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稱帝號

楊樸雖有幾分狂氣,卻不是一個純粹的狂生。他見楊應麒不過十幾歲年紀,面對自己的挑釁居然毫不動怒,不由得暗暗稱奇。來到楊應麒房中,見屋內一個書架,約有三百餘捲圖書,卻都是善本。

楊應麒注意到了他的眼光,笑道:“塞外好書難求。我搜刮經年,也不過是這點家當,卻是貽笑大方了。”

楊樸卻道:“不然,女真人便是識字的人也不多,你身處其間而能如此,已屬難得。”說起話來已比在外邊平靜多了。

楊應麒點頭稱是,說道:“在這裡,多有英雄豪傑而幾無文人學士。能談論點風雅的,也就我族兄楊開遠等寥寥數人。”

楊樸見他燒炭煮水,不用煮而用泡,頗感奇怪。然而見他手法熟練穩重,展現出來的氣度完全不像一個十幾歲的少年所應有,心中再不敢對楊應麒等閒視之,心道:“茶道功夫,能見學養底蘊。此地雖屬蠻荒,但這少年大有來歷,不能小覷了他。”

楊應麒道:“唐人烹茶,多加茱萸、橘皮。本朝尚清淡,故只是清煮。我這泡茶法又在茶藝上減其繁冗。楊先生是渤海人吧?卻不知是否習慣。”

他所說“本朝”,自然是稱宋而非遼。當時天下文化之中心在宋,士大夫間的潮流也以宋風爲尚。楊樸是遼國士子,頗知大宋茶道,但楊應麒這時展現出來的茶藝卻本應在明清時纔開始風行,因此對楊樸來說十分新奇。

兩人一邊喝茶,一邊閒聊,實則是互相試探學問。

一席話說下來,楊應麒心道:“這人肚子裡果然是有文章的。”楊樸則想:“我剛纔太唐突了,此子和胡茂等人不可同日而語!”

茶過三循,楊應麒道:“剛纔在外邊,楊先生說我村建制,放諸百十年間便破綻百出,不知能具體言之否。”

楊樸道:“方纔楊某孟浪了。想來小楊相公心中另有主張。”

楊應麒道:“說說無妨。”

楊樸心想我若說不出個一二三來,反而讓你小瞧了,當下將漢村格局偏狹的地方一一指出。

楊應麒聽得暗中大喜:“這人是有實學的!不是隻會尋章摘句的腐儒!”待楊樸說完,楊應麒又問道:“今日遼、女真之勢,楊先生以爲如何?”

楊樸沉吟半晌,嘆道:“大遼已經錯過了撲滅女真人的最好機會,今後的國勢,只怕會每況愈下。至於女真……女真人雖然野蠻,但頗有好學者,將來或能成就大業。”

楊應麒道:“若我漢部則又如何?”

楊樸盯着他,似乎在揣摩他的心思。楊應麒道:“不必諱言,但說無妨。”

楊樸道:“聽小楊相公這樣說,莫非對女真懷有異心不成?”

楊應麒聽了這句話神色不動,只是搖頭道:“不是。我們漢部受女真恩惠甚多,絕無恩將仇報的道理。不過我們和女真族豪強的想法不大一樣,他們追尋的是女真一族的興旺,至於別族如何則不考慮。我們追求的,卻是治下人人如一。因此完顏部有奴隸,漢部沒有。”

楊樸道:“既然如此,爲何漢部只庇護漢人?”

楊應麒道:“任何事業都沒有一蹴而就的道理。漢人開化已久,文化較高,我們的想法大家都能很快接受。且我們本身就是漢人,因此比較容易互相信任。互相信任才能團結,團結纔有力量!要建立一個理想的家園,必須有強大的力量才能維護。”

楊樸聞言,沉默良久,終於嘆道:“遼境的學子常自詡中原,藐大宋爲南朝,以爲宋朝諸公不能凌大遼學子之上。今天見小楊相公才知此言大誤。方纔這番話雖然直白,似乎沒有出奇之處,但不是上邦才俊哪裡說得出來!”

楊應麒問道:“若如此,楊先生願意留在漢村,還是回鐵州去?若回鐵州,應麒自會派人護送。”

楊樸嘆道:“鐵州家園已經糜爛,回去又能如何?”

楊應麒又道:“都勃極烈氣度甚雄,對知書曉文之人十分看重。若先生覺得漢部太小,我可以替先生引薦,都勃極烈必然重用。”

楊樸道:“小楊相公如此說,莫非漢村就沒有楊某容身之處麼?”

