託術聽種去病手中我有敕書,便請命爲使者,要去說得那回鶻國王投誠。託術的家屬產業分別安置遼口、津門,已是融入漢部很久的色目人了,種去病也不怕他作怪,便許了他,又交給他一小隊騎兵供他指揮。他自己則領了軍隊尋找合適的地方安營,等候託術的消息。
託術領了人馬,不久抵達伊州。果然如他所料,畢勒哥並沒有派遣大軍屯於西境,託術到了城下,自稱是大漢朝廷的使者,要往高昌見國王畢勒哥。種去病派給託術的這小隊騎兵人數雖然不多,但鐵蹄怒馬,衣甲鮮明,十分威風。這條商道託術曾經走過,所以當地官員、商人有不少是認得他的,知道他是到中原做生意的畏兀爾人,這時聽說他在中原皇朝那裡成了官員,許多人見了便心生羨慕。
伊州的官員不敢怠慢,迎他入城,問他所爲何來。託術說道:“我這次是隨着大漢的軍隊,到達此處。大漢朝廷已經滅了金國,平定了漠北,如今大軍前鋒就在國境上了。按領軍將軍的說法,就要直接開進來。”
那官員大感恐慌,說道:“我們畏兀爾人多有在大漢朝廷供職的,回來個個都說大漢仁義無雙,怎麼忽然無緣無故興兵來犯?”
託術道:“遼國被金國滅了,金國又被大漢滅了,漠北也沒有了他們的對手。大漢的將軍們要建立功勳,只好四處找仗打。”
那官員駭然道:“這可如何是好?”又對託術說道:“託術大人,你也是畏兀爾人,可不能看着老家遭劫啊!快想個辦法。”
託術道:“放心,放心,我正是聽說他要進兵,所以纔去見了那將軍,求他寬限幾日,因我爲大漢朝廷立過功勳,與這位將軍又有舊誼,他才許我先到高昌去見國王議這件大事。”
伊州的官員聽說,趕緊派人去打探,果然發現邊境外駐有大軍。種去病擺開的陣營氣勢森嚴,回鶻的探子不敢靠近,遠遠張望也不知有多少兵馬,回去後據實稟報,嚇得主政官員越發害怕,向託術請教對策,託術說道:“大漢朝廷已命我前往高昌面見國王,如今只需好生款待,便不會有禍患。”那官員答應了,一邊恭恭敬敬送了託術上路,一邊與伊州的商人大戶商量,湊了些錢糧,派人送到種去病軍中犒勞。
託術沿着益都、避風驛、金嶺南麓行走,徑到高昌。眼見離高昌還有半日路程,晚間休息,夜裡忽報有人來訪,卻是高昌的大商人巴別兒,託術聽說是他,心道:“巴別兒消息好快!”便請他進門。
巴別兒是畏兀爾聞名於世的大商人,其處高昌,與東方的阿依木思齊名。畏兀爾衆商人,前往東方的以阿依木思爲領袖,留在西域的則唯巴別兒馬首是瞻。
巴別兒已經六十多歲,不但地位較託術爲高,而且論來還是託術的前輩。但這時託術是以大漢使者的身份來,巴別兒便不敢壓他。兩人互相試探了幾句,便遣退旁人密談。
巴別兒說:“託術,你不要欺我!實對我說。漢人的大軍,真的已經到達了伊州?”
託術說道:“巴別兒,論輩分,你還是我叔叔,我如今雖然是漢軍的使者,但現在沒別的人,我仍然叫你叔叔。不錯,大漢的軍隊,確實已經到達了伊州。”
“你不要欺我!”巴別兒道:“沒錯,大漢的皇帝折彥衝登基的事情,我聽說了。大漢的鐵騎也確實厲害,可要說這麼短的時間內就到達回鶻,我不相信!西夏還沒降伏吧?漠北那邊雖然是一盤散沙,可要收拾乾淨,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託術想了想,知道巴別兒消息比西域諸國的國王還靈通,糊弄不了,又想自己所謀的大事若要成,需要裡應外合,便點頭說:“巴別兒叔叔,你果然是我們畏兀爾人中的智多星。沒錯,漠北確實還沒收拾乾淨,現在到達伊州的,並不是漢軍的主力,只是其中的一部,但也有三四萬人。”
巴別兒驚道:“三四萬人!這麼多!我常聽東邊來的人說起,知道漢軍能打,三四萬人的軍隊,抵得大遼十萬!我們回鶻可惹不起他啊。”隨即又想到一事,說:“不過他們遠來,糧草接濟上有問題,如果我們萬衆一心抵抗的話,他們要想滅我們回鶻,可沒那麼容易。”
託術道:“抵抗?我們爲什麼要抵抗?”
