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元一六六七年,宋靖康元年,正月初三,宗弼與郭藥師引輕兵取湯陰,拔浚州。這湯陰屬相州,離黃河只有半日之程。當時大宋在河北駐有重兵,統帥是太上皇趙估所寵信的太監節度使樑方平。樑方平雖擁重兵,但哪裡敢戰?一望見金兵就倉惶逃跑,一路來到黃河。大宋土木之學乃我中華建築史上的高峰之一,此時在黃河上也建有橋樑。河南本有何灌軍馬駐守,望見對岸金兵旗幟,竟然嚇得燒橋而遁,還來不及過河的宋軍如鳥獸散,正在過橋的兵馬則全數墮入黃河。
這大橋一燒,宗弼、郭藥師在河北一時便只能望河興嘆。但大宋兵將竟連憑河守衛的勇氣也沒有,因此河南數百里堤岸竟是全不設防。郭藥師領兵沿着黃河左右搜尋,只搜到一些小船,又忙忙令人研木捆綁爲木筏,就以這等簡陋的船具來渡黃河。
當時的黃河與今日不同,水量還十分充沛,水面雖不如長江之闊,但江水卻更爲湍急。此時若有一二宋將駐在河南,也無需奮戰,只要在金兵船筏意圖靠岸時拿着竹竿捅幾捅也能阻得金兵些時候,若是箭弩伺候,以金軍那等船筏絕無躲閃餘地。但大宋兵將早己逃得一乾二淨,竟然白白放任金人南渡。金軍整整花了五天,騎兵纔算渡盡,而步兵尚未畢集。宗望渡河後心中大叫僥倖,對左右道:“南朝可謂無人,若以一二千人寧河,我輩豈得渡!”
金兵上岸後便即南行,一開始頗無隊伍紀律,郭藥師領兵先行,直趨汁樑西北的牟駝岡。這牟駝岡岡勢隱麟如沙債,三面據水,一面枕霧澤陂,地勢險要,是沛樑附近最大的糧草積蓄地之一,當初郭藥師降宋後,趙估曾帶他到這裡打球,所以郭藥師認得道路。這時郭藥師帶着數百猶如強弩之末的兵將,惴惴不安地要偷襲這個地方,來了之後才發現這樣一個重地竟然無人把守!金兵無不大喜過望,宗望的疲兵渡河後就在這裡休息,緩過氣來後檢點物資,發現除了大量糧草之外還有戰馬兩萬匹!宗望大喜,對郭藥師道:“當初你說可以因糧於敵,我本不甚信。今天看來,趙官家可慷慨得很啊!”
左右都笑道:“是啊是啊!送糧草也就算了,連戰馬也送,早知道我們連馬也不用帶來了。”
宗望大悅道:“既然趙官家如此豪爽,我們也不能太懈怠了。此戰我軍必勝。兒郎們,好好安養!緩過力氣來就問趙官家要金銀去!”
這羣軍隊化了的北國強盜一聽哪有不興奮的,無不喊然叫好!
按下宗望渡河不表,卻說}-7州不守的消息傳到汁樑己是夜漏二更,太上皇趙估聞訊覺也不睡了,連夜逃出皇宮,出通津門“南巡”去了。皇子、帝姬(公主)相繼隨行,太監百官逃散匿藏的更是不可勝數。金兵未至,而汁樑己在趙估的英明領導下亂成一鍋八寶粥。
溫調羽在麒麟樓聽說全城混亂,心中優慮,而曹廣弼在孔壁書社也僅能空自振腕。
周小昌來見林翼道:“如今人情洶洶,汴梁危急!我們是否也該準備撤退?”
這幾天種彥裕交給林翼的公務——請朝廷速定戰守方略——毫無進展,但漢部埋伏在汴梁的暗勢力卻統合得頗爲順利。這時聽周小昌如此說話,林翼搖頭道:“二將軍未退,我們如何能退!”
周小昌又道:“就算不迫,也當預留後路!”
林翼道:“我部在汴梁中並無老弱,事若急時都可持劍上馬!汴梁乃是大城,宗望才幾萬人馬!或能破,不能圍。事若急時我們擁二將軍趁亂退走便是——一切都得看二將軍如何打算!”
周小昌頓足道:“我們現在最急的,就是不知道二將軍是什麼打算!”
“二將軍還沒表態,是因爲現在大事還沒定呢!是否撤退言之過早。”林翼道:“讓所屬各部準備好‘漢’字門帖,我們退走時便將門帖貼在來不及變賣的產業門口。”
周小昌愕然道:“‘漢’字門帖?這是做什麼?”
