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慶裔出去後,乾順便問仁忠與察哥的意思。
嵬名察哥道:“他所言不錯,漢家不亡,西夏難存。”
嵬名仁忠道:“若能四家一起發兵,漢廷便危若覆卵。但照現在的情形看,顯然南方兩家並未答應起兵。所謂四家聯盟云云,多半是這個高慶裔在吹噓!”
嵬名察哥道:“其言語自然有不實之處,但其論時勢,則至爲允當!”
西夏君臣的意見本在戰守之間猶疑,高慶裔這番來到,不但乾順已傾向於出兵,就是仁忠也蠢蠢欲動,說道:“他論的倒也有理,只是若不得個實訊,不可妄動。”便建議:先派遣使臣前往塘沽,以窺視漢廷虛實;同時儘量與同在塘沽的宋室使臣取得聯繫;而軍方則厲兵秣馬,隨時準備行動。
乾順當下派遣使者前往塘沽,要求漢廷割讓半年來劉錡所恢復的舊宋故土,又命晉王耶律察哥掌兵天德、雲內,與宗翰保持聯繫,一旦乾順決定攻擊,耶律察哥接到命令後就可以馬上進軍。
西北這邊緊鑼密鼓,河南、江東也沒閒着。宗翰派出的幾個僞裝成商人的使者,真有一個僥倖到達了開封,經引薦見到了宗弼,陳述宗翰聯軍之意。這時四家割據勢力當中,以宗翰受到的壓力最大,年初折彥衝奪取居庸關之時,雲中之存滅實在兩可之間,所以宗翰這次派遣使者來見宗弼,姿態便放得很低,甚至表示雲中稱帝乃是安穩人心的無奈之舉,又答應事成之後,兩家仍然合併,宗翰願奉二房宗子爲帝。宗弼大喜,當場就答應了舉兵呼應,表示事成之後將封宗翰爲王,世襲罔替。宗弼向北派遣的使者卻沒宗翰的使者幸運,未能到達雲中,其中一個使者甚至中途叛變向漢廷報信。但宗弼派往建康的使者卻得以順利進入南宋境內。
金軍南路此時已南侵到鄧州、唐州,南宋自襄陽以至於淮西皆不安穩。荊北守將拿住宗弼的使者後就想將之逐出境外,經參謀規勸,纔將金使囚禁在密封的車船之內,不許他窺看沿途道路,沿江送到建康。因爲南宋與宗弼政權並未訂立正式的外交關係,所以邊疆守將往往以“奸細”的待遇來處理這些使臣。
金國這個使臣到達建康時已是一六八三年年底,折彥衝北征之事,建康朝廷也早已知道了。趙構聽說岳飛送來了一個金國使者,趕緊派人去接待探詢,不久派去的大臣回來稟告說:“那金國的使者,卻是上次來過建康的許霖,他說此次來是要來割讓鄧州、唐州的,只是不見陛下,不肯詳說。”
趙構便召大臣商議,尚書右僕射趙鼎道:“女真貪得無厭,如今虎口吐肉,必有所圖。聞折彥衝北征大漠,金使此來,必爲聯我侵漢。若陛下願與折氏修長遠之好,不宜召見。”
參知政事劉豫道:“金使遠來,不見即遣,萬一確有大事,豈不誤了?”
趙構又問尚書左僕射,秦檜道:“當見。且聽其言。至於如何決斷,在於陛下。”
趙構聞言,便決定召見,劉豫道:“折氏正與宗弼爭鬥於黃河魯西,金人又是我趙氏仇寇,若是公開廷見,恐惹北朝話柄,且招士林腐儒妄議,不如且召使者偏殿密見。”
趙構聽從了兩個大臣的勸告,密召許霖,問明白許霖的來意,然後又召諸大臣道:“許霖此來,果如趙卿家所料,竟是邀我興師北上。據其所言,西夏、雲中都已決定起兵,共滅折氏。衆卿家以爲如何?”
趙鼎道:“臣誠惶誠恐,敢問陛下,今日宗翰、宗弼二酋聯手,其勢比當初燕京未破時金軍東西路聯手如何?”
趙構道:“遠遠不如。”
趙鼎又道:“乾順以西夏一隅,比當日金主吳乞買之在東北,其勢又如何?”
趙構道:“恐有所不如。”
趙鼎又道:“漢廷打通東海、秦晉,其勢比當初真定大敗時又如何?”
