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六章

趙太-祖有詩云:“生於亂世遇時平, 掌握縱橫誰紀頌。善念入無邊,惡也不知痛。”

大趙開朝百年來,如今內亂外鬥, 戰火已燒半壁江山。女真和契丹聯軍一路南下,因有河東路和河北兩路的叛軍裡應外合,勢如破竹地拿下了真定府、河間府。他們一路燒殺擄掠無惡不作, 爲怕趙軍反擊,鐵騎捲過之處,燒盡沿途州縣糧庫內的糧草。壯丁不肯被徵爲挑夫,皆性命難保。粟米的焦味混雜着血腥味, 數裡之外都能聞到。百姓號哭奔走,家破人亡,大名府以北生靈塗炭, 村鎮全空。在這月黑妖星現, 雲紅戰火燃之時, 誰人不痛?

汴京皇城西南的都堂中, 二府宰執們、樞密院官員及兵部戶部各部尚書郎中、禁軍將領們齊聚一堂,聽着蘇瞻的話,視線都落在沉默如山的孟在身上。軍中論資歷論戰績,孟在足以服衆, 當統領京城禁軍護衛京師。然因洛陽僞帝冊封孟氏女爲皇后, 朝中要求孟在辭官者甚衆。

蘇瞻手持厚厚一沓的摺子, 皺眉對御史中丞鄧宛道:“清平你素來剛正不阿, 怎會由得他們胡謅?若因孟氏女要連累伯厚, 那是否要因僞帝而累及燕王殿下和陛下,因太皇太后而累計太后?這些是我下令扣在中書省的,有何不妥?”

堂上羣臣竊竊私語起來,立刻便有出言彈劾蘇瞻一言堂,把持軍國大事,欺上瞞下,有害社稷。

鄧宛朗聲:“諸公且慢。蘇相併無這等罪狀,不可亂戴帽子。”他轉向蘇瞻道:“蘇相言重了,歷來臺諫有諫言便需上書。上陳下達,缺一不可。情理法理上該如何決策,那是二府各位相公和官家、娘娘當顧慮的。刑部和禮部、太常寺等各處的這許多上書,可見朝臣們均心有顧忌,堵不如疏,若你我一手強行蓋着,只怕日後禍患無窮。”

張子厚大步踏入都堂,朗聲道:“爲君既不易,爲臣良獨難。忠信事不顯,乃有見疑患。若要這般顧忌疑心,這朝堂上諸位恐怕都要掛印辭官纔是。”

衆人都頭皮一麻,這位出名的“麻煩人”今日竟晚了許多,只怕又要舌戰羣儒力壓羣臣,再看他身邊穿男式女史官服的少女,秋水盈盈,笑意明媚,手上捧着厚厚一卷像畫卷似的物事。

張子厚甩了甩寬袖:“如因沾親帶故便要摘了孟都點檢的官帽,張某是萬萬不肯的。那趙棣封原永嘉郡夫人張氏爲賢妃,諸位拿下孟伯厚,是否跟着就要收拾張某和蘇和重了?我是僞帝賢妃的養父,蘇和重是她嫡親的舅舅。對,那國子監呂祭酒乃是孟皇后的親翁翁,自然也是要返鄉養老的。還是把我們統統牽連下獄?”

鄧宛挑了挑眉毛,笑意一閃而過,看來張子厚越發老辣了,沒有這樣的刀子嘴,也降服不了這些多心眼鑽在針尖裡的朝臣。

張子厚旁若無人,高聲道:“啊呀,對了,那陳孟兩家乃是姻親,陳漢臣陳元初陳太初是不是也得摘了他們的帥印?不如這般算了,你們直接將汴京獻給叛黨,將蘇家、張家、孟家、陳家一網打盡,這從龍之功得來全不費功夫。”他朝那些想要爭辯的幾位朝臣啐了一口:“打仗你們不會,保家衛國你們不懂,偏像那蠢豬一般,處處給叛黨做幫手,尸位素餐就是說的你們這等衣冠什麼來着,張某恥於和你們做同僚!”

