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的端午時節。
百索艾花銀樣鼓、糉子白團香糖果,艾草菖蒲紫蘇葉……
大街小巷,吆喝喧鬧,空氣裡飄散着端午的香味兒。
趙玉卿的小轎悄無聲息地落在錦莊瓦子的門口,她打簾子看一眼,尚未下轎就變了臉色。
“怎會是瓦子裡的姑娘?”
錢婆子態度恭敬地垂手在側,臉帶尬態地笑:“那天來相看,老婆子是這裡瞧見的人。沒得殿下首肯,人家的來歷是不敢隨便去打聽的,免得壞了名聲……”
趙玉卿瞥她一眼,眉頭皺了起來。
“罷了,先進去看看再說。”
瓦子就瓦子吧,雖說男人們都喜歡在這裡尋歡作樂,裡頭的清白姑娘也不少。
趙玉卿想了想又放下簾子,猶豫地道:“你去使些銀子,把人叫出來我看一眼便是了。”
錢婆子曉得長公主金尊玉貴的身份,是決計不肯輕易去瓦舍這種娛戲之所的。
她輕輕誒一聲應下,便屁顛屁顛地往錦莊大門走去。
趙玉卿觀望片刻,讓轎伕把小轎擡到對門,安靜地等待着,腦子裡一直在如果那姑娘當真與張小娘子長得相似,要不要計較她出身的問題中糾結。
不料,錢婆子卻慌慌張張地出來了,眉眼間又喜又憂。
“殿下,殿下…………”
趙玉卿不滿地看她一眼,示意她不要在大街上叫自己的尊稱。
“怎麼就你一個人出來?”
錢婆子福了福身,道:“殿下,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長公主沉下臉,“哪裡學來的毛病?你好好站直了說。”
“是是是。”錢婆子滿臉堆着笑,“好消息是她不是錦莊裡賣藝的姑娘。”
長公主黑眸一亮,“那是哪家的千金?”
錢婆子再一次拉垮下來那張老臉,“這個……便是壞消息了。小的打聽到那姑娘是隨大理使團入京來朝貢的,是大理國的姑娘……”
“這哪裡是什麼壞消息?”
從本朝太祖開始,與大理王國便十分友好,大理經常派使節前來汴京進貢,大宋也常對大理進行封賞——
大理段世子之死和儂智高叛逃大理這兩件事情,雖然對雙方關係有一定的影響,但雙方不會因此而撒破臉,長公主自認爲她家的身份,再尊貴的大理姑娘也配得上。
“那我們便去驛站瞧上一瞧。”
“不是,小的不是這個意思……”
錢婆子擺擺手,大抵是有點着急了,額頭上都滲出汗來,說得結結巴巴。
“我方纔打聽過了,那姑娘是個瞎子!”
瞎子確實是壞消息,但長公主原本也只是想一個人找來給兒子解悶,管她是瞎的還是啞的,只要長着那樣一張相似的臉龐就行。
她剛要吩咐錢婆子動身去找人,那大喘氣的錢婆子嘴裡又蹦出一句。
“那個瞎眼姑娘方纔還,還墜河了——”
“墜河?”趙玉卿哭笑不得,“你這裡只是一個壞消息?”
錢婆子嘿嘿兩聲。
“小的方纔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也是不敢相信。一個好端端的娘子,怎麼就那麼不謹慎,會從二樓摔下去,直直墜入了河裡?一聽說是瞎子,這就不奇怪了。”
趙玉卿沉思一下,“走,看看去。”
~
等趙玉卿主僕幾個擠入五丈河邊的時候,人羣已經將出事地點圍了個水泄不通。
那個姑娘已經被人撈了起來,身體軟軟地癱在地上,看上去單薄又可憐。
“幸好入了夏,天氣暖和,不然凍也得把人凍壞。”
“不知道是哪家姑娘,看着怪好看的……”
人羣七嘴八舌,嗡嗡作響。
錢婆子在前面引路,扒開人羣招呼趙玉卿往裡頭鑽,招來一頓白眼,罵咧着並不肯相認。
堂堂長公主,何曾受過這般委屈?
錢婆子看主子那張保養得宜的臉上,越發難看,深提一口氣,用盡吃奶的力氣,將腦袋鑽過去,再用力一掙——
“主子,你來,來這裡看!”
趙玉卿體態消瘦,姿態雅緻了一點,滿身風韻在市井人羣裡很是吃虧,等她終於擠到錢婆子的旁邊,卻只看到那姑娘的一個影子。
她被人擡走了。
趙玉卿扶了扶凌亂的鬢髮,氣喘吁吁地瞪大眼睛。
錢婆子看着主子狼狽的模樣,趕緊拉住旁邊的小哥問。
“小郎君,那姑娘死了嗎?”
