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七章

蘇昉一語即出, 立刻想到陳元初陳太初並不知曉此事, 頓時懊惱不已, 對着九娘也深深作了一揖:“對不住——, 我一時情急失言了。”

九娘趕緊扶他起身, 搖頭笑道:“此間屋子裡, 都是阿妧最親近的人, 又有什麼干係?只怕嚇到兩位表哥。”

陳元初和陳太初面面相覷, 看向他們三個。

九娘轉身對着陳元初陳太初行了萬福:“還請二位表哥恕罪。實乃匪夷所思荒謬絕倫之事, 無從說起。請容阿妧略說上一說。”

屋內九娘溫柔的聲音如潺潺流水,說起翰林巷木樨園聽香閣的孟妧,因一場出痘離魂, 陰差陽錯結識了榮國夫人的在天之靈, 入女學,練捶丸,到田莊裡被夫人告知永安陵的重弩,再到阮玉郎、張子厚和夫人的淵源。她娓娓道來,清澈如水的聲音在這夏日裡將衆人回味了這七年來的種種。有悲有喜, 有生有死,有恩有仇, 絲絲入扣, 息息相關, 糾纏不清。

屋子裡放置的冰盆靜靜吸收着一絲絲暑氣,慢慢從堅冰消融成冰水,四角先化成了鈍鈍的橢圓形, 積下的水從一灘合成了一汪,漸漸淹過那角,一點點吞噬着剩餘的陸地。

陳太初靜靜凝視着九娘,她言語中多是感恩,可被鬼魂纏上的她,沒說的還有許多載不動的愁。那位夫人嫁給了蘇瞻那樣的男子,有王瓔那樣的妹妹,芳齡二十多就早逝,心中必然許多苦許多痛,一樣也會讓阿妧承擔着,至少也會讓她感受到那種痛楚。

難怪從最初始,阿妧就待寬之格外親切。難怪她那麼在意榮國夫人逝世的事。甚至她也愛吃辣。那位夫人心有不甘,也許借阿妧想彌補蘇昉,又或爲自己出氣。

一飲一啄,各有前因,天意難測。

***

千里之外的汴京城,過去幾個月裡山陵崩,宗室親王們死的死傷的傷貶的貶、秦鳳路失守、永興軍路告急,萬事不順。百姓們跟着親身經歷了民亂、士子靜-坐、陳家蒙冤等事,惶惶然不得終日。終於盼到燕王出使,蘇相理政,大敗西夏。城中一掃往日陰霾之氣,行人臉上都露出幾分笑意。

這幾日汴京七夕的氛圍已濃,燈火萬家城四畔。街坊巷陌綵樓已搭建好,只差彩燈未掛。勾欄瓦舍熱鬧非凡,銅錢入籮聲,喝彩聲,叫賣聲,樂聲歌聲說唱聲交雜在一起,傳出幾條街去。汴河上星河一道水中央,畫舫烏篷船往來穿梭,絲竹笙樂不斷,高臺上舞姬水袖舒展,引來兩岸納涼的人們陣陣喝彩。夜色中樹蔭下,少年郎君和小娘子歡笑打鬧着。

蘇瞻回到百家巷,公服未換,先往後宅正院給母親請安,一進垂花門就停住了腳。

院子裡燈火通明,僕婦女使侍女們環繞,廊下傳來老夫人的笑聲。蘇瞻制止了要通報的侍女,慢慢走到合歡樹後,見張蕊珠身穿銀白滾芥黃細邊窄袖衫配了嫩黃長紗裙,正在教八歲的二孃踢毽子。兩隻彩色毽子上下翻飛,煞是好看。蘇二孃年方八歲,身量不足,此時小臉緋紅,滿面笑容。

他已經有許久未曾好好關心過這個女兒了,蘇瞻暗歎了一聲。

廊下給老夫人打扇的晚詞笑道:“相公回來了。”