楊應麒笑道:“若先生不嫌棄,我們自然歡迎之至!”取出一副地圖來打開,楊樸一見驚道:“這是大遼五京六十二州之圖!”見那地圖製作精密,詳略不一,東京道最詳細,中京道以及上京道東部次之,南京道又次之,西京道及上京道西部則只是粗具而已。

楊樸道:“此圖與以往楊樸所見地圖大大不同。就東京道中部、南部兩處而論,就是大遼北院樞密所藏地圖,也未必能比此圖更加實用。”仰首嘆道:“女真之勝,果非僥倖。”

楊應麒聽他這樣說,微微一笑道:“這地圖離完成還遠得很!都勃極烈也還沒有看到。”

楊樸咀嚼着着兩句話,楊應麒又道:“不過,依我看來,女真代遼,只是遲早間事。問題在於,到時候我們漢部如何自處?先生可有什麼看法?”

楊樸道:“我來會寧已經數日,頗聽說漢部的事情。折首領乃前國主女婿,既貴且親。只要能韜光養晦,不與完顏部起衝突,漢部便無可慮。”

楊應麒嗯了一聲,順口道:“就這樣麼?”

楊樸目光閃爍起來:“若不然,又當如何?”

楊應麒將地圖收起,笑道:“沒有如何。將來的事情,三五年後再說吧。現在還是先想着怎麼幫都勃極烈拓展局面。”

楊樸道:“不錯。漢部依附女真。女真興則漢部興,女真若有不測,則漢部危矣。”頓了頓,道:“女真威名已遠,卻不知折首領勸進沒有。”

楊應麒一怔道:“勸進?”

楊樸道:“就女真而言,既已經叛遼,則當自立,否則何以號召諸部?就我漢部而言,若先一步勸進,則是有功。”

楊應麒沉吟道:“你說的對。這件事情我馬上去和大哥說。”

當日楊應麒請來折彥衝、曹廣弼、楊開遠、蕭鐵奴等人,折彥沖和楊樸相見甚得。

楊樸說了勸進的事情,曹廣弼道:“北鄙小國,民滿十萬而已,尚不及大宋一州。如此便稱皇帝,未免太過。”在他心中,始終以大宋爲不易之正統。

楊應麒卻道:“不然。若大遼來攻,二哥以爲雙方勝負之數如何?”

曹廣弼沉吟道:“遼國欲滅女真,只怕難了。”

楊應麒道:“若遼國打不下女真,則會如何?”

曹廣弼道:“輕則裂疆喪土,重則分崩離析。”

楊應麒又道:“若是這樣,女真國運又會如何?”

曹廣弼道:“若是前者,則契丹女真爲北國雙雄。若是後者,則……”他皺了皺眉頭,憂形於色:“若是後者,則女真或者可能代遼而興。不過契丹立國百年,根深蒂固,女真人要自立不難,想要吞遼,只怕沒那麼容易。”

楊應麒道:“然則女真人能與大遼相抗,已無可疑。遼主已稱帝二百餘年,女真的都勃極烈稱帝,又有何不可?”

曹廣弼哼了一聲道:“稱帝就稱帝吧。反正也沒人管得着他,和我們也沒什麼關係。”

楊應麒笑道:“怎麼會沒什麼關係?阿骨打做了皇帝,我們也就水漲船高。大家都弄個將軍元帥什麼的做做,不用像現在這樣,叫什麼首領,像個山寨頭目似的。”

曹廣弼等聞言無不大笑。

第二日折彥衝來見阿骨打,見阿骨打的弟弟吳乞買、女真國相撒改剛好都在,便道:“叔父!如今我們連番大勝,威名遠播。女真諸部歸心,新附州縣也都降服。疆土漸大,人民漸多,過去山林部族的統治方法已不能行。若不革舊訂新,冊帝號,封諸蕃,則各州各部都視叔父爲一酋長!名不正則言不順,我們沒有一個名號,如何去號令諸部和大遼對抗?若使臣民對叔父的名分心存疑慮,則遲早必生大禍!如今一年將盡,不如就以明年開春,建新元,稱帝號,以系國人之心。”

阿骨打沉默不語。吳乞買、撒改等聞言卻深以爲然。撒改道:“駙馬不愧是上邦豪傑,所言大有道理!”

宗雄、宗翰、宗望等也都道:“如今我們與大遼已經破裂,若不稱尊號,如何系國人之心?”

阿骨打問折彥衝道:“在中原,也是這樣說稱帝就稱帝麼?”

折彥衝道:“若無實力,稱帝徒惹人笑話。”

阿骨打問道:“如何才能不惹人笑話。”

折彥衝道:“若得大國承認,則天下再無人敢不敬。”

阿骨打道:“大國?是遼,還是宋?”

折彥衝道:“澶淵之盟中,宋兄遼弟,蕭太后爲叔母,兩國並列於世。大宋太遠。大遼威名遠播,自東海以至於西域無不畏服。若能得其冊封,即可名正言順。”

阿骨打道:“我們和大遼已經撕破了臉皮,如何能得其冊封?”

折彥衝微微一笑道:“這卻簡單。它不冊封就打,打到它冊封爲止。”

宗翰等人哈哈大笑道:“不錯!打到它冊封爲止!”

