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大鮮卑山之前,在一個明月夜,折彥衝、曹廣弼、歐陽適、阿魯蠻、楊開遠、楊應麒和蕭鐵奴結成了異姓兄弟,又拜了年紀較大的狄喻爲叔。
折彥衝二十歲,爲大哥;曹廣弼十九歲,爲次;楊開遠、歐陽適、阿魯蠻、蕭鐵奴都是十八歲,按出生月份依次排定,楊應麒十三歲最小,是老七。
折彥衝嘆道:“可惜合不勒兄弟不在!”
楊應麒道:“以後有機會到草原再說吧。”
三百漢部跨出大山,不久就遇到了零落的女真人。他們拿出山貨和這些女真人交換,同時打聽女真人現在的情況。
早在大唐盛時,中央朝廷便在女真先人所居之地設立黑水州都督府,以其最大部落爲都督,各部酋長爲刺史,施行邊疆羈縻政策。但大宋疆土遠不如大唐,當代漢人政權的影響力早已退縮到燕雲以南。
此時是大宋政和三年,遼天慶三年。在楊應麒的“夢”中,女真人日後將強盛起來,但這時候卻還處在遼國的統治下。
在遼河流域一帶接受遼國直接統治的,被稱爲“熟女真”,其漢化的程度較高,阿魯蠻就是出自熟女真。熟女真大多已經以定居畜牧和農耕爲主要的生活方式。而在契丹人勢力範圍的邊緣、仍然處於半野蠻狀態的則被稱爲“生女真”。遼政權對生女真的統治方式是籠絡兼防範,一方面封生女真部落聯盟的首領爲“節度使”,另一方面又禁止他們和熟女真來往。分佈於生、熟女真之間的女真人,雖被編入遼國戶籍,但允許其與生女真往來,用他們所處的地名命名,稱作“回霸女真”。
生女真中的完顏部自數十年前崛起,在烏古乃的領導下佔據了混同江(未與黑龍江合流前的松花江,與黑龍江合流以後,在當時仍稱爲混同江)一帶,被遼國拜爲節度使,世世相傳。完顏部的領袖在女真人中威望極高,是女真各部的都勃極烈(勃極烈是女真語,或翻譯爲“貝勒”,初爲部長、酋長之意,都勃極烈就是諸部之首),對外則領遼國節度使之名。此時任節度使的,是完顏部的烏雅束。
近年遼政失修,女真的政權則還未完全建立,東北的形勢頗爲混亂。漢部走出大鮮卑山之後連遇了幾撥女真、室韋強盜,這些強盜雖然強悍,但人數不多,漢部騎兵訓練有素,武器遠勝,這些女真強盜不是對手,倒是做了折彥衝等人訓練騎兵精銳的靶子。沿途見到一些女真的老弱,他們則量力推食相助。
忽忽行走了一個多月,過着半遊牧、半採集的日子,東北平原上地廣人稀,雖然頗爲逍遙,但眼見口糧日少,楊開遠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們得找個地方作爲據點。”
楊應麒道:“我也知道,但這一路來都沒找到合適的地方!”
折彥衝道:“你心目中合適的地方是什麼?”
楊應麒道:“若與野蠻者爲鄰,我們人數太少,長期下去也會變成野蠻人。因此,這個地方必須能與大宋疆土取得一定聯繫,這樣我們才能得到書籍、醫藥——特別是有文化的人才。這是第一點。”
光是聽見這一點,幾個首領都皺起了眉頭,這裡和宋土隔着整整一個大遼!哪裡可能過去?