張蕊珠和蘇二孃齊齊停下腳,轉頭看向垂花門處,卻沒見到人。衆僕婦已經收了笑,肅然躬身行禮道:“郎君安好。”

“大郎怎和孩子們捉迷藏?別藏在樹後頭,二孃,去拉你爹爹過來。”蘇老夫人笑道。

蘇二孃素日裡就懼怕蘇瞻,手裡緊緊捏着毽子,垂頭看着自己的腳尖,原地扭了幾下,往前走了兩步遠遠地朝蘇瞻道了萬福:“爹爹安好。”聲音照例小得如蚊蟲嚶嚶。

張蕊珠笑着拉起她的手:“二孃來,讓舅舅看看你的本事。我們也該討些賞錢好多買些瓜來做花瓜,我都雕壞好幾個了。”

“不是姐姐弄的,都是我弄壞的。”蘇二孃怯生生地擡起頭,一雙大眼看了父親一眼,身不由己地被張蕊珠拖了過去。

“舅舅,若是二孃能一口氣踢五十個,便賞蕊珠半貫錢做教習費吧?舅舅可捨得?”張蕊珠笑問。

蘇瞻笑道:“方纔就見到了,是你教得好。能值當給你束脩,只是舅舅可不能將這教習行業的規矩做壞了,還是按例兩塊醃肉兩匹布帛的好。”

張蕊珠滿是汗的笑臉頓時垮了下來,轉身衝着蘇老夫人喊道:“外婆,你看見堂堂相公竟然這麼小氣,舅舅可把相公們的規矩做壞了——”

蘇老夫人不禁大笑起來,受了蘇瞻的禮:“大郎累了一天,快回房去換身衣裳,好好歇息,不用再過來陪我說話了。有蕊珠和二孃陪着,我這一整天也被她們鬧騰得不行——”

張蕊珠接過女使遞上的帕子,印了印臉頰額頭鼻尖:“外婆這話說的,蕊珠裡外不討好,這份委屈看來只有去和二舅母說。”

說起史氏,蘇老夫人想起蘇昕,輕嘆了一聲。張蕊珠趕緊將話岔開。

蘇瞻見她善解人意小心討好家中老小,心裡酸澀不已,便行禮退了出去。

回到外書房,蘇瞻心緒不寧,提筆寫了小半個時辰,忍不住取出將雙魚玉墜,摩挲了幾下不禁眼眶微紅。跌碎的玉墜由於太小,裂紋太多,已無法用金子鑲嵌回原來的模樣。

無論如何,三姐能留下蕊珠這點骨血,還是因爲阿玞所結的善緣。若不是阿玞,張子厚怎會那般盡心救回蕊珠。這孩子既有大不幸也有大幸,只可惜自己知曉得太晚,未能早日接回來教養,如今嫁錯了人也和離不成,令人扼腕嘆息,不能歸於蘇家,總是寄人籬下,非長久之計。

只是阿玞離去十年了,始終不曾入過他夢裡來。她對自己,想來失望之極,怨憎之極了。

案几上新寫的一闕詞,墨跡已乾透。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舅舅——”門外傳來張蕊珠的聲音。

蘇瞻將玉墜放回盒子中,將那闕詞也放了進去,平息了片刻才揚聲道:“蕊珠進來說話。”

張蕊珠已換了一身月白窄袖長褙子,提了一個食籃,進來後笑吟吟地將冰碗取了出來:“舅舅,這是蕊珠自己做的荔枝凍,還請舅舅嚐嚐。”

蘇瞻起身坐到桌旁,接過碗低頭嚐了兩口。

“沁涼清甜,荔枝味道也濃,上佳。”

“那蕊珠日後流落街頭,也可靠這個手藝謀生了。”張蕊珠輕笑道。

蘇瞻眉頭微皺,擱下冰碗:“上蒼有德,讓舅舅找到了你,蘇家自然會養你一輩子。你何出此言?”

