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百年來大華夏圈諸國的國際禮儀,基本是圍繞“澶淵之盟”這個核心盟約而形成了一個有理可循的複雜體系。澶淵之盟中,宋遼兩個大國宋爲兄,遼爲弟,蕭太后爲叔母,算是勢均力敵。宋遼以外,西夏爲西北一制衡關鍵,宋夏間是且戰且和,而遼夏之間則是舅甥關係——遼主是舅舅,夏主是外甥。至於高麗、大理,則分別向遼、宋稱臣,地位比西夏要低得多。安南分裂出去時日不久,宋廷對其獨立地位不予承認,只是北面事重,一時無法顧及而擱置。日本尚遊離於這個體系之外,在海外自大自娛。
在這個體系下,遼使出使大宋,用的是敵國之禮,出使高麗,使者與高麗國王分庭抗禮,出使西夏,則遼國使者執臣子之禮,居於下位,夏主立而受之。金承遼統,本來也是此制,在吳乞買全盛時期,曾壓迫西夏要乾順稱臣,但現在宗翰以雲中之地,兵力或可與西夏抗衡,但形勢卻大見侷促,所以宗翰再不敢要西夏稱臣,而只是要和乾順兄弟相稱。故而此番高慶裔來到,嵬名仁禮本要高慶裔代表宗翰稱臣,高慶裔抵死不肯,嵬名仁禮無法,只答應夏主將在偏殿召見。
高慶裔到了偏殿,行了兄弟國家使者見君之禮,嵬名察哥代夏主乾順答禮,然後便問高慶裔此來所爲何事。
高慶裔道:“特奉我大金皇帝之命,來救西夏百萬軍民的性命!”
嵬名察哥冷笑道:“怕是怕要我西夏出兵,救你大金都元帥的性命吧。”他這麼說,那是仍不肯承認宗翰是皇帝之尊。
高慶裔深知此來目的,更知道現在宗翰確實是處在一個十分糟糕的局面,所以也不在這個細節上糾纏,說道:“我雲中尚有精兵強將三十萬足以縱橫天下,眼前受困只是暫時,將來龍騰九天,亦未可知。”
嵬名察哥淡淡道:“雲中除去三十萬大軍,不知有沒有三十萬士民?士民之中,耕作的農夫不知道有沒有十萬人!若是沒有,請貴使回去後奉勸都元帥,還是早些讓三十萬大軍解甲歸田的好。聽說如今石康在居庸關,曲端在晉北,打的都是守備的主意,並未進攻,都元帥留下十萬八萬的軍馬,足以守土。”
高慶裔冷笑道:“晉王對中原之事,知道的原來不少。既然如此,我們也不兜圈子了!不錯,我大金眼下確有存亡之危,但如今折彥衝勢如暴秦,大金與西夏已是脣齒相依。一旦雲中爲折彥衝所並,晉王以爲,西夏還能獨存麼?”
嵬名仁忠道:“當年大宋掩有中原兩河、川陝湖廣、江南嶺外,漢地幾乎一統,亦奈何不了我西夏。如今東南仍歸趙氏,折彥衝以北土半壁江山,未必便能吞併我大夏。”他在內部會議時雖與嵬名察哥各執一端,這時面對高慶裔卻是攜手以抗。
高慶裔看了嵬名仁忠一眼,行了一禮道:“這位是人稱西夏賢相的濮國公吧?高慶裔遠來,一直都是舒國公接待,一時卻還沒機會拜見濮國公。”
西夏在境外分別受遼宋金漢“國王”封號,在境內卻自稱皇帝,所以嵬名仁忠、嵬名仁禮兄弟才能被封爲濮王、舒王,這時夏人不肯承認宗翰爲皇帝,所以高慶裔也只認乾順是個國王,濮王、舒王自然要降一等稱國公。嵬名仁忠學問精深,修養雅厚,哼了一聲,也不發作。忽然想起剛纔高慶裔稱嵬名察哥用的是“晉王”,心道:“這個高慶裔,他方纔是口誤,還是說他消息靈通,對我西夏將相在這件大事上的主張都打聽到了,所以言語之間有褒有貶,意圖拉攏分化?”
他一時未能斷定,便已聽高慶裔道:“濮國公一門忠烈,尤其令尊在當年梁氏作亂時力挽狂瀾,更顯安社稷、定乾坤之股肱本色,足以永銘史冊,與西夏同不朽。”乾順的父親秉常在位期間,西夏曾經發生動亂,被當時的樑太后軟禁,幸而得到仁忠、仁禮的父親嵬名景思的保護才得以度過大難,嵬名仁忠和嵬名仁禮能得乾順封爲濮王舒王,這也是一個重要原因。
嵬名仁忠卻道:“盡忠爲國,護主效力,乃是所有大夏子民的本分。再說這等陳年舊事,貴使提來作甚!”
高慶裔道:“此事雖舊,卻需後人永記在心!唉,可惜啊可惜,嵬名景思大人一世英明,如今卻是後繼無人,西夏朝堂上下,盡是一批鼠目寸光之徒!”