楊應麒繼續道:“其次,就是要有礦產。一時之間我們是很難建立起一大片良田的,所以必須造一些東西來和周圍的部族換取糧食。最好能找到鐵——這些天我觀察着,那些女真人別說用鐵的農具,就是用鐵兵器的也不多。還記得前兩天那撥強盜麼?他們的箭用的竟然還是骨鏃!如果我們的據點附近有礦產,就能造出些東西來跟那些部族交易。第三點,就是要有個相對安穩的環境。最好離遼國的勢力核心越遠越好,咱們只剩下三百多人了,再打幾個硬仗就都打完了。”
曹廣弼道:“第二條也就算了,第一條和第三條卻很矛盾。我們在遼國之北,大宋在遼國之南,要想接近大宋,就只能往南走——但往南走卻是往大遼的窩裡鑽了。”
歐陽適道:“不然,我知道有個地方,可以同時滿足這兩個條件。”
楊應麒道:“你想說的,莫非是長白山以東的東海海岸?”
歐陽適道:“不錯!我那死鬼老爹曾到過長白山以東的海岸,和東海女真作過一些交易。”
狄喻搖頭道:“不行不行,東海女真比混同江一帶的生女真更野蠻,未必能和我們相處。而且從這裡去到那裡,還要穿過完顏部、五國部。完顏部是生女真的領袖,實力強大,但他們的酋長還講道理。至於五國部,爲了不讓契丹人取得海東青,已經把通往東海的道路鎖得死死的,‘鷹路’的爭奪在東北大大有名。那是一條死亡之路,我們要想過去,嘿,只怕沒那麼容易。”
楊應麒道:“就算我們能過去,通過海上和大宋往來也需要大海船——要從東海女真聚居的地方去到大宋,得繞過高麗半島,經過東瀛國與高麗國相望的海峽才能到達——遠得很吶!”
歐陽適白了楊應麒一眼道:“小子,真懷疑你以前是不是也在海上混過,知道的比我還清楚!其實,造大海船我也略通一二,不過沒學到家而已。唉,要是我的族人在此就好了。”
楊應麒道:“你的族人究竟是幹什麼的?”
歐陽適道:“我先祖本是大宋之臣,擅長造船之技,被貶到登州一帶後,其中一支流爲不納之商……”
楊應麒笑道:“那就是海盜啦。”
歐陽適白了他一眼道:“隨你怎麼說!不過劫掠並非我們的本行,我們主要是靠海船航行於倭國、高麗各處,有時候也南下泉州和南方的船隊交易。”
楊應麒道:“那你們的據點在哪裡?”
“據點?”歐陽適嘆道:“難!難啊!我歐陽家對自己造船的能耐頗有自信,歷代沿革,精益求精。但因爲在大陸上沒有一個穩固的後方,東竄西逃,始終沒能成大氣候!近年來已經被泉州官造的海船給比下去了。不過若說到靈活輕便的小海船,我們歐陽家敢說是天下第一!”
楊應麒道:“天下第一?比江南的船廠還厲害?我可不信!”
歐陽適道:“我說的是小海船。”
楊應麒嗤之以鼻:“大海船才見水平,會造小海船有什麼用!”
歐陽適怒道:“你原來是個外行!什麼也不懂!要造好的小海船,你以爲容易麼?再說,我們家又不是不懂得造大海船,只是沒有個大後方,人手材料都不足,怎麼造!”
楊應麒沒想到他會發這麼大的脾氣,忙道:“對不起對不起,我是真的不懂啦。”正要向他請教大海船小海船的區別和各自的妙用,忽然前面哨騎來報,說有上百個女真人來勢洶洶地衝了過來。
衆人聽說有女真人來襲都吃了一驚,收攏隊伍,民部環成一個圓圈,折、狄、曹、蕭、和阿魯蠻分別率領精銳縱馬向前,擺開陣勢。
那羣女真人共有兩百人上下,折彥衝心道:“我們有精騎一百六十,光是這些就未必輸給他們!何況背後有民部可以依靠!”
民部中有一百五十張弓弩,人人配備短兵,此外有五十面盾牌,六十支長矛,防守力和反擊力都十分強勁。
女真人衝近,見到漢部的氣勢不敢就前,一個三十多歲的女真漢子越陣而出,叫道:“你們是什麼人,敢犯我土!”
折彥衝本來會說一些女真話,決定要進入女真腹地之後,這兩個月來更是時常練習,每日和阿魯蠻說的都是女真話,這時已足以用女真話明確表達自己的意思,大聲道:“請問對面又是什麼人?爲何說這片土地是你們的?”