他劈頭蓋臉地罵出市井之言來,不少人漲紅了臉,卻想不出更厲害的話罵還張子厚。鄧宛攤手道:“諸位可聽到了,鄧某覺得張理少所言極是。還請諸位不要再糾纏於孟伯厚一事了。”

張子厚一甩寬袖,換了張溫和麪孔,轉頭對九娘道:“孟女史,還是先將陛下親自盯了一整夜的好東西拿出來吧。”

九娘微笑着將畫卷送到孟在面前:“奉陛下旨意,翰林畫院連夜照將軍指點畫了這張戰事圖,只是不知道對不對,還請大將軍指點。陛下說了,怕有謬誤,特派了五六位畫師在外頭候着。”

孟在接過畫卷,掛到平日放輿圖的立屏上,落目在畫上,沉靜如他也不由得微微一頓。他在樞密院也擔任過籤事,因此昨日官家問及天下戰事時,他便耐心作了講解分析,卻沒想到一夜之間九娘便安排出了此圖,真是處處可見她心思敏捷行事周全。

孟在站到一側,對着擁到臺階前的羣臣說道:“諸位,這些城樓標誌,乃大趙軍事重地,兵家必爭,已落入叛黨和敵國之手的,皆爲紅色。”

羣臣見汴京周圍密密麻麻皆是紅色城樓,不由得都倒吸了一口涼氣,他們雖然心中都知道得七七八八,可如此直觀地看見京城之困,依然觸目驚心,尤其是北方,只剩下大名府一帶及鶴壁一帶連接京東西路的仍有幾個綠色城樓。再看到西邊遼闊疆域上永興軍路和秦鳳路一片皆綠,衆人又都略安心了些,不少人後怕地想到若是早幾天畫這圖,便是大趙江山一片紅了。

孟在指了指那紅紅綠綠的帶着箭頭的粗線:“紅色,乃敵軍路線。綠色乃我大趙將士路線。諸位可見,這指向西涼的,乃陳漢臣所率的十萬西軍,正在追擊梁氏。”

刑部尚書開口問道:“伯厚,爲何從興慶府會有一道綠線出來?”

孟在坦然道:“陳元初和耶律延熹兄妹助西夏興平長公主拿下興慶府後,未做停留,連同長公主調動的興慶府守城的五千鉄鷂子,已回西京道,攻向中京道。這是大趙、契丹皇太孫、西夏長公主的三方聯軍,意欲擊破契丹和女真的聯軍,圍魏救趙,緩解汴京的危機。”

他點了點圖上的海州、蘇州、江寧府、揚州一帶道:“諸位可見,陳太初率領淮南東路和京東東路的禁軍,再次以少勝多,收復了海州,正往京師方向趕來,將從背後攻擊高麗軍隊。兩浙路和江南路的三路叛軍,已佔領了這十八州,眼下在蘇州和江寧府遇阻。”

張子厚聽着孟在的聲音提到蘇州微微暗啞了下去,便上前兩步,朗聲補充道:“蘇州彈丸之地,守城禁軍不過五千人,卻已抵抗兩萬叛軍三日三夜。孟伯厚長子孟彥卿,率領江南三千士子投筆從戎,在蘇州太守錢潤寬麾下奮勇殺敵。孟氏一族,入軍營者已有一百二十七男丁。這等讀書人,頭可拋,血可流,纔是我大趙士子的風骨!纔是真正的君子!”

九娘心情激盪眼眶一紅,咬了咬脣,感激地看着張子厚,他說得太好,全是她想說的。張子厚臉上微微一熱,轉開了眼,見不少人臉露慚色,才收了口:“還請孟將軍釋疑,大名府乃汴京北面的最後一道防線,可守得住?能守少天?”

