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彥衝進逼遼陽府的同時,另有一支軍隊進入遼西走廊,扼住了宗輔部東進的道路。遼西走廊如今已是漢民的天下,所以漢部兵馬一到,當地的村寨便羣相響應,和大軍一起結成三十六座連珠砦,將遼西走廊完全切斷。
折彥沖和楊應麒在東北組織大攻勢時,中原這邊的民政便由陳正匯、王師中、虞琪等人組成一個文官集團主理,塘沽、河東和齊魯三大軍區分別由楊開遠、曹廣弼和宗潁部署防禦措施。楊應麒在東北開展的政略,主動傳回山東的消息不多,但折彥衝進軍的威勢卻通過戰報及時地向塘沽、山東和河東飛遞!
遼陽府平定了!
來遠城平定了!
瀋州歸正了!
鹹州平定了!
通州易幟了!
柳河平定了!
漢部主力大軍到達信州了!
黃龍府包圍戰打響了!
一封封的捷報頻密得令中原的將士和官吏都有應接不暇之感!他們預感到漢部會取得優勢,可沒人想到優勢會這麼明顯!這讓中原的文武士人在震驚折彥衝的武功之餘也產生了極度樂觀的情緒!
“大反攻!大反攻!”
“響應大將軍!”
“規復中原!”
“收復兩河!”
“平定燕雲!”
武將們的呼聲越來越高,到後來甚至連文官們受到感染也跟着激動起來。是啊,該反攻了,該反攻了!漢民們沉寂得太久了,如果說漢部舊屬的進取精神是出於擴張的野心,那中原文武出兵的熱情就是出於報仇的!
當初折彥衝、楊應麒與曹廣弼會面後,決定了先東北後燕雲的策略,由楊開遠切斷遼西走廊,然後折彥衝以漢部主力對遼河流域發動大攻勢,河東、塘沽和山東的兵勢在這段期間主要負責牽制燕雲的宗翰、宗輔,避免他們調兵救援老家會寧。只要會寧攻陷,那宗翰和宗輔都將成爲喪家之犬,到時再以東北軍勢、中原軍勢如鉗子般夾擊燕雲,女真的士氣非崩潰不可!
這個大戰略本是新漢政權軍方高層的共識。但東北方面的勝利來的太快,來得太大,中原方面的官吏和兵將受到鼓舞無不歡躍,認爲中原軍勢也應該配合東北的勝利發動進攻!
可是,事情有那麼簡單麼?
遼河流域的勝利看似輕易,其實卻是集中了漢部大部分人力、物力才取得的成果,其中人力方面不但包括折彥衝所率領的戰鬥隊伍,更包括楊應麒所率領的行政隊伍、後勤隊伍和情報隊伍。可以說爲了在東北取得大勝,漢部埋伏了多年的棋子全用上了,漢部高層的心力也都花在這上面了。
中原方面的戰鬥隊伍雖然沒有調往東北,但戰爭的發動並不僅僅是戰鬥隊伍本身的事情。新漢政權要同時進行兩方面的作戰,除了後勤配合能否做到像東北那樣高效這一點很有疑問之外,還要顧忌太過驚人的軍事成果影響了南宋、西夏的態度!
這時新漢政權在中原的軍事力量主要有三部,那就是曹廣弼所領導的河東軍、楊開遠所領導的燕雲軍和以宗潁爲領導的齊魯軍,以及十幾支由這三大軍區分別羈糜、還來不及整合進正規軍隊的義軍。其中齊魯軍的內部情況又較河東、燕雲軍更爲複雜,宗潁對齊魯軍的控制力最弱,如果沒有漢部中樞的授權,宗潁是很難指揮得動劉錡和趙立的。
可以說,新漢政權當前的內部軍事格局也並沒有實現高度統一,特別是中原三大軍事集團內部更是問題多多。不過在這樣一個亂世裡,對戰爭時機的選擇並不一定是要等到內部沒有問題以後才進行,因爲你有問題,敵人也有問題,等你的問題解決了,說不定敵人的問題也解決了。所以折彥沖和楊應麒選擇先發制人,不是樂觀到認爲新政權已經完全沒有後顧之憂,而是考慮到金國現在的問題比新漢政權多!這是一個以亂打亂的時代,金人也不會等到後方完全搞定再動手。因此一味等下去的話只會喪失戰爭的主動權。
折彥衝在東北的勝利傳來以後,中原兵將——特別是中下層兵將——竟集體發出了要求全面反攻的呼聲,這種呼聲顯然和當初折彥衝等高層將領議定的戰略方向是背道而馳的,可是軍方的高層也不能無視這種呼聲,甚至有不少高層將帥本身也受到這種勝利氛圍的感染,而主張“從權行事”!