那漢子耳帶金環,眼睛如同海東青一般英銳,大聲道:“我是女真國相撒改之子粘罕!”
狄喻上前道:“原來是撒改國相的公子,怪不得如此英雄。”
粘罕道:“你知道我父親?”
狄喻道:“女真完顏部自烏古乃以降,多出了不起的英雄好漢!如今女真之主完顏烏雅束大人和國相撒改大人,更都是心懷大志、澤及遠方之人!只要是喝過混同江江水的人就不會沒有聽說過。”
女真人早有叛遼自立之心,只是畏遼積威,不敢動手。眼前這個粘罕的父親撒改是女真首領烏雅束的堂兄弟,任女真國相,而粘罕本身也是女真的首腦人物之一,聽狄喻稱烏雅束爲“女真之主”而不稱“節度使”已經有三分高興,再聽他讚揚自己的父親,心裡又多了三分好感。問道:“你們到底是什麼人?是來貿易的商人麼?”這樣問分明已經敵意大減。
折彥衝道:“我們是失去了土地和故鄉的流亡之族,只想找個地方休養生息。”
粘罕道:“你們是哪一族人?從何而來?”
折彥衝道:“我們是漢部!”
“漢人?”粘罕眼睛一亮道:“那你們可識字?”
歐陽適上前道:“我們這羣人,個個識字,有大學問的人,也有三五個!你問這個幹什麼?”他這句話略有誇張之嫌,不過一路以來,除了打仗那幾天,就是在馬背上楊應麒也跟部人講學不止,因此部中連最蠢鈍的漢子也都略通文字算術了。
粘罕道:“你們只有這些人麼?若只有這些人,這片土地倒還容得下你們。不過你們得守我們的規矩,還得教我們的族人識字!”
折彥沖和狄喻對望一眼,沒想到粗樸無文的生女真會提出這種要求。折彥衝道:“我們共三百六十一人!只要給我們一小塊土地,我們便能自己養活自己。女真的風俗、都勃極烈的禁令我們都不敢冒犯!至於教會女真人識字……”
粘罕道:“你們不肯麼?”
折彥衝道:“我們不但可以教女真人識字,我們中還有人懂得造紙!能造紙就能印書,有了大量的書籍,就能讓女真人成爲混同江流域的文明之邦!”
粘罕大喜道:“若如此,我帶你們去見都勃極烈!”
折彥衝道:“且慢!我們遠道而來,和女真人可以作朋友,可以作親人,但我們不作奴隸。”
粘罕笑道:“你教會我們族人識字,那就是我們的老師了,怎麼會是奴隸!”
阿魯蠻上前道:“等等,我們這一路來被人騙過害過,吃過太多虧了。粘罕你敢對着長白山方向發誓,絕不以詭計加害我們麼?”
粘罕聽他的女真話極爲流利,不像折彥衝那麼生硬,說道:“你是女真人麼?”
阿魯蠻道:“不錯!我是曷蘇館女真。”
粘罕道:“那怎麼會和這些漢人混在一起?”
阿魯蠻指着狄喻道:“這是我的漢人老師。他不但教我識字,還教我武藝!”
粘罕不屑道:“女真人要漢人來教武藝?多此一舉!”
曹廣弼怒道:“你說什麼!你看不起我們麼?敢與我鬥上一場麼?”他的女真話是幾個首領人物裡面最差的,有些辭不達意,但看那怒氣衝衝的樣子,女真人也都猜出了他的意思。
粘罕背後馳出一個年輕人道:“我來跟你鬥!”
粘罕笑道:“這是我堂弟撒八,是我們族裡的勇士!你若能贏他,再來挑戰我不遲!”
