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七章

趙栩親自走了下來, 接過蘇瞻手中的烏紗帽,拿在手中端詳起來。他脣角帶笑, 面容柔和,一雙桃花眼卻淬了毒一般, 自烏紗帽上轉向兩側的官員們。

殿上官員們立時安靜了下來,不少人垂首縮肩, 成了趙梣口中的鵪鶉。畢竟這位風華絕代的燕王殿下翻臉快過翻書, 殺死親兄長魯王趙檀時眼睛也不眨一下。死在他手上, 也就只能白死。

“和重真是世間少有的君子。”趙栩長嘆了一聲, 面露可惜之意,舉了舉手中的烏紗帽:“這款官帽,透氣清爽,比雙腳襆頭好看許多,聽聞還是由和重所創, 風靡官場。”

蘇瞻不禁一怔, 趙栩這絃歌的雅意,他聽不出。

趙栩笑了笑, 親手將烏紗帽替蘇瞻戴好:“和重三次拜相, 心胸寬廣,世人多有不及。這棄城棄民之罪, 你願一力承擔,爲百官替罪, 本王實在欽佩, 也十分不捨。”

蘇瞻胸口一酸, 他因趙栩纔再次拜相,諸多利國利民之策,只待戰事平息後方能一展宏圖,他微微躬身道:“和重有負殿下所託,實在無顏以見殿下。”

趙栩將他扶了起來,朗聲道:“大趙百官,若人人都能似蘇相這般敢說敢做敢承擔,何愁官場不清明?何愁大趙不興?今日和重雖因棄外城之決策替百官頂罪而罷相,卻令天下人見識到朝廷絕不退讓的決心。”

殿上衆人都一呆,燕王不是在挽留蘇相麼?罷相?他方纔是說了罷相兩個字麼?不少人面面相覷,再看向上首的蘇瞻。

“唯有君子心,顯豁知幽抱。”趙栩嘆道:“還請和重仍在資政殿擔任大資,每日入宮來給授課。諸多大事,陛下和娘娘依然有賴和重出謀劃策。今日和重你替百官頂罪,百官亦願與你共進退,身爲人臣,這等榮耀亦極其難得。”

蘇瞻看着趙栩深不見底的眸子,心中苦澀難當,結黨營私以百官要挾兩宮,他怎會是這種奸佞之人?棄外城之策並沒有錯,但情勢轉變後,沒有錯也有錯,他來擔當便是。趙栩話裡給他留足了餘地,不遠離朝政,便有再次拜相的契機。

蘇瞻轉身拱手道:“諸位臣工,叛黨方退,百廢待興,還請諸位全心全意效力朝廷,堅守其職。若因和重而棄朝廷與萬民不顧,豈不陷和重於滔天大罪之中?萬萬不可!”

趙栩的眸子落在蘇瞻的背上。確實可惜了。

百官一陣嗡嗡聲後,紛紛躬身向蘇瞻行禮,允諾會爲朝廷和百姓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蘇瞻緩緩轉過身來,向御座上的趙梣和向太后跪拜下去:“臣奉先帝遺命,蒙娘娘陛下信賴,承燕王殿下之器重,身爲宰執之首,三個月來兢兢業業,不敢有須臾疏忽,今日罷相前,臣還有最後一奏。”

向太后感慨萬千,柔聲道:“蘇卿奏來。”

蘇瞻高舉玉笏,朗聲道:“二府與兩宮先前有約,有朝一日燕王殿下腿傷痊癒,需承先帝遺願,還政於燕王。今臣喜見殿下痊癒,臣蘇瞻奏請陛下禪位於燕王,由燕王趙栩繼承大統。”

殿上驟然寂靜了片刻,謝相出列高聲道:“臣附議。”

百官裡也有人醒悟過來,蘇瞻就是蘇瞻,此奏一出,離他再次拜相的日子還遠嗎?

有想將功贖罪的,有想討好趙栩的,也有真心想遵守舊約的。滿殿文武官員,附議者十有**。

張子厚卻一聲不吭,他親眼見到向太后與趙梣三個月來變得十分親厚,若是兩宮不情願遜位,便又生出了嫌隙,倒不如在天下太平後再議此事,順水行舟勢不可擋。而趙栩帶着趙梣參加宣德門之戰,他竟吃不準殿下心中所想,是要趙梣知難而退,還是殿下在壺口一躍後已無意帝位。

向太后抿脣不語,看着左下首雲淡風輕面不改色的趙栩,心裡有一些躊躇和悵然。

趙梣突然猛地站了起來。

殿上又靜了下去,不少人微微擡起眼皮,在趙梣和趙栩身上來回打轉,心驚膽戰。

趙梣大聲道:“蘇卿言之有理,六哥腿傷好了,就該由六哥做皇帝。”他轉頭看着向太后,有一點如釋重負地籲出口氣,笑了起來。

向太后眼眶一紅,低聲喚道:“十五郎?”