戰場之事瞬息萬變,有時候應該堅持既定戰略,有時候又不應該太過拘泥,所以兵法中才有“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信條,因此可以說一些將帥要求從權行事的主張也是可以理解的。不過,如果中原軍力一旦“從權行事”,那之前商量好的戰局便會完全被打亂,新漢政權的整個政治、軍事和外交都將承受起比之前那個方案沉重數倍的壓力!
可就在這時,新漢政權在中原軍勢的另一個弱點又暴露了出來,那就是漢部在中原的民政有登州這樣一個臨時的行政中心,但其軍事系統卻缺乏一個有力的指揮中心!之所以會沒有這個中心,倒不是折彥衝、楊應麒缺乏考慮,折彥衝親自在東北主持大局,爲了新政權內部政治的平衡而不能設立!
如果按照原來的防禦反擊方略,那麼新漢政權在中原各處的軍事部署可以說是沒有多少破綻的,因爲燕雲軍、河東軍和齊魯軍雖然各有統帥,但事前既有默契,在防禦反擊戰中三方面彼此呼應的功能完全可以發揮出來。
但這個格局防守有餘,要主動出擊便顯得有所不足。更何況現在是要將整體戰略從防守反擊忽然變爲積極進攻,無論是曹廣弼、楊開遠還是宗潁都沒有足夠的權力來作出這個決策,而擁有最高決策權的折彥衝又遠在東北戰場,所以軍方決策層對新形勢便無法作出迅速的應變。
在軍方几大巨頭裡面,一向以保守聞名的楊開遠是徹底反對臨時轉變攻守戰略的,在他看來,在他看來,過分順從這種不經深思熟慮的熱情,將會是一件十分危險的事情。
和楊開遠相反,宗潁是主張主動出擊夾攻燕雲的。宗潁的這種考慮並不完全是一種短視。這時候新政權在中原的軍事力量和漢部的主力隊伍是不同的,他們中的大多數既不是一路跟隨折彥衝殺過來的死忠隊伍,也不是從漢部境內召集、訓練的正規軍,而大多是由起於草澤的豪傑集聚而成。這些人大多經歷過种師道時代到宗澤時代的幾次大創痛,而每次的大創痛幾乎都和舊宋政權的怯戰有關。
這種情況以各路義軍最爲明顯,而王宣所率領軍隊裡這種風氣也很重,就是曹廣弼旗下的大多數河東軍兵將,也都是在“抗金”大旗而不是“擁漢”大旗的號召下團結起來的。
因爲中原軍隊有這樣的情況存在,所以宗潁認爲,如果在這種時候顯得太過保守,會讓兵將、官員誤會新漢政權和舊宋政權一樣怯戰,這不但會打擊中原幾個軍團的士氣,甚至會讓剛剛歸附不久的士紳離心!
“這兩派意見,都有道理……”回到隆德府不久的曹廣弼嘆了一口氣,對鄧肅道:“我和大哥在登州討論這個戰略的時候,將各種情況都考慮到了,甚至連我們在東北遭受慘敗的最差結果也預料到了。可我們沒想到,最終讓我們陷入麻煩的不是慘敗,而是大勝!”
鄧肅問:“那二將軍的意思,是繼續守備,還是進擊?”
曹廣弼沉吟道:“寧可出現事務上的危機,也不能打擊我們的士氣!更不能讓士紳們懷疑我們驅逐胡虜的決心!”
鄧肅道:“可是驅逐胡虜,也要按部就班一步步來啊。”
曹廣弼嘆道:“道理是這麼講,可人心不是這麼想的啊。有些道理,對着幾個人講得通,但對着天下人講不通!要成千上萬人狂躁起來容易,要已經狂躁了的百萬之衆冷靜下來卻難!”
