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3.番外

來的是方家世交孫殿丞相藥鋪家的娘子。孫家歷任家主都在四熟藥局任職,統管和劑局、惠民局, 掌修合良藥出賣, 和方家雖分屬內外司,但醫藥不分家, 歷來頗有交情。孫郎君常和方紹樸打交道, 對他十分滿意。孫小娘子年方二八,生的眉清目秀, 體態略有些豐腴, 圓潤一團, 和連氏及方紹樸見了禮,已羞得滿臉通紅,垂首盯着茶盞裡的茶湯, 一語不發。

連氏和孫家娘子都是京中醫藥人家的當家主母,彼此也算熟稔, 兩人笑着敘舊, 看着眼前的郎君和小娘子都紅着臉不說話,頗有些着急, 又都十分滿意。

“算起來也有兩三年不曾見過大郎了,想不到大郎已經成了宮中首屈一指的醫官, 深得官家、聖人的信任, 今年才二十三歲吧?真是難得。”

這話孫娘子在家中已跟女兒說過好多遍,但當着連氏的面再說一遍, 說得真情實意, 丈母孃看女婿越看越歡喜躍然話中。

連氏笑着點頭道:“我家大郎已經二十五了, 十五歲入太醫署學醫,考做翰林學生的上舍生,五年就做了瘡腫科的博士,也算是難得,比他爹爹要早了三年。”兒子在醫學上青出於藍勝於藍,方家在這點上向來底氣十足。

孫娘子感慨着,桌下輕輕踢了女兒一腳。

孫小娘子擡起眼皮,掃了方紹樸一眼,見他垂首斂目正襟危坐的模樣,輕聲問道:“方——方大哥,學、學醫可、可是很難?”她是害羞加緊張,一句話在腹中盤桓了好幾日,竟問得斷斷續續。

方紹樸心中一鬆,感激地看了母親一眼,原來這位小娘子和自己一樣有着口吃之疾,他吸了口氣,溫和地道:“難、難是很難。十、十道六通、通方可做醫、醫官。另有《本草》大、大義三道、道需考。再去、去爲太學、律學、武、武學生及諸、諸營將士治、治病,再考、考——”

他心裡放鬆,口吃之疾倒比往常好了些。

孫娘子卻被女兒踢了一腳,只當不知道,開口說起醫學博士多麼金貴來。她刻意隱瞞了方紹樸這不足,就怕女兒知道後不肯來。過日子,說話結巴一些有什麼要緊,前途、家世、有無好處的婆婆纔是最重要的,方家這一輩只有幾個小郎君,連個小姑子都無,方紹樸老實忠厚,嫁過去豈不舒心。

方紹樸有問必答,見對面孫小娘子咬着脣漲紅了臉,有些委屈有些鬱郁的模樣,一緊張,一句倒要停三停。

還未說完,孫小娘子忽地站起身來,低聲說了句:“娘,女兒去去就來。”朝着連氏福了一福,含着淚就帶着貼身女使侍女往外去了。

湘妃竹門簾嘩啦啦響起,重重墜下。

一片尷尬的沉寂後,孫娘子紅着臉賠不是:“這孩子自小被她爹爹寵壞了,真是讓方大嫂見笑。大郎莫要見怪。”

方紹樸手中攥緊了準備好的金釵,那種得期望後的突然失望,十分不好受,但明顯孫小娘子並非他所想的和他同病相憐之人,她失禮離場也只是表明她看不上他而已。

“無妨——”方紹樸站起身來,叉手行禮:“宮——宮中尚、尚要驗、驗蘭、蘭湯,請、請恕紹樸無、無禮,先行入、入宮去。”

連氏憋着氣,失望之餘更是心疼,她也相看了好幾家的小娘子,每每坦承兒子的口吃一病,總被婉拒,這次孫家欣然答應,她的確抱着很大的期望,特意打了一根六兩的足金石榴金釵,不想兒子當面被人嫌棄,笑容都僵在了臉上,便輕聲道:“是娘思慮不周,忘了你還有事,快去吧。孫家妹妹,真是對不住,改日再請你們好好坐下喝茶。”