林翼道:“你忘了麼?我們漢部跟隨金軍攻打遼國時曾通諭北民:凡是門上貼着‘漢’字門帖的,便算得我大將軍羽翼,大軍過處不得擅入!”
“這個事情,我自然知道!可是……”周小昌道:“可是現在我們都己經和金人鬧翻了!貼這門帖,恐怕沒什麼用處。”
林翼點頭道:“鬧翻了是鬧翻了,但大將軍在金人裡威望不降反升!且有前例在,或許能懾得金人不敢妄入也未可知!你把這些字帖準各好,不但給孔壁書社、麒麟酒樓都準備些,就是那些平素和我們交好的人,也可送他們一些以備緩急。”
這邊曹廣弼爲了助宋守戰千里而來,而汴梁的真主人——纔剛剛登基的趙桓卻在想着逃跑。太上皇早己在寵臣童貫朱酌等人的擁簇下往淮揚去了,留下輔助新皇帝的太宰白時中等肚子裡無不破口大罵童貫這些奸臣不會做人,逃跑也不預上自己一份!第二日天還未白宰相們就進宮面聖,獻上妙策:請趙桓趕緊巡狩襄陽鄧州,以避金兵!
趙桓聽了大喜,只是擔心自己登基不久就跟着老爸逃,部分不知好歹的大臣如李綱之流恐怕會阻撓,所以有些顧慮。這時吳敏己升爲知樞密院事,位居宰執,他是主張戰守的,眼見衆言紛紛都有退卻意,便將消息泄露出來。外頭主戰派聽了大驚,李綱便衝進宮來求見。
掌門官道:“宰執奏事未退,而從官求對,前此無例。”
李綱怒道:“此何時也,還用前例!”
掌門官無奈,只好許諾引李綱覲見。李綱入殿,行禮畢,立於衆宰執之末,奏道:“臣聞聞宰執欲奉陛下出狩,以避金人。不知有無?”
趙桓不答,李綱又道:“若果有此事,則宗社危矣。道君太上皇帝所以傳位陛下,正是爲守宗社之故,今一旦舍之而去,陛下將何以報道君,服百姓?”
趙桓默然不能對答。白時中出列道:“都城如此危急,哪裡還守得住!聖駕南巡,那也是不得己而爲之。”
李綱鬚髮飛揚道:“天下城池,豈復有勝於京師者?京師若不能守?尚有何城能守?京師乃宗廟、社稷、百官、萬民所在,一旦棄去,天下便有糜爛之憂!且京師糧足民廣,若能激勵將士,慰安民心,與之固守以待四方勤王之師,豈有不可守之理。”
李綱話音才落,便有主事太監陳良弼上前垂淚道:“陛下,京城樓櫓,創修百未及一二。又城東樊家岡一帶,壕河淺狹,決難固守。願陛下三思。”這些太監都是伺候皇帝的,皇帝不走他們也走不成,所以是天然的主逃派。
階下兩人爭執不下,龍椅上趙桓卻急得如熱鍋螞蟻,忽然急中生智,便對李綱道:“卿可與陳良弼、蔡懋前去視察城樓,回來再議,聯在此候卿。”說着使了兩個眼色,一個給宰相白時中,一個給太監陳良弼——對白時中是暗示他作好逃跑的準備,對陳良弼是要他在城樓那邊拖住李綱。兩人悟出皇帝的意思,卻是一喜一憂:喜的是白時中,心中暗贊皇帝此計大妙;憂的卻是陳良弼,知道他主子是打算讓自己拖住李綱。
李綱與蔡、陳二人視察新城東壁,遍觀城壕,李綱雖然忠直卻有機心,陳良弼幾次要溜走都被他截住,最後陳良弼無法,他纔沒偉大到犧牲自己讓主子趙桓獨個兒逃跑,只好反過來催促李綱趕緊回宮奏對。
趙桓沒想到陳良弼辦事如此不力,自己車駕未動李綱就回來了,只得勉強問道:“幾位卿家,城樓如何?”
陳良弼、蔡懋極言不可守,李綱卻道:“城堅且高,樓槽誠未備,然不必樓櫓亦可守。壕河惟樊家岡一帶以禁地不許開鑿,誠爲淺狹,然以精兵強弩佔據,可以無虞。”
趙桓回顧宰執問計,宰執無不茫然,又問李綱,李綱道:“今日之計,莫若整傷軍馬,一揚聲出戰,固結民心,相與堅守,以待勤王之師。”
趙桓又問誰可爲將,李綱道:“朝廷平日以高爵厚祿畜養大臣,蓋將用之於有事之日。今白時中、李邦彥等,書生未必知兵,然藉其位號,控馭將士,以抗敵鋒,乃其職守也。”
白時中、李邦彥一聽嚇得面如土色,在他們心裡領兵抗金和送死沒有兩樣,所以要讓他們領兵,那還不如直接打斷他們的腿!李邦彥顫抖得話也說不出來,白時中跨上一步怒道:“李綱!要領兵你爲什麼自己不去!”
