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0章 君之尊(上)

周華死後,華表壇的罵聲就停了下來。鮮血灑出來以後,口頭上的言語反而變得輕了。顧大嫂等還是如以往一般,日出而至,日落而歸,天天到華表壇望東南等待着。

女人們停了口,學生們卻沒停。之前的罵皇帝事件之所以能吸引到那麼多的人,和學生們的推波助瀾本就分不開——若只是顧大嫂等在那裡齋罵,恐怕罵不了多久大家就會覺得興味索然,偏偏又有一幫自負“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的學生是擁護折彥衝的,或覺得皇帝根本沒錯,或覺得就算皇帝有錯這麼做也有失體面,所以不免上壇和顧大嫂等辯論,顧大嫂言辭拙劣,來來去去只是咬住那幾個問題不放,幾個認爲皇帝該罵的學生聽不過去上臺幫腔,這一來可就精彩了:這些反對罵皇帝的人初衷雖是要幫皇帝,結果卻幫了倒忙,把華表壇上的**推得一浪接一浪。擁罵派和反罵派的主腔都是大漢學子中的精英,各有各的長處,各有各的道理,聽得下面的民衆不亦樂乎,辯到激烈處已不完全侷限於這次事件本身,而擴散到君權民權、君本民本之類的討論。

周華死後,華表壇上下的辯論風格又爲之一變,之前無論是否贊成罵皇帝,雙方一開腔無不慷慨激昂甚至嘶聲竭力,這時卻變成三五成羣的分別討論。

除了華表壇上訴諸口舌的討論外,沒到華表壇的士大夫之間也就此事進行了筆辯乃至反思,這些人由於不在現場,所以對消息知道得比較遲緩也比較間接,所以他們的感受沒有在場者強烈,但論調也因此得以更加冷靜,思考更因此而得以更加深遠。

一開始,參加筆辯的士大夫大多數並不贊同顧大嫂等女流之輩在華表壇胡鬧,認爲此事不但辱君,而且辱國,將來傳到外國去大漢顏面何在?所以筆辯圍繞的是如何恢復皇家禮樂制度,建立皇家威儀。不過大宋之學術極重孟子一派,於“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之信條極爲信服,承繼大宋的新漢知識分子由於所處的政治環境、經濟環境比之北宋又有變化,所以在這方面也走得更遠!在不知多少封文人之間的書信來往中開始出現一種聲音,認爲顧大嫂若是沒有罵、不敢罵、不能罵,那纔是真正得誤國誤君,纔是真正的大漢之恥!在這場舉世矚目的筆辯浪潮中,這樣的聲音很難說是哪個達人高士的獨家發明,若是有人特意檢閱這個時期士人們的書信就會發現這個論調幾乎是同時出現在胡寅等幾個中青年學者的書信當中,並迅速在士林產生漣漪般的影響力。

知識分子的反思與筆辯在時間上曠日持久,在空間上則跨過了漢宋疆界,幾乎和這個消息本身一起影響到了南宋,南宋的士人一開始也是抱着看笑話的態度來看待這件事情。這時楊時已死,他的衣鉢弟子羅從彥也已病中奄奄,羅從彥的門人將這件事情告訴他後道:“還是龜山先生(楊時)把持得定,沒有隨流北上,胡先生(胡安國)將來與龜山先生相見於地下,只怕不能無愧!”胡安國北上後影響日大,儒林漸有南楊北胡之說,加之大漢如日方中,胡安國在北方所受禮遇又隆,其子胡寅、胡宏及其弟子李階、李鬱等均已名噪四海,使得胡安國一脈無論政治上學術上均有憑泰山俯覽天下之勢,南方後學對此多有酸意,所以楊時的門人才會特意提起。

羅從彥修爲頗醇,身體雖弱,靈臺卻還保得清明,望北許久,這才道:“百年之後,不知誰當愧死。”門人不解,羅從彥問弟子中侍立在旁一直沒出聲的李侗:“北國諸女之舉,犯禮否?”