鄧肅道:“那麼……打?”
曹廣弼道:“沒辦法,只好打了。”
儘管曹廣弼已有了開打的準備,不過他畢竟不像那羣義軍一樣衝動,在“求穩”方面,曹廣弼和楊開遠並無二致。在決定進攻之前,他還是希望把各方面的準備做得妥妥帖帖。
不過,戰場上的事情,並不是某方面的主帥想如何便如何的。做好萬全準備的想法是人人都會有的,但並非人人有這個機會。只是這次逼得曹廣弼提前進軍的,不是來自敵方部隊的壓力,而是來己方部隊的推動。
就在漢軍顯得激情昂揚的同時,兩河地區的金軍卻表現出罕見的軟弱!一支位於相州附近的義軍按耐不住對金軍在漳水岸邊的據點進行了試探性的攻擊,這次攻擊竟然順利得有些異常,這個原以爲至少會有三千人的據點竟然只有兩百多人!不但人數少、士氣低,而且這些兵將的武器也明顯陳舊腐爛!
“難道金兵的補給跟不上了?”
沒錯!自從折彥衝回到遼南後,漢部便切斷了對金軍的兵器供應,由於幾年來對漢部兵器供應的過分依賴,這時金國內部兵器製造業已嚴重萎縮,所以如果金軍在兵器供應上出現困難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當然,也有另外一種可能!”
宗潁在給曹廣弼、楊開遠的信中表明瞭自己的推測:金軍可能繞過遼西走廊,從中京道北邊向會寧老家增援,由於兵力和物資的大規模調轉,所以他們在燕雲與河北才呈現出眼前的空虛狀態!最後,宗潁斷言:北伐之戰必須立刻進行!這不但關係到中原漢軍的士氣問題,更關係到和東北的戰局配合問題。
之前折彥衝等之所以主張在中原進行防守反擊的策略,是因爲折彥衝推測宗翰、宗輔不會選擇疲於奔命的千里赴援,而會對河東、塘沽和山東發動大規模攻擊,以“圍魏救趙”的策略來逼迫折彥衝抽回進攻會寧的力量。
折彥衝的這種預測很符合宗翰的性格和用兵習慣,宗輔的爲人也許會更加謹慎些,可東路軍畢竟是宗望從阿骨打手裡接過來的,所以這支軍隊的意志不可避免會受到這兩個以奇險兵法聞名於世的強者的影響。正因如此,當初與會的軍方首腦纔會認同折彥衝的佈置,可現在看來,形勢的發展似乎並非如此!
“大將軍也許料錯了!”宗潁認爲:“宗翰和宗輔並沒有發動大攻擊,反而是在收縮兵力!”如果這樣的話,那中原漢軍就不應該消極防守,而應該主動進擊了!因爲在東北和中原這兩大戰場裡面,金漢雙方不但是在搶奪地盤,更是在搶奪時間:誰有力量在一個戰場先一步取得全面勝利,便能調動兵力增援另一個戰場取得最後的勝利!
現在唯一的問題是:宗翰和宗輔到底在打什麼主意?他們真的已經千里赴援會寧了麼?如果那樣中原三大軍勢就得趕緊動手了!否則就相當於讓折彥衝單獨在東北承受金軍三大部的聯手重壓!那東北的漢軍就危險了!
不過,楊開遠對這個問題依然持保守意見,可是由於三大巨頭沒有達成共識,所以漢軍高層便沒有明確的嚴命讓各路軍隊不許出擊。先前在漳水岸邊取得的勝利鼓舞了漢軍在河北的無數兵將!太行山的義軍首先冒險出擊,出人意料地佔領了邯鄲!
“金軍在兩河果然空虛!”
“他們一定往東北赴援去了!”
“趕緊行動!收復兩河!收復燕雲!”
熱情高漲的義軍既欺金軍勢弱,又希望建立不世奇功成爲新漢政權的開國功臣,所以人人奮進!短短一個月內,便有九支義軍隊伍先後向北方開進,宗潁擔心他們成爲孤軍,忙令劉錡引兵爲援。
這樣一來,齊魯軍雖然還沒有宣佈北伐,但實際的行動卻已經在北進了!尤其是作爲急先鋒的義軍隊伍,衝在最前面的竟已深入敵境三百餘里!