巴別兒說道:“人家欺上門來了,我們還不抵抗?”
託術道:“別說他們現在還沒欺,就算欺,欺的也只是畢勒哥,不是我們。就算讓大漢的軍隊打下了這裡,我們一樣做生意,賺大錢,說不定還能賺得更多。”
巴別兒一聽笑了笑,說道:“常聽說漢部的七將軍對我們畏兀爾人不錯,既不冒犯我們的真主,又照顧我的生意。現在大將軍登基,那位七將軍做了什麼大官了?”
託術說道:“大將軍做了皇帝,他自然是宰相。”
“哦——”巴別兒說:“那敢情是件好事。不過和我們留在回鶻的畏兀爾商人關係不大。”
“關係不大?怎麼關係不大!”託術說:“現在中原到回鶻的商路,南路給西夏壟斷了,要走通得花大價錢。北面的漠北一路卻不安全。南洋的香料,還有中原的絲綢,全都過不來!”
巴別兒哈哈笑道:“你個託術,瘋魔了麼?這路要是好走了,東西就不值錢了!路不通,有路不通的好處!”
託術哼了一聲說:“是,路不通,我們可以擡高價格。可是這價格就是在高昌弄來弄去,擺弄不開局面,終究是樁小買賣。再說,擡高價錢的不但是你,西夏的中間商也在擡,算一算,除非是我們親自從東往西走一趟,否則這利也不是很大。巴別兒叔叔,你可知道這幾年阿依木思賺到多少錢嗎?當年你的身家,是他的十倍!但現在,我看你連他三成的身家都沒有了!”
巴別兒一聽,哼道:“那是他的運氣!”
託術道:“是啊,那是他的運氣,可眼下我們的運氣也來了!阿依木思能賺大錢,是因爲他能從東海那邊拿到貨,而且商隊能隨着大漢的軍隊,走滿了整個中原,現在在河套以東,我們是別想跟他爭了,但在河套以西呢?如果我們能打通天山南北,打通西夏、漠北,甚至向西打通到天竺、花刺子模,甚至打到那幫戴十字架的蠻子那裡去,這盤生意,只怕就會做得比阿依木思還大!”
巴別兒聽了這話,湊近了託術說:“聽說大漢的軍隊確實很強,不過……不過他們能讓咱們搞這麼大的生意不?”
“實對你說。”託術道:“這次漢軍來到這裡,其實是迷了路。他們的糧草也差不多了,如果不趕快補給的話,只怕會出大亂子。所以他需要我們的幫忙,如果我們幫他脫離了困境,那就是給大漢朝廷立了大功!”
巴別兒大喜道:“這樣啊!那……那……那可是好機會啊!”
“是啊。”託術道:“帝國中央的那個楊宰相,是會照顧我們畏兀爾商人的。而現在在邊境上的這個種將軍,在大漢軍中又很有權勢。如果他能立下一場大功,那將來大漢朝廷在這西邊的事情,多半就會由他作主。他是個外來的人,兵馬再強,錢糧上的事情都得靠我們打點。我們借大漢朝廷的威風將商路鋪開,那可是一本萬利的事情!”
巴別兒心想:“聽來這個大漢的將軍已經落入了困境,現在我們幫一幫他,他就上了天堂,害一害他,也許就能整得他下地獄。只是將他害死,對我們有什麼用處?再來,他們漢人向來恩怨必報,又好面子,真害了他們的人,如果他們的勢力永遠到不了回鶻那就罷了,萬一他們的勢力到得了回鶻,那我可就闖大禍了——我何必冒這個險?”便問託術:“你看來的這個將軍,好說話嗎?”
託術道:“這個人,不好惹。不過他對我還算信任,如果我們幫了他這個大忙,以後就好說話了。”
巴別兒問:“他要我們幫什麼忙呢?”
託術說道:“他現在軍糧就快用完了,必須找個地方休息整頓。”
巴別兒嘿了一聲說:“就這樣?”
託術道:“此外,他還帶着大漢朝廷給畢勒哥的敕書,要回鶻做大漢的藩屬。”
“敕書?”巴別兒問:“他不是迷路來到這裡的麼?怎麼會有敕書?”
“這我就不懂了。”託術說道:“聽那位種將軍說,這敕書是楊宰相在他出發之前給他的。”
巴別兒驚道:“常聽說那位相爺是麒麟下凡啊,懂得占星術,能夠未卜先知,難道他已經猜到這個將軍會迷路的事情了?”
