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九娘推開西窗, 太陽從廊下跳進來, 在她新換的藕荷色芙蓉山茶梔子花紋樣的縐紗長裙上灑了三寸日光。她低頭看着懸浮在空中的灰塵, 側耳就能聽到外頭趙栩和高似說話的聲音。

趙栩見這邊窗子一開, 便同高似走過來, 隔窗對她點點頭, 倚着廊柱站定了。

聽見阮玉郎推門進來, 語帶調笑, 九娘轉頭揚聲道:“你又算什麼老虎了?最多是隻老狐狸罷了。”

阮玉郎淺笑盈盈, 掀開竹簾,把薑湯放到羅漢榻的案几上,自己側身坐到榻上, 看了眼窗外趙栩的身影:“那正好, 我是老狐狸,你是小狐狸。你我湊做一堆,生下一窩小小狐狸。”

九娘冷冷地道:“誰是小狐狸?你該和孫殿丞家才正好湊做一堆。”

阮玉郎側頭思忖了一下,大笑起來。高頭街的孫殿丞藥鋪專治狐臭,汴京城裡很是有名。她這是拐着彎罵自己呢。他張開雙臂, 舉高了一嗅,招手道:“是可忍, 孰不可忍, 以後過日子, 你要嫌棄我老,嫌棄我醜,我倆倒也能湊合着過下去。你嫌棄我臭卻很難相處下去, 來,你聞聞我到底是香還是臭?”

九娘大眼眨巴了好幾下,這是那陰險狡詐心狠手辣的阮玉郎?似乎厚顏無恥該排在第一纔是。她搖頭道:“人老或貌醜,我倒不在意,可心歪了,骨血臭了,那血腥味卻是薰什麼香也改不了的。”

阮玉郎嘆道:“你白活了兩世,還沒做回你自己?這儒家真是害人不淺。成日被這些大道理捆着,活得累不累?”他眯起眼看向西窗下短了幾分的日光,想起那個赤腳涉水穿越田野的少女,那個倔強狠戾無懼無畏的少女,下手殺人也不眨眼的她,竟然變成了循規蹈矩孝順公婆相夫教子的蘇家婦,老天從來都無眼,因果何時會有報?

九娘淡然道:“你以爲的那個我,未必就是真正的我,也許只是我的一部分。而我每時每刻的一言一行,也都是我自己的一部分,有何真假虛實之分?你上臺唱戲時,難道沒有一分是真正的阮玉郎?那位青提夫人,若不是有你的魂在裡頭,何以能那般令人如癡如醉?”

“說得也有些道理,那麼,我可醉倒了阿玞你?”阮玉郎笑着轉回眼,伸了伸腿,挪了挪背後的隱枕,靠得更舒服些,目光肆無忌憚地在九娘身上游走,見她秀髮鬆鬆繫了根髮帶,顯得小臉顏盛色茂,景矅光起。燕素她們平時穿的普通窄袖長裙,在她身上穠纖得衷修短合度,卻和他印象裡修長削瘦如秋菊的王玞相去甚遠。

阮玉郎目光掠過她胸口,在她細可一握的腰間轉了幾轉,心中一蕩,低吟道:“餘情悅其淑美兮,心振盪而不怡——”他倒也曾解過玉佩以要之。

九娘第一次被人當面稱讚自己的容色,見他目光灼灼似賊,神情滿是讚美卻不輕浮,索性上前幾步,端起薑湯,走到桌邊坐下,慢慢喝了起來。不知趙栩能不能說服高似今夜帶着他一起入宮。只要阮玉郎不在,她就有幾分把握靠着阮婆婆和趙元永能逃離此地。薑湯溫熱,想到趙栩身陷這麼危險的境地,還處處想着自己,九娘眼睫輕顫,連着喝了好幾口。

阮玉郎微笑着端詳九娘,不爲了令她折服,也不爲了令趙栩生不如死。這世間美貌女子太多,聰明的卻少,有趣的就更少,敢殺人不眨眼的少之又少。要四者兼具,百萬人中也未必挑得出一個來。他平生不好女色,對美貌的女子尤其厭惡,最愛看她們痛不欲生深受折辱的悽慘模樣,看着眼前嬌花,真生出了要把她放在自己手心裡的念頭。

“我自從到了曹氏手裡,就再沒見過我生母阮氏。”阮玉郎柔聲道。

九娘放下碗,凝神看向他。兩人對戰,攻心爲上,她心中暗自警惕。

阮玉郎笑道:“你若怕我,離我那麼遠,又怎麼說服我帶趙栩入宮,留你在這裡好趁機逃走?來,你盡力一試,看看能否打動我鐵石心腸。”

九娘一驚,不由得暗歎一聲,說阮玉郎是自己平生勁敵,實在是擡舉了她自己。若不是他和前世的自己有些夙緣,她哪裡能和他較勁。她起身走到羅漢榻邊側身坐了,果然聞到他身上傳來的暗香,似冷凝梅香又有點像清冽竹香,很好聞。

“臭不臭?”阮玉郎一肘撐在案几上,挑起一邊眉毛,側目看着她,神情多了三分孩子氣,似乎斤斤計較她方纔的話,又帶着些小天真的炫耀,一人千面,精彩紛呈,看起來竟然和趙栩耍無賴的模樣十分相似,九娘忽地驚覺他二人面貌有七分相像。阮氏和陳氏這兩位後蜀皇室血脈,所繼承的美貌力量太過強大,算來陳青兄妹,元初和趙栩,阮玉郎,甚至大伯孟在,五官都頗爲肖似,只因氣韻各自大不同,並不招搖。

九娘對着他這般神情,竟生不起厭惡之心。她眨眨眼失笑道:“你最香,你最美,可滿意了?”