趙梣卻挪動小短腿,走下御座,來到趙栩的面前,仰首道:“今便祗順天命,出遜別宮,禪位於燕王栩,一依唐虞、漢魏故事。”

這幾句卻是從他即位開始便熟記於心的,先是盼着早點說出這句便能回到生母姜氏身邊,後來是盼着說出這句就能不再那麼早起牀那麼晚睡覺,甚至練弓馬和寫字時也會默默唸叨幾回。再後來向太后不提起,他差點忘記了。宣德門的殺戮和鮮血浮現在他腦中,趙梣的後背汗毛又倒豎了起來,他殷切地看向趙栩。

趙栩卻巍然不動,注視着上首的向太后。

向太后站起身來,指了指趙梣讓出來的御座,嘆道:“六郎勿辭,此乃先帝遺命,你當不負祖宗所託,勵精圖治,振興大趙。”

趙栩注目於太后身側空蕩蕩的御座上,那裡曾經坐過他的父親、他的弟弟,還有他的兩位兄長也對這個位子覬覦多年。他躬身對着向太后行了一禮,卻依舊沉默不答。在見到阿妧的剎那,見到她瘦了那麼多,他的確猶豫了。若他即位,她少不得要日夜操心,那不是他想見到的,不是他想要給她的。

趙栩不禁閉了閉眼,魚和熊掌,他想兼得。

蘇瞻上前一步,跪拜於趙栩身後:“請燕王即位——!”

百官隨之高聲附和:“請燕王即位——!”

再沒有人質疑,沒有人反對,垂拱殿上下,兩宮、二府、文武百官,共請燕王趙栩即位。

三聲已畢,在衆人期盼的眼神下,趙栩躬身一禮:“多謝十五弟。”

他緩緩轉過身來,深深看了蘇瞻一眼,望向垂拱殿外的燈火。不知送陳太初歸營的她,此時回城了沒有。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

南薰門外三十里驛站處,近百騎放緩了速度。

時局混亂,驛站的小吏和軍士人手極少,見到他們很是緊張,得知無需洗馬餵馬才鬆了口氣,趕緊入內準備膳食去了。

衆人下馬,等了小半個時辰,用完飯,便要就此道別。

陳太初牽過九娘坐騎的繮繩,微笑道:“多謝阿妧送我。”

九娘笑道:“還未多謝你扮成張家部曲暗中保護我呢,你偏先來謝我,如此見外麼?”

八月上旬的月亮,鼓鼓囊囊要圓不圓的,月色在九娘因騎馬而泛紅的小臉上添了一層柔和光暈,陳太初心裡也極柔軟,看着她搖了搖頭笑道:“那我們就別謝來謝去的。可惜今年中秋怕是不能一起過了,你便代我多陪陪我娘和小五吧。”

九娘點頭笑道:“表叔若還要出征,表嬸和妹妹不如搬來翰林巷,也好熱鬧熱鬧。我娘說她十幾年沒生過孩子,早忘記怎麼生了,緊張得很,要有表嬸陪着,還能安心不少。”

陳太初見九娘說得一本正經,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九娘也笑得不行,眉州阿程的話,不止能氣死人,也能笑死人。

“自從婆婆回來,家裡又養了兩隻產奶的羊,妹妹也能吃上新鮮的羊奶。”九娘想了想:“趙棣潰敗,我也不用再回宮了,正好做些滋補的給表嬸調理身子。願太初表哥早日凱旋,平平安安。”

陳太初輕嘆道:“六郎既歸,不日就該登基爲帝,你能在翰林巷的日子也不多了。以後入了宮,你自己也該好好滋補纔是。”他停了停,輕聲問道:“阿妧,若六郎即位,你願意入宮麼?”

九娘不自覺地挪開視線,看向天上月。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

陳太初柔聲道:“六郎待你,你儘可放心。他絕不會廣納後宮的。雖有祖宗舊例,但六郎從來不是循規蹈矩之人。”

九娘看向陳太初,陳太初還是那個陳太初,言念君子,溫其如玉。

“他做什麼,我便跟着他做什麼。”九娘輕笑道:“他若要做賢王,我陪着他;他若要做皇帝,我也陪着他。他要歸隱山林,我便種樹養蠶,他要馳騁北疆,我孟妧亦能並駕齊驅。”

陳太初的笑意漸濃,這般意氣風發的九娘,纔是真正的九娘了。

九娘擡起下巴,挑了挑眉頭:“可他若要多納一人,我卻是不能忍的。天下這般大,江南山水,北疆草原,還有秦州,我都要走上一走,元初大哥的烤羊,我還沒嘗過呢。”

“我也沒嘗過,你怎地不帶上我?”

身後一人甚是不滿的聲音傳來。

陳太初笑了起來:“六郎。”

九娘臉一紅,轉過身來,卻一怔。

趙栩雖依然身穿絳羅紅袍,可身後跟着的卻是殿前司精銳,月色下黃色團龍紋帝旗招展,緊隨其後的還有皇帝專用的朱蓋和五色旌旗。

陳太初已跪拜下去:“臣陳太初,參加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趙栩一躍而下,拉起陳太初:“你不累,我聽着都累。”他轉向九娘,粲然笑問:“你想要丟下我跑去哪裡?我可是不能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