李侗想了想道:“華表壇既號言者無罪,諸女所言又不算無理取鬧,則於禮之大節,何犯之有?犯禮者,欲帶兵上壇者。”

羅從彥默然良久,嘆了一聲道:“何日我江南亦有華表!”數弟子聞言變色,羅從彥又道:“我學識淺薄,往後的事情可看不明白了。將來南北事起,君等但憑良心行事,便不愧對龜山。”即命李侗取陳了翁遺先師楊時之書信焚了,書信成爲灰燼,而羅從彥亦隨之瞑目。

這等學界潛流只是後話,當時華表壇廣場上辯論的學子們還在迸發着各種引人深思的驚人之論,但其論雖新,就深度而言則遠不及書齋中先生們的沉思。至於普通民衆更沒有想得這麼遠,周華死後廣場上的人就散得只剩下三成,散去的人大多是懼禍,而留下的人則部分出於同情與勇敢,部分出於相信折彥衝不會舉起屠刀。

終於,塘沽那邊傳來了消息:“陛下來了!來了!”

聚集在華表壇廣場上的民衆都提起了心,吊起了膽,從中午一直等到黃昏,才見一隊騎兵擁着大漢皇帝的羽蓋輅車緩緩接近,顧大嫂等都站直了身,她身後的女人十有**都在發抖,怕得比當初周華要上華表壇時還厲害。

這次皇帝的隊列中雖帶着御六金根,但他本人卻不在車裡,而是騎着高出凡馬一頭的西域名駒走在隊伍的最前頭,兩旁的民衆望見無不山呼萬歲,不斷有人匍匐下跪。折彥衝也不迴應,徑到華表壇前,整個廣場才靜了下來,站在前面看得見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站在後面看不見的也受到了影響,半句話也不敢出口。

折彥衝在馬上擡頭望了那根華表一眼,翻身下馬,來到壇前,張老餘等老部民擁了上來行禮,張老餘道:“陛下……顧大嫂她雖然糊塗,但心地是不壞的,陛下千萬別怪她啊!”

折彥衝用力握了握張老餘的手道:“放心,我有分寸。”便大步上壇。

顧大嫂見到了他也不禁退了兩步,隨即穩住,鼓起勇氣大聲道:“陛下!你不該沒問過皇后就要納妃!你……你這樣做不對!”

她說這話時聲音發顫,說了這話後連手也忍不住抖了起來,折彥衝在他們這幫老部民心目中乃是一個無敵的形象,沒見到折彥衝時顧大嫂還能潑辣地罵出來,這時見了卻很怕被他一句話就把自己給打發了,誰知折彥衝卻只是彎腰深深一揖,朗聲道:“大嫂,這件事我錯了,你罵得對,回頭我會回宮跟皇后賠罪。”

顧大嫂不禁呆住了,過了好久才綻放出了意外的笑容,顫聲道:“那……那麼那個西夏公主……”

折彥衝道:“該怎麼辦也聽皇后的意思。”

顧大嫂兩行熱淚流了下來,她後面的一衆婦人更是高興得抱成一團。折彥衝認錯時並沒有刻意擡高聲音,但壇下張老餘等還是聽見了,衆人又將折彥衝道歉的話傳了出去,沒片刻便滿廣場的人都知道了,民衆見皇帝居然認錯,心想這件事終於圓滿解決,大喜之餘也都鬆了一口氣,而寬心之後對摺彥衝的愛戴敬仰又轉深一層。

張老餘在壇下叫顧大嫂等道:“陛下都已經認錯了!你們還呆在上面幹什麼!快下來!”

顧大嫂忙率衆女下壇,跪下道:“陛下,我辱罵了你,該怎麼處置,你說吧,無論你怎麼處置我,我也絕無半句怨言。”

折彥衝道:“既然是我錯了,便是大嫂罵得有理,既然有理,又怎麼會有罪?”

衆女聞言喜極而泣,韓昉等高叫道:“陛下胸襟天寬地廣,雖堯舜禹湯何及!”隨即率衆跪拜,山呼萬歲。

衆元老亦皆跪倒,跟着整個廣場黑壓壓的數萬人全跪下了,“萬歲”之呼震動京城。

林輿混在人羣中也跟着跪、跟着喊,其實他跪下之前似乎想到了什麼,但萬歲山呼如暴風雨般忽然掩來,就好像這山呼能通過耳膜直震大腦一般,讓最聰明最睿智的人一時間也難以平靜地思考,在這一刻林輿只覺自己山呼萬歲、屈膝跪拜都變成了身體反應——別人怎麼喊你也怎麼喊,別人怎麼動你也怎麼動。也不知過了多久,山呼之聲漸小,林輿從地上爬了起來,才發現折彥衝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不見了,廣場上的人羣也漸漸散去。林輿撓着後腦離開了廣場,本來要到相府,在離相府還有兩條街的地方卻被林翎派來的人截住,將他帶到定陶居——這是京師最大的酒樓之一,在商界大大有名,是許多大商名賈聚會談生意的首選,但知道這座酒樓有林氏背景的卻不多。

林輿也是第一次來,進門便看見照壁上刻着陶朱公的畫像,林輿拜了兩拜,然後才由僕人帶他來見林翎。

僕人退下後,林輿道:“娘,剛纔的情景你看見沒?”