孫娘子心裡已把女兒罵了幾百句,已經得罪了方家卻是挽不回的了,只賠笑想多留連氏說幾句。連氏礙於兩家幾代相識,便也端坐着聽她說話。

方紹樸出了屋子,吸了兩口氣,整了整頭上的烏紗襆頭,擡腳往樓下去。還未下樓,轉角處就聽見一個小娘子低泣的聲音怨道:“秦姐姐,你不知道我娘做的糊塗事,竟要將我許配一個連話也不會說的男子。”

“咿,難不成你今日要相看的,是御醫院的方醫官?”另一個女子訝然的聲音雖然不響,卻十分清晰。

被人揹後說閒話,方紹樸倒不是第一次遇到,他心裡沒了期待,反坦然起來,便停了腳靠在一旁,以免那些人尷尬羞愧。

“這又有什麼?說一句雖要停三停,好歹也是最得官家和聖人喜歡的醫官訥。”又有一個女子笑語晏晏道,語氣卻充滿了戲謔:“來,你嫁過去,早早打發他出門,讓他晚晚歸家,只需收了他的錢財就好,再讓他想法子給你請封個誥命——”

“好一個不知羞恥!”

忽地樓下傳來一聲冷冷的斥責,蹬蹬瞪有人重重踩着樓梯走了上來。方紹樸一怔,悄悄往外張了張。

“聖人都說了,方醫官是一位有着大智慧的大趙好兒郎。官家和聖人都信任他讚賞他,這樣的男兒卻被你們這羣沒見識的在這裡嚼舌頭,還要謀算人家的錢財,你們家是多缺錢,連嫁妝都辦不起了要這麼害人?”

“是阿姍啊,我們只是在說幾句頑笑話,你怎麼當起真了,說得這麼難聽。”秦娘子輕描淡寫地道:“走吧,這位孟娘子是當今官家的大姨子,可不是我們得罪得起的。”

七娘橫眉立眼,脆生生地罵完,聽了這話哈哈笑了起來:“秦娘子,聽說你夫君要跟着那宰相家的女婿身後倒賣翰林院的舊文稿,怪不得出這種餿主意坑害人家老實人。呸!求你千萬別提曾在我家女學附學,好瓜田裡出了爛秧子,我孟家丟不起這人!”

秦娘子臊紅了臉,去年九娘大婚,她也投過帖子送過禮,想請女學的一班同窗聚聚,好借個勢,卻被孟家管事直接回絕了,被七娘當着小姐妹們這麼一通罵,心中大怒,便冷笑道:“可不是好瓜田裡就出了爛秧子。我們這等人家怎敢和你孟家攀什麼干係。你家可是出了兩個皇后的榮華富貴人家。”

“你說什麼?!”七娘大怒。

“對了,還有一個王妃在女真人手裡呢,只是,你孟家如此的世家風範,怎地做姐姐的一個一個總惦記着妹夫呢,還不知是誰不知羞恥呢。” 秦娘子泄了憤,十分爽快:“我們走。”當年在女學裡,她們就聽她說過許多燕王多麼好和想入宮的事,那點小心思瞞得住誰。

“你!你給我站住——!”七娘怒極,扯住她衣袖,她身後的兩個女使趕緊低聲勸她不要鬧了。

一旁的小娘子們拉拉扯扯起來,有人大聲道:“孟七,你纔不知羞,還好意思和我家表哥相看。京中誰不知道你這個女爆仗,從小隻知道闖禍,欺負聖人這麼多年,還覬覦官家,反藉着聖人的名頭欺負我們。真是不要臉!我家表哥纔不會看得上你。”