趙構道:“遠遠過之。”
趙鼎又道:“韓世忠練兵東南,雖已經年,然比之漢家水師,陛下以爲如何?”
趙構嘆道:“韓將軍國家樑柱,世之良將,然我大宋水師比之漢家水師,恐怕仍是有所不及。”
趙鼎又道:“如今漢廷之勢,倍於當年。而宗弼、宗翰聯手,又不及當年之勢,便加上西夏,何足以覆滅漢廷?何況宗弼與雲中、西夏千里隔絕,又無信物,其言四家起兵,並非實信。萬一東南起兵,西北不應,或者彼此音訊參差爲漢軍各個擊破,屆時又當如何?且臣聞折楊在兩河、山東、陝西多行仁義之事,不惜存雲中肘腋之患,而先頒河北賑濟之糧,百姓感恩,如慕父母,今日若聯金、夏傾漢,何異於聯蠻夷而攻華夏,從暴虐以侵仁義,則我大宋乃由華夏仁義而墮落於蠻夷暴虐矣!論勢,不可成,論德,不可爲,請陛下思之。”
劉豫卻道:“不然,今日宗弼、宗翰之敢起兵,正在於折彥衝已出漠北。且臣聞說,折彥衝所以興師北上,實因其先行之北征大軍潰於漠北。若此事確然,便是千載難逢之良機。”
兵部尚書杜充道:“漠北兵敗,不過是道聽途說,不能確信。就算真是兵敗,折彥衝北上之後,魯南、渭南之兵並不見北調,曹廣弼尚守黃河,劉錡、曲端等皆良將,便是四家齊動,也未必能舉大事。且兵事一興,漢家水師必然來犯,到時候東南又該如何防範?”韓世忠操練水師雖然已成規模,但南宋君臣吃過一次虧,怕在心裡,對於宋軍水師的戰鬥力不免沒有自信。
衆大臣羣言紛紛,或說可應,或說不可應,各有各的道理,只有尚書左僕射尚未發言。趙構問起,秦檜道:“漢宋兄弟之國,就算漢家有難,我大宋也當助之,豈能落井下石?”
趙構微微皺眉,便令散朝,卻又密召秦檜來見,道:“秦卿家方纔在殿上所論,甚失朕望。”
秦檜頓首道:“臣所言論,皆爲陛下。”
“爲我?”趙構冷笑道:“折楊雖爲遠禍,然不革除此疾,朕心難安。眼下正是傾覆漢廷之良機,卿家爲何執意反對?”
秦檜道:“陛下若已下定決心夾攻漢室,何不乾綱獨斷?何必再問羣臣?”
趙構摶眉不語。
秦檜道:“若臣所料不差,陛下心中,實有三難。”
趙構便問:“哪三難。”
秦檜豎起一個手指道:“其一,漠北勝敗尚未可知。”再舉起一個手指道:“西夏、雲中,未必響應。”最後舉起第三個手指道:“便是響應,萬一四家一齊出手也滅不了漢室,反是予漢室口實,引兵南侵。”
趙構嘆了一口氣道:“確實有此三難,只是……只是……”
他還沒說出只是什麼,秦檜已道:“只是萬一蕭鐵奴在漠北確實大敗,萬一雲中、西夏確實將起兵響應,萬一漢室外強中乾並無抵擋四家聯手之軍力,則陛下豈非坐失良機?”
趙構又深深嘆了一口氣道:“不錯。朕最爲難的,便在於此。”
秦檜道:“所以臣之愚見,上上之策,莫若不攻而攻,我不費一兵一卒,而使漢家四顧不暇,解陛下三難,而無萬一之禍!”
趙構大喜,忙問何策。
秦檜道:“漢廷虛實,尚難知曉。但萬一他真是外強中乾,而四家均憚其積威不敢發一卒,讓他撐了過去,便是內憂外患也都將被他消弭於無形。當下之策,是應鼓動其他三家先動手,他三家一動手,漢室虛實可以立見!屆時我等便能定下進退之策。”
趙構道:“只怕我不動手,宗弼、宗翰還有乾順也都不敢動手。”
“正有此慮。”秦檜道:“而且我若不動,則漢室所受威脅勢必減半,光是他們三家出手,未必能試出漢室能否有同時抵擋我四家聯手的軍力。所以當犯而不犯,不犯而犯,令漢室進退兩難。”
趙構問:“如何犯而不犯,不犯而犯?”
