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0章 頂天立地
辛夷一怔。
傅九衢臉頰緊繃,黑沉沉的雙眼看着她。
似探究,又似在思量。
辛夷:“京裡說什麼了?”
傅九衢:“全讓十一說中了。”
他聲音低低的,腔調沉重,“入五月,京師發大水,河道決堤,水位上升,門關折斷,沖毀公私房屋數萬所,城裡百姓無木筏無法通行,人畜死傷無數……”
辛夷眉頭微蹙,傷感之餘又有些慶幸。
“母親和師父他們都沒事吧?”
傅九衢搖了搖頭,接着道:“司天監又說這是上天警示,災變皆因不順應天時。從年初到五月,天象異變,妖言不止。這一切,皆因皇儲未定,宗廟不安導致。臣衆請官家重視宗廟,確立皇嗣。”
“大放厥詞!”
辛夷眉梢一揚,“不拉出天啊地啊神啊鬼的作倚杖,他們不會說話了是嗎?”
傅九衢深深地看她一眼,眸底黯色。
“立儲之事已是朝堂最大的爭端。兩府頻頻上書,諫官以死相逼。官家那頭,想來是焦頭爛額,又遇上洪水天災,唉,生民浩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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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辛夷睡得不踏實,夢裡是鋪天蓋地的洪水,她被衝到了汴河裡,浮浮沉沉,叫喊不出。大半夜出了一身冷汗,醒來聽到青瓦上嘀嗒的雨聲和震天的雷鳴,登時驚魂未定,不知身在何處。
這場雨下到天亮都沒有停下,而傅九衢不等天亮就走了。原來受災的不止京師,各路各地都有江河決堤,河壩沖毀,洪水漫涌,天下大災。
傅九衢作爲揚州知州,無法再安然入睡。
他早上冒着大雨出門後便再沒有回來。
揚州臨近運河,水路發達,沒能倖免於禍。城外村鎮,城裡低窪人家,受災者不計其數,到處都在伸手要錢要糧要接濟,官府要忙救災忙轉移民衆忙安撫災民。
辛夷又是心疼又是欣喜。
心疼他這麼辛苦這麼受累,欣喜於自己的丈夫是個有責任感頂天立地的好男人。
暴雨下到晌午才漸漸地轉小,辛夷不安地看着庭院裡的積水,沒有滋味地用罷午膳,哄睡了羨魚,讓杏圓備好文房四寶,往京裡去了幾封信。
這是他近期發回去的第五次家書。
長公主府、狄府、開國侯府、辛夷藥坊,都沒有漏掉。
對於這場洪水她早有預計,但信中說得委婉,只說是仙人託夢。怕他們不當回事,這才隔三差五發出一封再三提醒。
可即便如此,得知洪災真的來了,她心下仍是不安,非得知道京中近況纔好。
寫好信,她交給了杏圓。
“速速發回汴京。”
杏圓看她神色凝重,點點頭。
辛夷又道:“別驚動九爺,他忙,不要讓他擔心纔好。”
杏圓:“婢子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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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天開始,辛夷每個清晨醒來的第一件事情,便是讓丫頭去詢問可有汴京來信。可惜,揚州離汴京路程太遠,在洪澇災害的影響下,郵驛也受到阻礙。
她始終沒有收到汴京回信,心裡隱隱不安。
轉眼,羨魚滿週歲了。
週歲禮這天,辛夷一大早起來眼皮就跳得厲害。然而,知州府裡上上下下都爲了羨魚的週歲禮歡欣踊躍,她不想破壞氣氛。
“抓週了,抓週了。”
“小哥兒抓週了。”
週歲禮是湘靈操辦的,簡單而熱鬧,沒有請太多的人,但各種禮數都很齊全。
羨魚腦袋剔得光光的,只頭頂留着一撮鵓角,穿了身嶄新的童子服,坐在涼蓆子上準備抓週。
堂上歡聲笑語不斷,眼巴巴地盯着小哥兒。
然而,小哥兒不急不徐,睜着黑幽幽的大眼睛將筆、墨、紙、硯、書、扇、錢幣、首飾、吃食、花朵、果品等等都看了一遍,最後嗖嗖爬過去,一把抓住角落裡最不起眼的算盤。
小手一勾,抱過來便使勁地搖。
算盤珠子晃得啪啪作響。
人羣爆發一陣笑聲。
“哈哈哈哈哈……招財進寶!”
“算盤好算盤好。財源廣進啊!”