小哥搖了搖頭,“沒有吧,剛纔好像聽到咳嗽呢。只是嗆了水,怕是不好過。”
“多謝多謝!”
“你們認識的?”
“不認識。”
“不認識你打聽什麼?真是!”
小哥甩袖走人,錢婆子扭頭看到主子的冷眼,苦哈哈地垂下頭來賠罪,然後護着趙玉卿離開現場。
“主子,您看我們要不要去驛館院裡探探病?”
“不用。”趙玉卿猶豫一下,“我朝今年向大理買了三千匹駿馬,他們應是送馬來汴京的。過兩日,官家要宴請使團,到時候把老九拽去便是……”
錢婆子睜大眼睛,馬屁趕緊拍了起來,“還是主子想得周倒,這樣神不知鬼不覺,郡王也不會因此不滿……”
趙玉卿看她一眼,沒有多說什麼,快步離開了五丈河。
在經過辛夷藥坊的時候,她稍稍駐足片刻,眼前不由浮現出那少女模糊的面容,幽幽一嘆。
“聽說辛夷家的蘭湯包賣得最好,你回頭買些回去給府裡的下人們,每人賞一包……”
“使得,使得。主子真是體恤我們這些做下人的……”
~
藥坊裡。
傅九衢剛準備上馬,就看到長公主的小轎,當即停了下來。
“爺。”孫懷笑着擠了擠眼睛,“小的聽說長公主今兒個是來給你相看姑娘的,還聽說那姑娘長得和張小娘子很有幾分相似……”
傅九衢沉下臉,“轉過身去。”
孫懷苦哈哈地轉身,將屁股對着傅九衢。
傅九衢示意段隋,“竹竿炒肉。”
段隋一臉燦粒,“是。”
說着便擼袖子要打孫懷的屁股。
一看動手的人是段隋,孫懷就不幹了,雙手捂着屁丨股便跳將起來,段隋嘻嘻地笑着追上去。
兩個人笑鬧一團。
傅九衢面無表情地撩袍上馬,漫不經心地打馬離去。
對面酒家的樓上,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正坐在面向大街的窗邊喝酒,雙眼炯炯有神關注着街面上的動靜,一直到傅九衢騎馬遠去,他才抿嘴一笑。
“少主——”
門開了,一個小廝上前拱手,低聲道:“阿依瑪醒過來了。”
男子擡起眼皮,“石貴。”
“小的在。”
男子握住酒杯起身,“替我捎個信去長公主府,就說我從大理帶來一匹汗血寶馬,代父相贈。”
小廝怔愣一下,“用少主的官印嗎?”
男子冷笑,面容在幽光裡忽明忽暗。
“不然用你的?”
“……”
晌午時分,一封用漢文和僰文兩國文字書寫的帖子,傳到長公主府,落款印鑑爲大理國東川郡王高明樓。
信上的原話是這麼說的,“父親大人常贊郡王智勇雙全,有雄才大略,在下甚爲佩服。此駒是父親大人從五千匹駿馬中挑出來的佼佼者,特地交待在下入京後親手贈與郡王。寶馬配英雄,是在下和父親心之所願,望郡王笑納。”
傅九衢擡眼,“馬呢?”
段隋:“牽到馬廄裡了。門房本不敢收,但來人放下信件和馬兒就跑了……”
傅九衢微微闔眸,“罷了,明日再還。”
段隋看他一副冷冷淡淡的樣子,遲疑道:“屬下看過了,那馬確實是好馬。屬下長這麼大,還沒有見過那麼漂亮的馬,可是,那高明樓爲什麼要給九爺送馬呢?”
高氏在大理那是赫赫有名,是大理的世襲相國,堪稱漢之董卓。
十年前,高相國廢掉了荒淫無度的大理國王段素興,擁立段思廉爲帝。可謂是“上有從龍之功,下有民心相向”,在大理是無人可比的風光。
東川郡王高明樓便是高相國的兒子。
傅九衢思忖一下,淡淡輕哼。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明日天一亮,你親自把馬送回驛館。”
段隋應聲,瞥一眼主子的表情,又饒有興致地問:“屬下聽來一個小道消息,不知當講不當講?”
傅九衢徐徐掉頭。
那涼絲絲的表情,讓段隋身子僵硬一下,差點咬到舌尖。
“咳!”段隋一本正經地道:“啓稟郡王,屬下聽說,這次大理使團入京,除了送來我大宋購買的馬匹,還特地送來了儂智高的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