李綱道:“陛下若不以臣爲庸懦,而令臣治兵,臣願以死相報。唯臣人微官卑,恐不足以鎮服士卒。”
李綱此言乃是求一個名分,當此危變之時,趙估爲了逃命連皇帝都不幹了,宋廷官爵可謂賤如糞土!趙桓也不再吝惜,問白時中等執政中尚有何缺。宰執對“尚書右垂缺”——原來尚書右丞宇文粹中己跟着趙桓他爹逃了,所以空缺。於是趙桓開了金口,除李綱爲尚書右丞,面賜袍、帶、笏,命李綱留守京師,以同知樞密院李稅爲副。而那邊白時中等人還在勸趙桓快逃。李綱費盡口舌,好說歹說,表示汴梁一定守得住,把趙潔說得頭昏腦脹,這才勉強答應留守。
李綱鬆了一口氣,就要出宮料理守備之事,不防又一個太監冒出來道:“上皇己行,則事急可知,陛下豈可留此獨受荼毒?”
趙桓臉色大變,連龍椅也坐不住了,失聲而泣,掩面而哭,眼淚鼻水擋都擋不住,硬嚥道:“卿等毋再留聯,聯意己決,將親往陝西,起兵以復都城,決不可留此。”
李綱慌忙跪下,垂淚進言,以死相諫。趙桓扭不過李綱,無可奈何之下,只好道:“卿既留聯,治兵禦寇之任便專以委卿,萬毋令稍有疏虞。”
李綱這才心神稍定,再拜受命。
李綱出宮後,便以執政身份主持戰備。各路命令傳下,又召曹廣弼前來參謀。曹廣弼在孔壁書社早等得望眼欲穿,這時欣然而至。自燕山傳警以來趙官家就想着逃跑,直到此時纔開始整治京師戰備。
汴粱城防,重在外城,又稱國城,乃周世宗所築,周長四十八里兩百三十三步。宋朝建立以後,趙匡胤決定擴建汴粱,因爲原城牆曲而宛,狀如蚯蚓蛇伏,頗不美觀,所以有文臣令鳩工作圖,設計成一個四四方方、筆直好看的城池,四面皆有城門,坊市經緯其間,井井有條。結果趙匡胤一看到圖紙勃然大怒,親自拿筆塗改,將城牆改得迂曲縱斜,旁註雲:“依此修築!”卻是維持原來城牆的大致模樣而略有增築而己。
文臣雖覺城牆建成這個樣子十分難看,但也不敢不遵。他們卻不知道周世宗、宋太祖全從軍事考慮,迂曲縱斜,考慮的都是攻守方便!
而到了政和年間,我們偉大的藝術家皇帝趙佶陛下卻對他祖宗建起來的這座醜陋的城牆很看不上眼。美學修養深厚的蔡京揣摩上意,奏請擴建城牆,以便宮室苑囿之奉。趙佶大喜,命一個太監主管此事,花費了偌大的人力物力,把汴粱的城牆改得規矩方正,美觀大方。
曹廣弼這時見識己頗爲高明,隨李綱巡視了一圈城牆後驚得膽戰心驚,心道:“這城牆受攻面這麼大,如何守得!”