曹廣弼策馬飛入場心,橫槍於馬上,卻不搶攻。撒八揮動大刀來攻,曹廣弼心中冷笑,兩人還沒交手,狄喻已經道:“廣弼贏了。”
但見人馬交錯,銀光晃動,撒八但覺眼前一花,吃了一驚,攻勢一頓,登時左支右絀,忽然肩頭一痛,已被曹廣弼挑了下來。
粘罕大吃一驚,背後幾個人就要衝上,卻被他揮手阻住!撒八雖然受傷,但曹廣弼也不追擊,任他上馬離去。
狄喻忽然道:“且慢!”
撒八道:“怎麼?你要我的性命麼?”
狄喻道:“你知道自己爲什麼會輸麼?”他的女真話說得也頗爲流利,不但比曹廣弼好,比折彥沖和楊氏兄弟也好多了。
撒八道:“我武藝不如他,所以輸了,那又有什麼好說的。”
狄喻道:“你武藝或者不如他,但也不應該輸得這麼快!你的對手贏得你這麼容易,乃是因爲你選錯了兵器!”
撒八還沒反應過來,粘罕已經點頭道:“不錯!請繼續說。”
狄喻道:“刀騎殺人麻利,槍騎防禦力強。以衝鋒殺傷力而論,槍騎不如刀騎快、狠,但單挑對決,則槍長刀短,刀不如槍。一寸長,一寸強!還沒動手,你在兵器上已經輸了!”
宋朝重文輕武,但宋太祖以兵變起家,宋之武功延續唐、五代的武術系統,其嚴密、精妙處均非女真等淺演民族可比。唯其軍政體系抑武揚文,致使長處不得爲其用,這才落得個積弱的聲名!近年武備廢弛,軍隊戰鬥力更加不堪了!但其武藝精華仍在一些兵將世家、民間高手中得以流傳,正是:衣冠無雄者,草澤有豪強。
粘罕聽得暗暗點頭,心道:“刀槍短長,各有所用。這羣漢人果然有些學問。”
撒八卻道:“我女真族最厲害的,乃是騎射,若是敢與我比弓箭……”他一言爲畢,便見曹廣弼拉弓望天而射,一頭飛鳥應聲而落。撒八登時住了嘴,心道:“就是弓箭,我也未必能贏他。”
粘罕讚道:“好功夫。”
曹廣弼道:“輪到你我了。”
粘罕卻搖頭道:“不用了,你的功夫我見識過了,確實厲害。我收回我剛纔的話。”見曹廣弼收起銀槍,又道:“這羣人裡,你是最厲害的了吧。”
曹廣弼還沒說話,便聽蕭鐵奴、阿魯蠻和歐陽適分別發出哼、嘿、赫的幾聲怪響,曹廣弼說不了太複雜的女真話,乾脆用漢語道:“我也想這麼說的,可是他們幾個卻不同意。”
狄喻把他的話翻譯過去,粘罕更是驚喜,道:“沒想到今天遇到這麼多位英雄好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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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在今天日本海以北、庫頁島一帶,曾盛產一種被稱爲“北珠”的珍珠,極爲貴重。這一帶有一種天鵝,因爲以珠蚌爲食,肚中常有北珠。又有一種被稱爲海東青的鷹類猛禽,擅長撲殺天鵝,吃了天鵝之後又會把天鵝體內的北珠納入它的嗉袋中。爲了取得北珠,便要先獵海東青。契丹每年都要逼迫女真各部貢納海東青,或者乾脆派兵前往。而每次契丹兵過境,都會給附近各部造成嚴重的騷擾,強暴殺人時有發生。定居於黑龍江與松花江合流處一帶的五國部常常爲此奮而反抗契丹人的暴政,封鎖其通往東海的路途,而契丹人則每每發動大軍前往征伐,或者命令完顏部等強族代爲攻打,這就是有名的“鷹路之戰”。
又:女真人自開國以來就對漢文化產生極大的興趣。這一點和蒙古人頗不相同。
又:女真之能橫行中原,頗有僥倖成分。其初兵制武藝均有效而簡單。狄喻所言,其實也只是複合兵種相剋相生的原理。以粘罕之天才或者知會於心而不能言道,撒八之流卻不足以知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