“小魚兒是個會精打細算的人。”
辛夷看到大家歡樂,也是忍俊不禁,羞一羞羨魚的小臉,“他會什麼精打細算?我看就是個愛財如命的主兒。”
傅九衢寵愛地看着母子兩個,微笑,“有其母必有其子。”
辛夷撲哧一樂,“得了便宜還賣乖。這麼會勤儉持家的娘子,這麼愛財如命的兒子,你就偷着樂吧。”
屋子裡又是一陣歡騰。
辛夷將算盤從羨魚手裡拿下來,剛剛彎腰將他抱起來,外面就突然傳來噔噔的腳步聲,走得很近,將屋子裡的喜悅都打斷了。
“九爺……”
來人是樑儀,看一眼屋子裡的鬧熱,他沒有多話。
傅九衢與他交換個眼神,朝辛夷點點頭,默默地出去了。
這陣子傅九衢都在忙水患的事情,被人叫走本是常態。但辛夷看着那個越去越遠的身影,抱孩子的手腕莫名有點發軟。 她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今兒是個晴天,洪水後陽光普照,氣溫極高。
傅九衢約莫黃昏時分纔回來,辛夷剛將前赴宴的賓客送走,見他臉上沒有什麼情緒,避開下人將他拉入房裡。
“發生什麼事了?樑儀找你說什麼?”
往常她是不會多問的。傅九衢認真打量她一眼,在椅子上穩穩地坐下,聲音緩慢。
“今兒有幾個從京裡逃難回來的商販,在酒肆裡胡說八道……我去核實了一下情況。”
酒肆裡胡說八道這種事,驚動到樑儀就夠奇葩的了,怎麼會驚動到傅九衢?
辛夷心裡那種不安感再次浮了出來。
“是不是京裡出事了?”
“嗯。”傅九衢沒有否認。
“那天你不是收到來信了?他們不是都沒事嗎?”
傅九衢沉着臉瞥她一眼,“我們被他們騙了。”
怕家人擔心,報喜不報憂是常態。
辛夷倒吸一口氣,“伱是說……他們怎麼了?”
傅九衢:“這場洪水比往年都來得兇猛。狄府受災嚴重,恩師他老人家……到底還是沒有聽勸,舉家遷去了大相國寺避水……”
辛夷嚇得魂都快飛了。
“你沒有提醒他嗎?”
“提醒了。”傅九衢眉頭皺得極緊,“我特地讓衛矛捎了鑰匙給寂無師兄,把大相國寺旁邊的一座別院交於他手,並在別院裡備好糧食衣物……”
辛夷焦急:“那他們爲什麼不去?”
“別院被淹了。”
“啊!?”辛夷有些不敢置信。
大相國寺都沒有被淹,別院爲什麼會被淹?
傅九衢睫毛輕顫,黑眸如藏冷月。
“別院臨河的堤壩被洪水沖毀,將圍牆壓塌,院裡涌入洪水,一片泥濘,無法再住人。”
“……”
空氣陡然安靜。
傅九衢揉了揉額頭,輕聲道:
“這是不是天意?”
辛夷恍然一瞬,握住他的手,發現他掌心汗溼,手背卻一片冰冷。
“會沒事的。你趕緊去信給義父,讓他小心爲要。還有,你看官家那邊,好不好提前捎個信兒去?我們不能坐等事態發展,得有所對策纔是。”
傅九衢點點頭,與她緊緊交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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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天,梆子響敲,好像從遙遠的夢境裡傳來。
辛夷再次從洪水的噩夢裡驚醒,她掙扎着睜開眼睛,發現傅九衢坐在窗邊。
長夜漫漫、新月如鉤。
窗外,梧桐樹穿透黑夜的禁錮在風裡搖擺不定……
夜空中彷彿有遠方歌姬的聲音,咿咿呀呀,唱着哀怨的曲調。
辛夷再難入睡,“九哥……”
傅九衢回頭:“我吵醒你了?”
“我做噩夢了。”
辛夷將傅九衢搭在衣櫞上的織棉披風拿起來,披在他的肩膀,輕輕揉捏兩下。
“你怎麼不睡?”
傅九衢牽住她的手,讓她在身側坐下,從背後攬住她的肩膀。辛夷溫順地靠近,一頭青絲便那般軟軟地貼在他身上,嬌憨無比。
“有小妖精在外面勾引你嗎?”
傅九衢笑道:“小妖精就在懷裡,何人勾得走?”
辛夷哼聲:“纔怪。看你就不老實。”
久違的撒嬌,麻酥酥蕩入心口。傅九衢微微一笑,扶她坐好,起身將羅漢椅邊的琉璃燈點燃。
火苗在微風裡吐着暖橙的光芒,煞是好看。
“你有心事嗎?”辛夷擡頭看他,又問:“在想京中的家人?是不是擔心他們?”
傅九衢將她摟入懷裡,撫着她的長髮,輕輕緩緩地道:“我也做了個噩夢。”
辛夷很少聽他說起這些,微微詫異,“你夢到什麼?”
傅九衢道:“夢見我被關在一個仿似棺材的透明匣子裡,四周站滿了白衣白袍白色頭巾的……”
他眉頭皺了皺,似是不知怎麼形容,慢慢吐出兩個字:“鬼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