阮玉郎秋波一送,低聲問:“我比不過趙栩麼?”

九娘認真地點點頭:“比不過,我也比不過他。”又補了一句真心實意的讚美:“我從未見過比六郎更美的人。”

兩人相距不過一張案几,對視了一瞬,都笑了起來。旗鼓相當,誰也不輸。

西窗外廊下閒閒坐着的趙栩聽得清楚,轉頭朝着窗口得意地喊道:“阿妧,你這樣的大實話記得多說幾句,我聽着歡喜,連傷口都不疼了。”

九娘爽脆地應了一聲好。

高似覺得渾身起了雞皮疙瘩,那裡頭真的是王玞轉世?莫不是騙了他?這等肉麻噁心的話,他此生從未聽過。趙栩這般厚臉皮,可和陳素和自己絲毫不像。

趙栩卻開門見山道:“你若不想害死我娘,今夜需帶着我入宮才行。”

高似壓地聲音道:“你放心,我必定能救了你娘和阿予出來。你留在這裡等着我。”

趙栩忽然有些可憐這個最可恨之人,他搖頭道:“你不懂我娘。”

高似一呆。

***

阮玉郎伸手拎起案上青玉盤裡的一顆紅櫻桃給九娘:“阿玞你這麼有趣,讓我愛得很,說不定心一軟就依了你。寡人有疾,寡人好色,不妙不妙。來來來,你要怎麼亂我心?我看還是色-誘更有用些。”

色-誘阮玉郎?九娘差點笑出聲來。她接過櫻桃,含在嘴裡,臉頰上嘟起一塊。阮玉郎看着更覺有趣,伸出手指去點,九娘沉下臉,手中銀籤子連點。他避開銀籤子要再去戳那小鼓包,九娘早已用手遮住半邊臉,銀籤子刺得飛快,橫眉道:“我看你已經亂得厲害,還是趁早放我們走纔對。”

阮玉郎收了手,托腮看着她,笑得如桃李盛開。

九娘轉開眼,色-誘?究竟誰在色-誘誰?真是見鬼。她低頭把櫻桃核吐在手中,放入一旁的白玉小碗裡,轉念問道:“對了,說起你娘,憑你的身手,想要見她並不難。瑤華宮在禁宮外頭,只有娘娘派人盯着。你爲何不去見她?”

阮玉郎笑得更開心:“阿玞你不敢看我,顧左右而言他,可是有一點動心?索性好好留在我身邊算了。”

九娘側頭看着他似笑非笑:“你這般高深莫測,總該讓我知道你的過往,我才能夠知道你好在哪裡。”

阮玉郎搖頭道:“打動人心,要麼財帛美色,要麼官位權勢,實在不行,生還是死,人總懂得怎麼選。最要緊的是直接,切莫繞路。你看,我現在要的就是你心甘情願嫁給我,你若應承了,我便依你所求。你爲何不選自己最厲害的本事,卻要繞遠路?你那套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在孟家就不太管用,卻想用在我身上?豈不白費功夫?”

九娘搖頭道:“這種利誘或脅迫,只能一時有用罷了。你這七年來屢屢遭挫,不就是因爲算錯了西夏女刺客,算錯了孟嫺,算錯了六郎?就算是高似,也不是你全然能拿捏的。否則六郎先前就葬身汴河了。你既然對我提起你娘,不就是想我感同身受,因憐生愛?”威逼利誘對她自然無用,母子親情是她心裡最弱的那處,阮玉郎不難抓住這點。

阮玉郎漸漸收了笑容,點頭道:“你的姨母,我的表姑母,費盡力氣把我找着。我那時自然想見她。她卻不肯見我。”年歲久遠,他已經不記得那時自己是什麼心情了。

九娘一怔,她自己曾爲人母,難以想象阮氏爲何狠心至此。那時候的阮玉郎,如果見着生母,得到少許安慰,也不至於變成這樣的人。她打了個寒顫,若是阮玉真是有意爲之呢?爲了讓阮玉郎恨盡這世間人世間事——世間可會有這麼狠毒的孃親?

“後來她被棄於瑤華宮,”阮玉郎擡起眼:“說要見我,我便也不肯見她。她用卷宗、飛鳳玉璜和成宗遺詔三樣物事,換我救趙瑜一命。”他脣邊勾起一道諷刺的笑容。同樣是她生的,他就該命如草芥被棄之不管,而趙瑜就該是如珠似玉皇室貴胄?

九娘嘆道:“你恨趙瑜?”

阮玉郎卻道:“我曾想過她在瑤華宮的日子,猜她應是怨天怨地怨趙璟,可傳來的消息,都說她在瑤華宮裡種菜洗衣唸經拜佛看書寫字,毫無怨尤,皮囊老下去,風-韻卻依舊。竟然還能利用我爲趙瑜謀求生路。”他嗤笑道:“若論天下第一貪生怕死愛慕虛榮自私自利的女子,她當拔得頭籌。阿玞,這個你倒該學學她,才能活得長久些。”

九娘默然,在瑤華宮能活過三五年的女子,的確只有阮氏玉真一人。

“趙瑜爲何會聽你的話毒殺先帝呢?”九娘蹙眉問道:“他那樣的人——”

窗下的趙栩凝神靜聽,高似看着他面容上浮現的一絲悲傷,轉開了眼。在六郎心中,趙璟那樣的人都有一席之地,他是個記好不記壞的孩子,若他們在一起久了,六郎定然也會記得他的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