秦檜道:“陛下可暗諭金使,答應起兵。令岳飛稍斂鋒芒,以安宗弼之心;令張俊於淮西開榷場,以助宗弼軍資;令韓世忠防備東南,密切留意漢軍水師;命劉光世治兵徐州,命王庶治兵漢中,命吳玠治兵天水,以作響應。”
趙構道:“治兵徐州、漢中、天水,此與北伐何異?”
“陛下,我們不是要北伐啊。”秦檜道:“我們是要增援漢室,爲鄰解憂啊!”
趙構一愕,隨即大喜道:“不錯,不錯,好一個爲鄰解憂!”心想這樣一來,南宋就能名正言順地在邊地治軍。雖明言響應漢室,其實是響應西夏和宗翰、宗弼,而漢廷這邊不但不敢真放南宋的“援軍”入境,還會大舉調兵提防,這樣一來,果然便如秦檜所說,南宋是不攻而攻了。更妙的是:漢廷若敗,南宋馬上就能進行呼應西夏、女真;漢廷若勝,南宋朝廷只要馬上扭轉牆頭,就不會落下罵名以及遭受攻擊的口實——真是穩得不能再穩的兩全之策啊。
第二日趙構傳召大臣,便按照秦檜的策略議定此事。又派遣使者前往塘沽,要在“恰當”的時候給漢廷報警——名爲報警,實是脅迫西夏、女真不得不起事。
不過,南宋和西夏的使臣還沒出發,已經有一個大人物抵達了塘沽,這個大人物,便是漢軍五大元帥之一的歐陽適。
歐陽適這一次北上,聲勢非同小可——他不但是新朝皇帝任命的元帥,監國太子的叔叔,而且還是折彥衝臨出發前親自提調北上的,可以說在折彥衝北上期間,他就是中樞三大輔政親貴之一。折彥衝出發前曾到塘沽一行,當面吩咐過折允武,要他在歐陽適到來後好生禮待,聽從四叔父的教誨——這句話沒提到三叔父,沒提到七叔父,就單單提到四叔父,其中寓意大可深究。而且折彥衝又是當着陳顯、韓昉、郭浩等人說的,所以不久就傳遍了整個朝廷。歐陽適在京畿的根基雖然不如二楊,但有了這句話,情況就大不一樣了。一時間漢廷內外,開始出現以歐陽適爲首輔大元帥的說法。
在這種背景下,歐陽適進京便成爲一件不得了的大事,這次歐陽適來,並不是直接走海路進入塘沽港口,而是先進入淮子口,在山東領了折允文與林輿一起北上,從陸路進入塘沽。雖在冬季,但一路上儀仗飄揚,又正值河北第一次大收成之後,沿途官員奉旨迎送,真是說不完的威風,道不盡的暢快。
折允文騎着四叔從海路輾轉購來的波斯名馬,領頭而行——歐陽適見到他後許他作北行隊伍的領隊,讓他過過將軍的癮,又讓原來的領隊作他的副將,這可把折允文樂壞了。林輿卻不去騎另外一匹名馬,呆在歐陽適的特製大馬車上,享用着各式水果美食。
歐陽適和楊應麒在公事上矛盾極大,這時對林輿卻十分親和。尤其是偶爾在林輿這張酷似楊應麒小時候的臉上捏一把,更是途中少有的樂事。林輿也不哭,也不鬧,只是歐陽適每捏他一把,他就用言語擠兌向歐陽適討一件寶物,從山東到塘沽這段路程還走不到三分之一,歐陽適帶在身邊的貴重事物便被林輿敲詐了一半,連他停在淮子口、準備明年再開到塘沽的那艘大船,一不小心也讓林輿要了去。才過濟水不遠歐陽適就受不了了,不敢輕易再動林輿的臉蛋。但他不捏了,林輿心血**時還是變着法子討禮物,把歐陽適鬧得煩他也不是,愛他也不是,這日忍不住指着這個少年的鼻子罵道:“真是什麼人就什麼種!貪得無厭!”他心胸雖然不如曹廣弼闊達,但畢竟是一方元帥,也不是真爲這點事情生氣,所以這麼說的時候,語氣間實有三四分叔叔笑罵侄子的親暱。
林輿毫不示弱,反脣相譏道:“怪不得人家都說四伯小氣!才這麼點東西,就心疼了。”
歐陽適怒道:“誰說我小氣?誰?”