“這個,不好說。”託術道:“不過,我到東方去也很久了,聽說了他很多事情,的確不是浪得虛名。當初他們才七兄弟,七兄弟能打下中原,幫金國滅了大遼,又反過來滅了金國,幹下這麼大的事業,都是他在運籌帷幄,我想這人一定有很大的神通。”
巴別兒點頭說道:“要真是這麼厲害的人,那可不能輕易得罪。”
託術又道:“現在他們的勢力大,我們與其去摸他們的老虎屁股,不如借他們的勢,來幹我們的大買賣。”
巴別兒便問他要幹什麼大買賣,託術拉住他,兩人口耳相接,這才道:“咱們先借這件事情,嚇一嚇畢勒哥,把回鶻搞到手再說。你看怎麼樣?”
巴別兒笑道:“怎麼搞到手?”
託術道:“這國王嘛,仍然讓他做,不過這回鶻國的宰相……”
巴別兒忙問:“你要做?”
“我做不來。”託術道:“我要在中原和回鶻之間策應呢,這個位置,自然得由叔叔你來做。”
巴別兒聽得呵呵一笑,問道:“若事情能成,我會重謝你的。”
託術說道:“重謝,不用。不過生意上的事情,還得請叔叔你幫忙。我眼下本錢太少呢,東邊雖有門路,但看着貨,卻拿不出錢去買。”
巴別兒瞪了他一眼說:“放心。你看見多少貨,儘管買,有我呢!”
託術笑道:“那巴別兒叔叔你也放心,進了多少貨,我們一人一半!”
兩人又商議了些細節,巴別兒也不休息,連夜趕回高昌作安排。
託術第二日進城,畢勒哥早聽到了消息,一邊命人待託術以殊禮,一邊問他的宰相大臣如何應付大漢的軍隊,衆宰相大臣都束手無策。
這時一個官員說:“咱們畏兀爾近四十年來,出了兩個傑出的商人,第一個是從四十年前就成爲高昌首富的巴別兒,第二個是這十幾年來把商路鋪滿了中原的阿依木思。阿依木思現在在中原,而巴別兒還在高昌,聽說他的人經常與中原有來往,消息靈通,不如請他到王宮來問問,看看他有沒有辦法。”
畢勒哥也聽說過巴別兒的威望智慧,聞言趕緊派人去請,巴別兒進了皇宮,畢勒哥說明召見的原由,巴別兒一聽當場大哭了起來,哭得在場所有人又是恐慌,又是莫名其妙。畢勒哥連連道:“巴別兒長者,別哭,別哭了!到底是出了什麼事情?”
巴別兒老淚縱橫道:“我王啊,這回禍事了!我們回鶻大難臨頭了!”
畢勒哥和他的宰相大臣們更加吃驚了,忙問:“怎麼個大難臨頭?”
巴別兒道:“我王,那耶律大石的軍威,您覺得如何呢?”
畢勒哥道:“那……那是極厲害的!”
“可是這耶律大石,卻鬥不過女真人!”巴別兒說:“大遼立國二百年,兵馬百萬,但女真人一來,便摧枯拉朽地垮了!當初耶律大石東來,我們惹不起,借道放了他過去,但後來打聽清楚,才知道他原來是在東邊站不住腳,讓女真人給趕來的。”
畢勒哥嘆道:“是。可就算是那樣,我們也惹他不起啊。”
“是,我們惹不起耶律大石,可我們更惹不起打敗了耶律大石的女真。如今又來了比女真人更厲害的大漢,這……這可如何是好啊!”
畢勒哥也覺心慌,說道:“要是依照長者的說法,那我們應該如何呢?”
巴別兒說:“聽說漢人已經滅了金國,西夏也已經遞表稱臣。我們雖然離他們比西夏遠些,可我們的國力也比不上西夏。現在只盼他們這次來不是要滅我們回鶻,否則……否則就難辦了!我王,您應該先見一見使者,看他們這次興兵前來,爲的到底是什麼事。”
畢勒哥有些擔心地說:“這個使者,我是要見的,只是有些擔心。”
巴別兒便問他擔心什麼。
畢勒哥說:“我是擔心他要奪了我的王位,那時我就不知該如何回答了。”
巴別兒想了想說:“要不,先派個人去見見那個使者,打探打探口風。”
畢勒哥道:“也是,只是該派誰去?”
巴別兒道:“自然是宰相去。”
宰相不願意去,畢勒哥便對巴別兒道:“長者,一事不煩二主,不如就請長者去一趟。”
巴別兒說:“我王有命,不敢推辭。”
去了半日,等得一干國王大臣都有些急,才見巴別兒回來,滿臉喜色道:“我王,大喜啊。”
畢勒哥忙問:“有什麼喜?”
