“若是這樣,那我朝便沒辦法了。我這就修書,不過看我主的意思,還是很希望能幫上大漢的忙。”說着向韓昉當面保證:只要漢軍沒有出現危機,宋軍就絕不會過境,以避生越俎代庖之嫌。
但要是漢軍出現危機怎麼辦?劉豫沒有說,韓昉也沒有問——在這種情況下問了便是示弱!
“哼!趙構的這招好毒!”折允武聽了韓昉的回稟後恨恨道:“現在他們雖然不出兵,卻已經牽制得我們在魯南、渭南的大軍不能動彈,不但不能動彈,還要追增兵力去防範他們!可我們現在還哪裡能派出追增的兵力來!”
漢廷得到兩河陝西未久,宋室在這一帶仍有相當的號召力,如果軍民對漢廷失去了信任,隨時都有倒戈歸宋的可能。從這一點來說,南宋雖然沒正式進攻,但所產生的威脅卻可能比其它三家加起來還大!
這個道理,折允武懂,楊應麒懂,歐陽適懂,西夏的使者李壽也懂!雖然因爲消息封鎖李壽不知道前線出了什麼事,但漢廷對他態度的變化——無論是防範更加嚴密還是禮數更加周全——卻讓他覺得殺手鐗應該拋出來了。於是他便在一日之內連發九書,要求得到監國太子的接見,文書中的字眼也越來越露骨,甚至質疑太子不見他乃是“不敢見”!事情鬧到這個地步,折允武對李壽的處理便只剩下兩個選擇:一是驅逐出境,一是立刻接見。
如果折彥衝在,他當然會選前者,但如果折彥衝在,李壽也斷斷不敢如此公然叫囂。現在折允武如果將李壽驅逐處境,那就是要和西夏斷交,本來還有一點緩和可能性的夏邊危局面將全面爆發,整個西北將徹底陷入戰爭的泥潭!
想到這一點,折允武連手心也沁出了汗水,到了這個境地,他才完全體會到謀國之難、謀國之險!
“準備準備吧。”折允武對韓昉道:“我見他一見!我倒要看看他有什麼花招!”
折允武的意見傳到歐陽適和楊應麒處,歐陽適當即表示贊同,並表示自己到時候會到場護駕,楊應麒卻只是回覆說:“是該見見的,遲早都要見的。”
折允武聽到這個回覆後卻忍不住摶眉,問跑腿傳話的侍從:“七叔只說了這麼一句?”
“是。”侍從答了這個問題之後,想了想又道:“微臣到相府時,滿屋子都是藥香,傳太子令諭時偷看楊相神色,似乎……似乎……”
折允武問:“似乎什麼!”
那侍從道:“似乎楊相的病又重了!”
折允武大驚,一邊派了太醫去診脈,一邊繼續處理軍政要務。他心中煩躁,漸漸的那些公文上的文字符號似乎都飛了起來,變成一條長繩捆住他的脖子,勒得他喘不過氣來,終於啊的一聲大跳起來,滾在地上。
周圍服侍的從人嚇得魂飛魄散,七手八腳地急救,一邊請太醫,一邊報皇后。完顏虎在後宮正看着折允文和林輿鬥嘴,聽到消息匆匆趕來時,太醫已將折允武救醒。
完顏虎見兒子臉色蒼白,急得亂問:“到底怎麼樣了?爲什麼會這樣!”
一起跟來的林輿扶住了她寬慰:“姆姆,別這樣,不會有事的,阿武哥哥這不是醒來了麼?”
折允文則跑到牀邊抓住折允武的手道:“哥,你沒事吧!”
折允武微微一笑,道:“沒事。”又對完顏虎道:“母后,我沒事。”但話聲卻有些虛弱。
完顏虎問太醫,太醫道:“太子殿下是用神過度,憂急攻心,只要休息兩天,調理調理就好了。沒有大礙,沒有大礙。”說着開了藥方,完顏虎忙令人去煎藥。又上前問:“阿武,你……唉,這幾天你就歇歇吧!軍政上的事情,讓你四叔七叔理會去。”
“不,不行。”折允武道:“現在我還不能倒下,明天還要見西夏使者呢。”
完顏虎的腳在地上重重地踩了又踩道:“什麼西夏使者!讓別人見去!”
折允武道:“不可以的,母后,我已經傳令要見他了,若是失信,那會誤了國事的。再說七叔也病了,若我再不撐着點,我們大漢怕闖不過這一關去!”
完顏虎驚道:“應麒也病了?”轉頭問林輿:“應麒……他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