局勢發展到這個份上,爲了避免齊魯軍勢單獨作戰,河東方面的軍勢也不能不響應了。
曹廣弼終於也行動了!
曹廣弼雖然沒有向折彥衝正式要求中原方面的全面指揮權力,但作爲在中原軍隊和在漢部軍隊都有很高威望的軍方巨頭,他一發出準備配合東北軍勢進攻的照會,不但河東諸將聞訊歡呼,連齊魯軍團也爲之振奮!
楊開遠在塘沽聽到消息後十分不滿,憤憤然對副手道:“二哥慮事向來周全,這次怎麼如此孟浪!”
塘沽守軍的性質和漢部的主力軍事系統一脈相承,對命令的執行和貫徹比齊魯軍團和河東軍團都通透,楊開遠將軍方高層的既定方略傳達下去,下面的兵將便不會有過多過雜的反應,更不會因爲不許出兵的命令而像剛剛歸附的義軍那樣軍心動搖。也正因爲塘沽守軍沒有這樣的情況,所以楊開遠對宗潁的顧慮沒有曹廣弼那樣感同身受。可以說楊開遠作出和曹廣弼不同的判斷不但和他的纔能有關,也和他所處的環境有關。
可是楊開遠也知道,既然宗潁早有大舉進攻的,而曹廣弼又打算配合,那自己便唯有配合他們的行動了。
當然,要辦這麼大的事情,楊開遠和宗潁都會知會遠在東北的楊應麒和折彥衝。楊應麒收到消息時齊魯軍團其實已經在行動了,遠在遼陽府的他大吃一驚,一邊將消息轉給正在攻打黃龍府的折彥衝,一邊以樞密身份警告楊開遠和宗潁不得異動!
可是宗潁還是抵受不住兵將們思戰的熱情,在收到楊應麒警告之後,仍以兵機從權爲由發動進攻,河東的軍勢也同時行動!而衝在最前面的,正是各支熱情澎湃的義軍!
“這樣真的可以麼?”劉錡和徐文在大名府會師之後有些懷疑地說。
徐文道:“這次的事情,我也覺得會有些問題,但宗潁畢竟是本軍主帥,再說曹帥也已經發動進攻,如今我們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劉錡道:“這次北進我們是進攻的一方,但我卻總覺得我們其實很被動。這可不是什麼好事。”
不久王宣也帶領部隊趕上來會師,三支隊伍合在一起,軍容大壯!連劉錡、徐文也都感到振奮。這時搶在前頭的義軍已連下數城,趙、劉、王三人畢竟都是武將,在這樣的勝利鼓舞下也都忍不住熱血沸騰,三軍不甘人後,次第進發,先後收復了相州、磁州、洺州、趙州,直抵真定城下。而王彥也幾乎在同時將銀術可從遼州趕到平定軍,再從平定軍趕到雁門!自此,河東軍團和齊魯軍團便連接起來,兩河除了真定、雁門以外幾乎全部收復!中原軍勢這樣神速的進兵速度,幾乎可以媲美折彥衝在東北的戰果,甚至猶有過之!
新漢政權在東北和兩河的連續大勝震驚了全天下,無論是南宋政權還是西夏政權都爲之驚懼,金軍仍然滯留在陝西的婁室部也趕在後路被截斷之前被迫撤退往雲中,陝西守軍不費吹灰之力便光復了陝西全境!
進攻啊!進攻啊!
十幾支義軍趁着勝利不斷向燕雲地區涌去,其中一部甚至包圍了位於真定後方的易州!
進攻啊!進攻啊!
在舊宋政權下窩囊已久的兵將們覺得大大出氣了!因爲他們終於把戰場重新推到了宋遼舊疆以北了!
仗打到這裡,宗潁終於鬆了一口氣,認爲這次賭對了!
華元一六八零年的最後一個月裡,齊魯軍團諸路大軍畢集,劉錡取定州,王宣屯欒城。半個月後宗潁到達欒城,三路大軍合圍真定。與此同時,種彥崧和王彥也分別進逼雲中。天下大多數人都覺得:金人之滅指日可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