但金兵數日內就會到達,這時想改城牆哪裡還來得及?只好儘量用所有之兵力人力爲固守計,以百步法分兵各御,每壁除保甲、居民、廂軍之屬外,又用正兵二千餘人。出府庫錢糧,修葺樓櫓、布掛氈幕、安放炮座、設置弩牀,又運磚石、施燎炬、垂檑木、各火油,凡防守之具,無不齊備——汴粱位於四戰之地,所以列祖列宗庫存甚豐,這時雖事出倉促,仍足以應付級急。
又於四壁各設從官、宗室、武臣爲提舉官,諸門皆有中貴人、大小使臣。又團結馬步軍四萬人,爲前、後、左、右、中軍。八千人有統制,統領將領、兵步、隊將等,每日練習。以前軍居東水門外,護延豐倉,這延豐倉有糧草四十萬石,乃是汴粱生死存亡之地。又以後軍居東門外,守護汴粱最大的缺口樊家岡。其它左、右、中軍居城中,以各級急。
此時汴粱軍馬人數雖多,但久不練習,兵不能挽弓,將不能騎馬,一些達入禁軍的騎兵一輩子都沒上過鞍,上馬之後,馬一走他們便嚇得雙手抓鞍伏在馬背上動也不敢動,唯恐摔了下來。曹廣弼看得暗暗叫苦,無奈之下,只好請李綱從中達取能戰之人,另組一軍以應級急。但大宋最防武將擅權,李綱以執政節制諸將、調動諸軍可以,但要達精兵重新組合訓練卻是大忌——那是軍制大變的前徵,如何做得!曹廣弼也知道大宋家法如此,說了兩次知道難行也就只好放棄了。
正月初五汴粱纔開始備戰,到正月初八戰具初各,而郭藥師前鋒己據牟駝岡。曹廣弼聽說牟駝岡守將不戰而逃怒不可遏,心想若在漢部這些兵將都得軍法處置!可當此之時,那些逃跑的兵將早己不知去向,就是要把懲治他們以做效尤也安排不出人手去幹了!
雖然汴粱胡騎嘶鳴城下,但曹廣弼卻知道他們最大的敵人不是宗望,而是趙桓!
當日李綱以爲皇帝己然定計,便出宮料理戰備,誰知第二天又轟傳皇帝要逃,甚至連太廟中的神主牌都己經搬出來了。李綱正當時正和曹廣弼商量投石車如何安置,聽到消息趕緊策馬入宮,至祥曦殿,見禁衛皆己攝甲,逃跑用的馬車都己就列,六宮袱被都放在車邊準備搬上去了——白時中等安排起這些事情,效率可比李綱佈置戰備還高得多呢!
李綱見了這等陣仗,也知道趙桓終究不是敢戰敢守之主,剎那間當真有心如死灰之感。曹廣弼在旁道:“金兵己近,現在就是要擁皇帝轉移入洛陽、長安號令天下也來不及了,非在路上被宗望的輕騎追上不可。當此之時,不是守汴粱而求勝,便是棄都城而散亡。事急從權,李公振作!不得己時,只有挾衆諫君了!”
李綱終究老辣,也只是彷徨了半晌便印鎮定,因厲聲喝禁衛道:“爾等何人也?”
禁衛爲李綱激情所感,都聳然道:“我等乃是大宋禁軍一天下精銳!”李綱大聲道:“好個大宋禁軍,天下精銳!當此國家危難之時,爾等是願學童貫、朱酌那等賊子棄國私逃,扈從巡幸,還是願效死以守宗社?”
大宋禁軍家眷都在汴粱,在這種情況下扈從皇帝逃跑,家眷無論如何帶不走,這時又爲李綱所動,無不高呼道:“我等願效死以守宗社!”
李綱大慰,留曹廣弼在殿外,強拉殿帥王宗楚等入見,對趙桓道:“陛下昨日己許臣留,今復戒行,不知何故!”
趙桓訥訥不能對答,李綱又道:“如今六軍之情己變,禁軍父母妻子皆在都城,豈肯舍家人而隨陛下巡幸?萬一禁軍中途散歸京,還有誰來衛護陛下。而且虜騎己逼在眉睫,金人一旦偵知陛下乘輿未遠,必然以輕兵健馬疾追,屆時陛下既無強兵,亦無高牆,如何抵擋?”這話己說得極白:皇帝你就是想逃,現在也逃不掉了一路上不如城裡安全啊!
趙桓再糊塗,聽到這裡也終於明白過來,下令輟行。李綱轉頭對白時中、李邦彥等宰執喝道:“聖上主意己定,再敢有異議者,斬!”白時中等嚇得雙股戰慄,不敢二言。
李綱因出祥曦殿,傳旨宣示,禁衛皆拜伏呼萬歲,聲威震地。李綱又入勸趙桓登御樓以見將士,趙桓無奈,只好許之。當下天子駕登宣德門,宰執、百官、將士在樓前擁簇佈列,趙桓臨闌干良久,讓軍士們瞻仰天顏,又降步輦勞問將士。
李綱與曹廣弼商量了幾十句激勵人心的話,草草寫下,命閣門官宣讀。每讀一句,將士應諾。讀畢,六軍皆感泣流涕。於是固守之議始決。
自此,汴粱戰守所需要的地利、人和纔算勉強完成,而這時離汴粱收到金兵意圖南侵的消息,己有數月之久。數月之久,全作蹉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