撒改見阿骨打心意已決,便道:“既如此,我便去準備稱帝事宜。這事還要駙馬多多指點纔好。”

折彥衝忙道:“不敢。”頓了頓,上前道:“叔父。若稱皇帝,則再非一族之長,而是一國之尊。一國之尊當以天下爲大公、視萬民如一體。如今國內之形勢,女真優於各族,完顏優於各部。且又多有奴隸、奴婢。其人生活困苦,如牛如馬——這都是不公之事。雖然這些事情積習已深,一時難以扭轉。但希望叔父稱尊之後,漸除這等不公之制。”他之前那些話都是和楊應麒商量好的,最後這段話卻是臨機想到而提出。

阿骨打還沒說話,吳乞買、宗翰等人卻都已經搖頭,吳乞買道:“奴隸有什麼不好?那些人怯懦、懶惰、愚蠢,自然要淪爲奴隸。至於完顏優於各部,女真優於各族,那更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若依你所說,所有人都平等,將來兒郎們還哪會賣命殺敵?大家辛辛苦苦打了幾十年,到最後還不就是爲了榮華富貴麼?”

衆女真都點頭稱是。阿骨打的庶長子宗幹道:“駙馬,你雖然是英傑,但宋人的東西,不是什麼都好的。你讓爹爹稱帝,那是對的。但說什麼女真不應優於各族,完顏不應優於各部,那就太荒謬了。”

國相撒改見折彥衝滿臉失望,安慰道:“駙馬不必如此。完顏部向來視漢部如同一家,我們兩部之間,並無歧視。”

阿骨打道:“不錯!自從漢部到來,我家孩兒人人識字,個個讀書。你們又教我們築宮室,造煤爐,還教我族人種植玉米番薯,會寧一日比一日繁華,這些都少不了彥衝你的功勞!至於你說不要奴隸,要大公,此制實在無法在我族施行。但你在漢部實行漢制,我也不干涉就是。”

漢部來到女真屬地以後多有貢獻,卻未曾損害女真各部的利益,因此阿骨打等首領對域內存在這麼一個制度截然不同的部族一時間都還不覺得有何不妥。

折彥衝見了這種情形,知道多說無益,便不再提。回到漢部後,折彥衝將事情始末說了,楊應麒沉默不語,楊開遠深以阿骨打不能納大公之議爲惜,曹廣弼嘆道:“女真終究是淺演之族,要他們現在就接納聖人之言,未免強求。”

剛從賓州回來的狄喻沉吟道:“就是中原,聖人之言又何嘗得行過?”

蕭鐵奴卻忽然放聲大笑,指着折彥衝道:“老大,你英雄起來連我也害怕,迂腐起來卻也可笑!”說完揚長而去。

楊樸道:“無論如何,我們得國主‘不干涉漢部行漢制’一諾,將來大有用處。”這句話,算是給之前的討論作了個結。

楊應麒知道那事情再說下去也沒什麼結果,便轉換話題道:“女真既然決定建國稱帝,大部分事宜還得由我們漢部承擔。這裡雖然是北疆,但稱帝的大典也不能搞得太過寒酸。宮室、衣物、儀仗都還是要的。”

楊樸道:“今早我看了我村的工匠房、織造房,足以應付這些。至於典章禮儀,儀仗器物,我倒都略知一二。只是這些東西,所費頗多。”

楊應麒道:“完顏部和我們很熟,和我們買賣做慣了,不至於白拿我們的東西。但我們也不必在這上面賺錢。半送半賣,也算是盡了我們一份心意。”

爲了應付開國大典的場面,漢部許多半閒置的人手被動員起來,投入各種器物的生產之中。新娶回來的幾百個媳婦大都編入織造行伍,而楊開遠手下的七八百工兵更是承擔了爲阿骨打建造宮室的重任。當然,無論是宮室還是儀仗,一切都不可能像中原那麼隆重,意思意思而已。

漢部只有一支人馬沒有受到這件事的影響,那就是那八百騎兵。這八百騎兵在冰天雪地中接受狄喻、曹廣弼的訓練,日漸一日地強大起來。以他們的身體素質而論,本來就是從幾千戰士裡挑出來的,吃着漢部的糧食,穿着漢部的衣服,聽着漢部老兵一次次地講述漢部的歷史、講述折彥衝等人想建立的理想國度,慢慢的,新兵和老兵如百山之銅融成一爐,再無彼此了。畢竟,他們都遼國的底層,又都能說同一種語言,唯一的區別,就是有人先來,有人後至。在這個激盪着熱情的團體裡,冬季的寒冷只不過讓他們彼此更加靠近而已。

終於,這一年的冬天過去。

大宋政和五年,遼天慶五年,在女真各部的擁立下,完顏阿骨打稱帝,女真正式建國,國號“金”。

《國本肇造》完,請關注第三卷《裂土之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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