七娘氣紅了眼,偏偏被她們戳在心窩子裡,竟說不出話來反駁,眼睜睜看着她們一羣人揚長而去,繞過一樓的轉角,還傳來了清脆得意的笑聲。

她呆呆站在樓梯上,此時才覺得有一百句精彩的回罵的話語,還有應該揚手就給秦娘子一巴掌啊,侮辱後族,罪不可赦。這種懊惱涌上來,比被人當面戳穿心思的羞辱還要猛烈。

方紹樸三思後輕輕走了出來,就看到七娘漲紅了臉,涕淚直流,正拍開身邊女使遞帕子的手。

“主辱僕死懂嗎?”七娘抽噎着瞪她們:“若是玉簪她們,定會抽她們大嘴巴子——”

若是九娘在——屁咧,她們怎麼敢在九娘面前吭聲!

一擡頭看見樓梯口的方紹樸,七娘怔了一瞬,趕緊扭頭就往樓下走。

“請——請稍等——”方紹樸尷尬地開了口,事因他起,總要寬慰她幾句:“對、對不住了——”

七娘停下腳,背對着方紹樸,甕聲甕氣道:“不關你的事!”

是她多管閒事,是她沒用。娘說得對,她就是個窩裡橫,能活到現在是命好。

方纔遠遠避開的茶坊管事夥計們慢騰騰地出現了,笑容滿面。

方紹樸揉了揉鼻子:“孟、孟娘子怎麼一個人來、來這裡?”

七娘纔想起來母親程氏和大伯孃杜氏還在樓上等她去相看一個郎君,她在寶津樓憋了大半天,沒想起來去如廁,因此一來就先去一樓的淨房,卻聽見了那些人編排方紹樸,現在回想,方紹樸原來也是來相看那個貌似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娘子的。

那小娘子,整個像個浮丸子,面目模糊,長什麼模樣她都想不起來。

“我是來相看的。”七娘回過神往樓上走,也不看方紹樸一眼,自嘲道:“不過那位郎君的表妹,早說了人家看不上我這爆仗。”

方紹樸聞着一股好聞的香氣從自己身邊飄過去,喃喃地道:“人家也、也看不上我、我結巴——”

七娘扭過頭看他,見他一臉真摯,十分歉然,方纔那股子鬱悶委屈憤怒頓時少了許多,揚起下巴道:“人家還罵我覬覦自己妹夫呢!”

方紹樸看着她俏麗的五官帶着股莫名的倔強,心猛然一抽,撓了撓頭,瞥了眼離他們倆五六階樓梯的女使們,低聲咳了咳:“我、我曾、曾經偷、偷仰、仰慕過四、四公主——”

知慕少艾,人之常情,也不算什麼不知羞恥的事。就算丟臉,他也不想讓她覺得只有她丟臉。

七娘一愣,張大了嘴,想起趙淺予,再看看面前紅着臉眼睛卻亮閃閃的方紹樸,她雖不聰慧,卻也知道方紹樸這話是在安慰她,眨了眨眼,卻冒出了一句:“阿予,阿予好看得很,你倒很有眼光。”

方紹樸側過身擋住下面衆人的視線,壓低了聲音誠心誠意地道:“你、你也很有眼光。我若是女子,也會仰慕官家。官家比四公主還好看。”

這兩句竟沒有口吃。

七娘比方紹樸高了兩個臺階,兩人視線相平,大眼瞪大眼,忽地兩人臉都更紅了,心怦怦地跳得極快。

可的確有什麼東西,宛如輕風拂過,將一直壓在她心上的難受帶走了。喜歡一個人變成一種難言的羞恥,彷彿所有的日夜都錯付了,變成了一個笑話。可他隨意的幾句話,那種喜歡一下子遙遠了,再也不是羞恥不是笑話,而是逝去的少年時光中最寶貴的情感,原來可以供在神龕上,留下追思和會心一笑。不是像四娘那樣入了魔害人害己,也不是像話本子裡那樣,刻骨銘心鬱鬱而終。

他和她,同病相憐,醫者自醫。

“七娘子——”

梅姑的聲音傳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