林輿道:“六伯。”
歐陽適一呆,隨即冷笑道:“他!哼!他自己能大方到哪裡去?”
林輿道:“六叔可大方了!我說要騎馬,他就送一個牧場連同一個馬羣給我。我說要練劍,他不但給我送來了寶劍,還送我一個營的奴隸任我殺。”
歐陽適問馬和奴隸在哪裡,林輿一聽咬牙切齒道:“讓一個大騙子給騙走了!”
歐陽適問:“哪個大騙子騙得了你?”
林輿指着塘沽的方向,叫道:“就是你排行第七的那個弟弟!是他騙走的!”
歐陽適一聽樂了:“他怎麼騙你的?”
林輿嘟着嘴道:“不說,不說,這是我生平恨事,我死也不說!”
歐陽適從他口中聽到“生平恨事”四字,忍不住笑了起來,問:“他經常騙你麼?”
林輿點了點頭:“嗯。”
歐陽適問:“要不要四伯幫你報仇?”
“不要!”林輿道:“將來等我長大,我也騙回他,也就是了。”
歐陽適嘿了一聲說:“你要騙他?那可不容易啊。這世上就只有他騙人,沒有人騙他的。”
林輿不服氣地說道:“我會長大,他總有老的一天!嗯,不過我一定要趁着他沒老糊塗騙回他,要不然不算英雄好漢!”
歐陽適捏着他的臉笑道:“英雄好漢?就憑你?”
叔侄倆吵吵鬧鬧,路上也不寂寞,進入滄州境內後,眼見塘南將近,城牆也望見了,卻聽一馬疾馳來稟:“太子殿下率同文武百官,出城迎接來了。”
歐陽適一聽,忍不住眼睛一亮。心想這等殊禮,多半是折彥衝臨走前囑咐過的,他在東海作威作福慣了,但這時聽到也忍不住心花怒放,連忙催車伕速行。
“等等!”一個聲音叫住了使者、車伕,卻是林輿。
歐陽適問:“怎麼了?”
林輿道:“四伯,允武哥哥雖然也是你侄子,不過現在他是太子,帶了文武百官來迎接你,那就是在國事上敬四伯。四伯不該用叔叔對侄子的態度來對待這件事情,應該以元帥對監國的態度來對待這件事情。”
這一來不但旁邊的人,連歐陽適也聽得怔了,他雖然覺得有理,但有意要看看林輿的聰慧學識,便繼續問:“現在太子在前面,你倒說,我該怎麼對待?”
林輿說道:“這裡離城不遠了,四伯應該下車,走過去。”說着自己先跳下車來。
歐陽適笑道:“你年紀不大,懂的卻不少。”
林輿道:“這些都是胡師傅的教誨。”
歐陽適心想監國率領百官迎接,那已經是給足了自己面子,自己也不能無禮,便聽了林輿的勸告,下車徒步,走向城門。城門邊陳顯、韓昉等人望見,都暗暗點頭,心想四將軍畢竟是識大體的人。
歐陽適一行漸漸踏雪走近,遠遠望見城門打着明黃頂蓋,又侯着許多文武,一時看不清面目,就問來迎接的使者都有哪些人到。那使者回稟:自太子以下,在京四品以上官員除當值之外的都到了,連幾個副宰相陳顯、韓昉、陳正匯、張浩以及樞密院副使都在其中。
歐陽適又問楊開遠和楊應麒來了沒有,那使者稟告:“楊帥在燕京,不在塘沽,至於楊相,他病了,沒能來。”
林輿一聽大吃一驚:“病了?什麼病?重不重?”
那使者這時不知道林輿是什麼人,剛纔見林輿叫歐陽適四伯,又能說出那樣一番話來,就知道他的身份非同小可,從他的年齡上猜測以爲他就是二皇子,慌忙回答:“病況不清楚,太子殿下已經派太醫去診脈了。”
林輿一張臉急得紅了,心想歐陽適北上是件大事,若楊應麒病情不重只怕不會不來。歐陽適瞥見,摸了摸他的頭說:“小子,擔什麼心!那是個大騙子!他沒事的。”
林輿擡起了頭來,眼裡也有些紅了:“四伯,你說……你說他沒事?”
“嗯。”歐陽適說:“他多半是不給我這個臉,所以就託病沒來!不信?哼!等我一進城,他的病多半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