嵬名仁禮大怒,便要呵斥,乾順已先一步斥道:“大膽!你一介寒儒,雖是金國都元帥的使者,也不當妄議我西朝大政,更不得當衆污衊我西朝大臣!你可莫以爲你是外來使者我便殺不得你!”
高慶裔行了一禮,道:“大夏皇帝容稟。”
他這個稱呼叫了出來,乾順的氣才順了幾分,說道:“你既有話,容你稟來!若道不出個所以然,縱然是你金國來使,我也絕不輕饒!”
高慶裔道:“請問陛下,當初宋哲宗斷西夏歲幣,興兵相犯,而陛下得以化險爲夷,靠的是什麼?”高慶裔說的是將近三十年前的事情了,當時乾順親政不久,大宋國勢仍強,宋哲宗採取了宰相的建議停止劃分地界,斷絕給西夏的“歲賜”,對西夏實行強硬政策,步步進逼。那是一段艱難的歲月,對還是少年的乾順來說實是永世難忘。
乾順聞言不語,仁忠代爲答道:“靠的是大夏祖宗保佑,我主英明神武,邊疆將士用命。”
高慶裔問:“若無遼主居中調停,此事能善終否?”
乾順不答,仁忠道:“遼主居中斡旋,亦有恩助,凡有恩於我大夏者,縱是小惠,亦不敢忘懷。”
高慶裔也不去理會嵬名仁忠言語間避重就輕的文字機關,又道:“宋神宗時,宋廷發五路侵夏,俱從東、南而來,雖然此戰已敗,但當時若從雲內、天德再加一路大軍,沿黃河西進南下,夏人尚能支持否?”
嵬名察哥哼道:“如今雲內、天德已爲我所有,漢軍便要來侵,如何能從雲內、天德進兵?”
高慶裔反問:“晉王明鑑:雲中一旦有閃失,雲內、天德尚能獨保?”
嵬名察哥默然。
高慶裔道:“漢人慾得隴右,自漢武帝以下歷代皆然。漢人不內亂動盪,則亡西夏、得甘隴之心不死!西夏百年來得以稍安者,實因有大遼在北,以牽宋人之勢。如今折彥衝之軍威,勝宋人遠矣,東海之富,更非遼人能比。一旦折彥衝平定漠北,是將兼備遼人之雄與宋人之富!請問大夏皇帝,以西夏一隅,能敵遼宋聯手一擊否?”
乾順聞言悚然不安,高慶裔又道:“西夏之與大金,豈止脣亡齒寒而已!折彥衝之暴又過於秦始皇十倍,據聞那楊應麒已製得一環宇圖,但凡可見之地,都欲納入囊中。貴我兩國,與折彥衝不得同立於天地之間,此事三尺孩童亦深知之!若不趁折彥衝北上,聯手出兵覆滅漢廷,則折彥衝從漠北歸來之日,便是雲中陷落之時,雲中陷落之後,夏人還能在河西逍遙稱制麼?若大夏皇帝不想效仿劉禪、孫皓,則聯軍滅漢,勢在必行!折彥衝欲圖先北後南,那是自尋死路,而漠北進軍不順,致令蕭鐵奴被困可敦城,更是天將亡漢之徵兆。有道是: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此時不動手,更待何時?”
嵬名察哥也動容道:“高大人所言極是。”
乾順道:“聞漢廷以楊應麒留守,南有曹廣弼,北有楊開遠,西有劉、種,東有歐陽,恐怕我兩家聯手,仍然滅不得他。”
高慶裔道:“我們兩家聯手,或許還滅不了他。但他漢家混一兩河秦晉不過一年,根基未牢,若大金雲中、河南兩路,加上大宋一起動手,滅他何難!”
乾順驚喜道:“六王子與趙氏,也決定出兵了麼?”
高慶裔道:“若非南方兩家已有響應,我主焉敢動手?此事我主已與六王子、趙構議定:滅了漢部,陝西、秦鳳便歸西夏;河東、燕京歸我家;河北東西路歸六王子;山東以及漢廷海外地方均歸趙構。天下大勢已然明朗:聯手出擊則四家皆存,躊躇不前則四家必亡。請大夏皇帝速作決斷!”
嵬名仁忠問:“趙氏與六王子答應出兵,可有證據?”
這時西北與東南消息隔絕,高慶裔所說的聯盟實際上並未達成,這時被嵬名仁忠一問,心想此人果然老辣,但他面上卻不動聲色,說道:“南北使者往來,需經宋境,故而都是密談,文書卻無法得通。”見西夏君臣微露不信之意,高聲道:“四家脣齒關係,已然昭如日月,何須懷疑!”
乾順道:“請貴使到驛舍休息,來日在議。”便吩咐禮部官員好生款待。
高慶裔也看得出夏主君臣已然心動,只是懼怕漢廷兵威,一時還下不定決心。他待要再說,嵬名仁禮已經來請,自忖要光靠三寸不爛之舌說得夏人立刻答應起兵也難,便起身告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