孟在吸了口氣:“新任的大名府權知府已將甕城外壕溝加寬六丈,開放了三個城門容納難民入城。鶴壁集的糧倉在燕王殿下整頓後,守得嚴實,叛軍急着南下,派了幾千人不斷騷擾,皆被鶴壁官民擊退。陳太初調遣了青州、袞州的一萬禁軍西下大名府增援,爲的是守住鶴壁集這條糧道,北可通大名府,西可達京兆府。如此一來,東西貫通,有望攔腰截斷女真契丹的大軍。如此一來,大名府便能守住。”

他手指從秦州那根綠線上劃過:“燕王殿下帶領的一萬先鋒軍已至京兆府,很快將會和叛軍遭遇。”孟在的目光冰冷,掃過階下羣臣:“孟某之見,叛軍必將極盡全力進犯京師,不是今夜便是明日。諸位若有能替代孟某守城之人,只管推薦。”

堂上一片靜默,幾息後便炸開了:“什麼?今夜——!”

蘇瞻也吃了一驚,見張子厚和九娘皆神色如常,心裡涌起一股說不出的滋味,沉聲問孟在道:“伯厚爲何不早說?如今城門尚大開,軍民還不知戰況——”

張子厚道:“和重勿擔心,中元節其實就已經部署好了京師外圍的防務,事到當頭再抱佛腳,只會引發京師百姓恐慌而已。”

話雖如此,樞密院的官員們已亂成一團。

九娘默默看着眼前大趙朝堂的亂相,心緒卻飄到了趙栩身上。六郎何時歸來?天就要亮了,但還要熬過最黑的一刻。她看向身邊的孟在和張子厚,又見蘇瞻和謝相正在極力穩定各部官員的情緒,而鄧宛、趙昪皆專注地看着那戰事圖,神情堅毅。

亂世見人心。

***

翰林巷孟府忙而不亂,部曲們在外院和四周圍牆下巡邏着,內宅的僕婦婆子們都換上了窄袖短衣,廚房裡磨刀霍霍,冰窖裡存滿了羊肉豬肉和宰殺好的雞鴨魚,囤積的米糧蔬菜也如小山一樣。

杜氏腰配長劍,一身騎裝,往日總帶着溫和笑意的臉上多了殺伐決斷的氣勢,她帶着貼身的四個女使和十來個僕婦在各院巡視,又吩咐屋頂防火的油布夜裡要再取下來浸透水。

進了木樨園,杜氏不禁笑了起來:“我家的護國夫人這是要上山打虎不成?”

程氏一直緊繃着,見到杜氏才鬆了一口氣,拍了拍案几上杜氏送給她的那柄劍:“人人背後都說我是母大蟲,就算上山也不能打自己人。我這也是給自己壯壯膽子。倒是我家阿林,定能打兩隻鳥下來,不過約莫也是爲了烤着吃。”

房內站了兩排從二門調過來的身強體壯的僕婦,聞言都強忍着笑意,看向程氏身邊的林氏。

林氏扎着布頭巾,繫着攀膊,穿了一身村婦下田的短衣和褲子,腰間還插了一把從花農那裡討來的割草刀,水汪汪的大眼還是有點木木的,見衆人都在笑自己,她挺了挺原本已極偉岸的胸,瞪大眼道:“九娘子說過,保不準京裡有壞人盯着咱們家,沒說有什麼壞鳥。奴連個彈弓都沒有,也打不到鳥。”

程氏笑得抱住腹部道:“我家阿林不再是草包了,倒變成了活寶。”

杜氏也笑盈盈地接過茶盞,柔聲道:“你家阿林是個寶纔對,阿林,記得好生照顧你家夫人。”

林氏用力點點頭:“奴明白。九娘子說過,守得雲開能見到月亮。”

堂上又是一片笑聲。

***

當夜,叛軍先鋒一萬餘人開始衝擊陳橋北的禁軍營。京中有些流民打扮的人企圖在陳橋門鬧事,皆備早有準備的開封府衙役鎖了個正着。二更天時,有近千義勇奉命在各街巷敲鑼打鼓宣佈:

京城保衛戰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