張蕊珠緩緩跪了下來,珠淚暗垂:“舅舅明鑑,蕊珠命苦,若能早些知道張理少只是我的養父,若能早些尋到舅舅和外婆,也不至於說出這等令舅舅痛心的話。可蕊珠已經嫁給了五郎,生是趙家婦,死是趙家鬼,豈能一直寄居在舅舅家?何況五郎再有不是,也是蕊珠的天,蕊珠每日吃穿無憂,想起他如今不知生死,獨自在鞏義受苦——”

她掩面而泣:“還請舅舅送我去鞏義吧?五郎待蕊珠一往情深,不惜違逆太皇太后多次,蕊珠絕不負他——”

蘇瞻看着她悲慼的模樣,長嘆了一聲:“你先起身,坐吧。”

張蕊珠驚喜地擡起頭:“舅舅?”

“今早去鞏義探視五皇子的御醫官返宮覆命,五皇子情況堪憂,留了一位醫官在鞏義。宗正寺和禮部都開始準備了——”蘇瞻嘆道:“你先莫哭。錢太妃得知後,自午時起在先帝殯宮外披髮赤足,跪了兩個時辰——”

“啊?小娘娘身子哪裡吃得消?”張蕊珠急道,眼淚撲簌撲簌往下掉。

“太后娘娘仁慈,下詔令接五皇子回京。”

張蕊珠轉悲爲喜,難以置信地看着蘇瞻。

“只是娘娘詔書中還有一條:五皇子復原後,將入開寶寺帶髮修行,直至靈駕發引再回鞏義。”蘇瞻淡然道。

張蕊珠一愣,急道:“那五郎不能回自己府裡麼?不能和我相見?”

蘇瞻輕輕搖了搖頭:“詔書已發到禮部,明日就會送到二府用印。我出宮前正在商議此事,幾位相公都不贊成此事,應當不會用印。蕊珠,你聽舅舅的,萬一五皇子——,舅舅請娘娘下詔將你從宗正寺玉碟上除名。你就改姓蘇,做我的女兒。我將你記在阿昉母親的名下,你和二孃做一對親姐妹。過兩年舅舅給你找個好夫婿,你的日子還長得很——”

“不——!”張蕊珠尖叫起來,撲通跪倒在蘇瞻面前,抱着他的膝蓋大哭起來:“舅舅待蕊珠這般好,我粉身碎骨無以爲報。可我心中只有五郎,求舅舅成全,若是舅舅不憐憫五郎,令他臨死見不到生母也見不到妾身更見不到未出生的孩兒,無論如何蕊珠也要自己去鞏義,我們一家三口死也要死在一起!”

蘇瞻頭皮發麻,怔怔地看着張蕊珠:“你,你說什麼?”

張蕊珠拼命搖頭,滿面淚痕:“蕊珠不敢說,怕被別人陷害五郎孝內不端。我對天發誓腹中孩兒是四月十五那夜懷上的。如今快三個月了,舅舅,我先前在宮裡不慎沒了一個孩子!你知不知道,滿地都是血,我肚子疼得要命,血流也流不完——若五郎有什麼不測,蕊珠和孩子也活不成的!只能辜負舅舅的厚愛——”

蘇瞻耳中嗡嗡地響,阿玞當年小產,他聽弟妹史氏提起過幾句,滿地都是血……

“胡言亂語什麼!”蘇瞻厲聲喝道,卻沒有去扶張蕊珠,雙手握拳的他渾身顫抖起來,眼前似乎一片血紅。

作者有話要說:  注: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出自蘇軾《江城子 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因爲夢到王弗,所以蘇軾寫下了這闕大家耳熟能詳的詞。王弗葬在眉州蘇家祖墳,的確是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也有研究者認爲短松岡不是蘇家祖墳,而是蘇軾緬懷在青神中巖的初戀地點。蘇軾是和王閏之合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