林翎點頭道:“我在能望見華表壇的窗口望見了。”

林輿嘖嘖嘆道:“大伯好厲害!真的好厲害!”

林翎淡淡笑了一笑,問:“你想學他?”

林輿吐了吐舌頭說:“我哪裡敢?也學不來。我連‘小小麒麟’都做不來,何況大伯這樣的無雙巨龍。”

林翎的笑容有了一點微妙的變化:“學不來也好,學不來也好。坐那個位置上的人,苦樂自知。咱們這樣的人,講究的是逐時避禍,智以保身。現在京師亂糟糟的,可不大適合做生意了。”

林輿笑道:“娘你怎麼會說出這樣的外行話來?人無橫財不富,馬無野草不肥,時局越亂越好賺錢。”

林翎微笑道:“橫財橫財,咱們現在還需要橫財麼?咱們現在圖的就是一個平安。等時局穩了下來,再回來也不遲。”

林輿道:“怕只怕再回來時人家已經分完了豬肉,到時林家就被人比下去了。”

林翎含笑搖頭道:“我又不想做天下第一賈,被人比下去就比下去。再則,只要咱們能平平安安,這天下第一雖排不到,當世一流也還是保得住的。輿兒,你如今也大了,我想你跟我到琉球去,學着做生意。”

林輿驚道:“琉球?娘你要去琉球?”

“是啊。”林翎道:“如今琉球開發得也不錯了,比當年的蠻荒樣子大大不同,論財貨那裡是南洋與塘沽之間的中轉,論人文桃園學舍比管寧學舍亦只差一肩,又靠近江南千古風流之地,蘇杭淮陽都不過一風之距,到了那邊,你學做生意也好,繼續讀書也好,兩下都不誤。”

林輿撓了撓後腦,說道:“娘,你先去吧,我……我等等。”

林翎兩彎淺淺的眉毛微微一皺,問道:“你還等什麼?難道你真想在這裡發一筆橫財不成?還是說你想看熱鬧?輿兒,我知道你喜歡看熱鬧,不過這場熱鬧不是那麼好看的。你還是跟娘南下吧。等北風一起,我們就走。”

林輿卻還是搖頭,說道:“我不是要發財啦,也不是要看熱鬧,只是……”

林翎忙問:“只是怎麼?”

林輿道:“只是咱們都走了,他可怎麼辦?”

林翎眼神一黯,鼻子抽了抽,說道:“他又不是沒老婆,用不着我們操心。”

“娘,你讓我留下吧。”林輿哀求道:“我覺得這時候他需要我的。雖然我出不了什麼主意,不過陪他解解悶、散散心總可以的。”

林翎卻還是不肯答應,但也沒法說服兒子,第二天便派人去找楊應麒,告知自己的意思,楊應麒聽說後也同意林翎帶林輿走,誰知這時林輿卻不見了,以楊林二人耳目之靈一時也找不到他,在當前的局勢下,楊應麒和林翎也不好大張旗鼓地滿城搜尋,而且兩人也因此而覺得林輿留下之意甚堅,只好作罷,林翎也不久留京師,既找不到林輿便回塘沽去了,自始至終都沒和楊應麒見過一面。

林翎離開京城後,林輿才從陳顯府第的後門走了出來,對送自己出來的陳楚道謝,笑道:“陳大哥,萬一哪天你惹了什麼風流債你爹爹要打你,記得來找我,你無論是要躲進相府還是藏進皇宮我都能幫你想辦法。”

陳楚哈哈大笑道:“那兩個地方也未必安全。”

林輿奇道:“這兩個地方都不安全?難道還有比這兩個地方更安全的?”

陳楚道:“當然有。”林輿問哪裡,陳楚笑道:“華表壇啊!連皇帝都不敢帶刀上去呢,何況我老爹。”

林輿笑道:“你爹要打你多半是用棍子,又不用刀。再說華表壇只是許女人罵皇帝,又沒說不許老子打兒子!”

兩人笑談一番,行禮告別,陳楚回屋後對陳顯道:“那小子走了。”

陳顯撫了撫鬍鬚道:“丞相生了個好兒子啊,雖然現在還嫩了點,不過假以時日,或有另外一番出人意表的成就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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