巴別兒說:“原來大漢的軍隊這次來,並不是要吞滅我們,只是要來冊封我們做他們的藩屬國。”
回鶻的大臣們一聽都鬆了口氣,畢勒哥放下了一半的心,又吊着另外一半,說道:“這卻是個好消息,只是還有個難處。”
巴別兒問:“什麼難處?”
畢勒哥說道:“我們已經降附了契丹,還送上了質子,現在要不答應大漢,恐怕立刻就要兵戎相見,若是要答應他們,又怕惹惱了契丹。長者,有件事情,若不說,你恐怕還不知道。先前契丹人已派了使者來,要我出兵夾擊漢部,說漢部進入漠北,是要奴役我們,如今我們若不羣起反抗,將來都不得好死。但我哪裡敢真聽了契丹人的話去得罪他們?只是雖然不敢起兵去打漢部,但要叛了契丹……恐怕我那可憐的孩子,馬上就要死在耶律大石的刀下了。”
巴別兒嘆道:“我王的難處,我們也知道。但現在大漢的幾萬大軍就在國境上來了,若不答應,恐怕他們立刻就殺了進來。主上啊,你覺得我們打得過漢軍嗎?”
畢勒哥爲難起來:“這……這叫我如何是好!”問宰相,宰相無謀,問大臣,大臣無計。畢勒哥又向巴別兒請教。
巴別兒道:“要不這樣,我們且安撫住了大漢來的這位將軍,他要錢糧,我們給他錢糧,他要牛羊,我們給他牛羊,若他要征服西域,我們就借他道路,算是臣服,就像我們對契丹一樣。”
畢勒哥道:“若是這樣,那我們不是同時做兩家的藩屬?”
“正是這樣。”巴別兒道:“我們且瞞着大漢的將軍,不說我們還臣服了契丹。契丹若聽見了消息問起,我們也抵死不承認。他們兩家一在東,一在西,未必湊得到一塊去。”
畢勒哥道:“我們畏兀爾人,在漢部幫他們辦事的人很多,對我們回鶻的事情,熟得不得了。這次來的使者,聽說也是畏兀爾人,只怕瞞不住。”
巴別兒道:“不怕,我王,我還沒告訴你另外一個好消息呢,原來這次來的這個使者,是我的故人!”
“哦?”畢勒哥一聽,頗有些意外。
巴別兒說:“這個使者,叫託術,也是高昌人。他以前才做生意時,曾到我店裡來請教,我幫過他的忙。這次見面,他對我仍然很尊敬。所以這次若能說服了他,便多半能把事情辦成!”
畢勒哥大喜道:“若是這樣,那還有些指望。”
巴別兒又說:“託術還告訴我,說漢軍如今正在北面與契丹交戰,勝負還不知曉。我王,我們且勿要得罪他,一切等他們決了勝負再說。若契丹人勝了,我們便歸附契丹人,若是漢人贏了,那我們便做漢人的藩屬。他們兩家,我們儘量都不得罪。等他們打明白了,我們再選個勝利者做宗主。”
畢勒哥道:“若是這樣,那是最好。只是這件事情不易辦。”
推薦巴別兒那個大臣道:“我王,巴別兒是個智慧無雙的人,不如這件事情就交給他去辦,我敢擔保,他一定能辦好!”
畢勒哥對巴別兒道:“長者,這件事情難辦,但眼下也只有長者能替本王分憂了。”
巴別兒說:“能爲我王分憂,是我的榮幸。”
畢勒哥大感欣慰,說道:“那可就有勞長者了!”
第二日畢勒哥會見託術,託術告訴畢勒哥,漢軍這次來是要冊封回鶻爲藩屬,讓畢勒哥領一衆臣民出迎。
巴別兒出列說:“我們久仰大漢的天威,不過大軍入境,只怕會有騷擾,能否將軍隊停於境外,我們在高昌拜受。”
託術道:“那怎麼行!”
巴別兒道:“還請通融。”再三求情,託術這才道:“那好吧,不過得先請示種將軍。”便請畢勒哥派一個大臣跟自己去見大漢的將軍。
這兩日高昌城內到處都在哄傳漢軍的厲害,畏兀爾人對漢部的敬畏本有遠因,這時再加上有人推波助瀾,更是鬧得人人驚懼。畢勒哥命宰相,宰相不敢去,命副宰相,副宰相也不敢去,無奈,只好請巴別兒去。巴別兒說:“我只是一個商人,怕去到軍營,那位將軍會以爲我王在敷衍他。”
畢勒哥看了他的宰相一眼,說道:“長者怎麼會只是一個商人呢?從今天開始,長者就是我回鶻的宰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