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五 章 鎮荒之戰

孫恩負手卓立,雙目情深無限地俯瞰整個邊荒戰場。

喊殺聲從小谷方向潮水般陣陣傳過來,同時一道火龍正向鎮荒崗的所在隨風勢蔓延,大有愈燒愈烈,不住擴展之勢,而此中戰亂人禍的驚人破壞力,尤令人心頭吃緊。

在邊荒集南面的徐道覆部隊,又再敲響戰鼓,吹起戰號,向邊荒集南門聲勢浩蕩的推進。今趟與上次不同的是前兩排均是以兩手持着高及人身的防火革盾的步兵,顯是有備而來,針對的是邊荒集威力龐大的火油彈。至於能否奏效,當要再看兩方戰術上的較量。

在邊荒集北方地平遠處,隱見點點火把光,代表着慕容垂大軍如期殺至,漫山遍野均是鮮卑慕容的長勝部隊。

孫恩把一切收在眼內,心中感到無比的滿足。

邊荒集的邊荒之戰恐怕不是一夜半天可以分出勝負,可是他和挑戰他的年輕超卓劍手,生死勝負肯定可在十數招內清楚分明。

燕飛在後方抱拳施禮道:“荒人燕飛,請孫天師賜教!”

孫恩仰天一陣長笑,沒有回頭,欣然道:“近十五年來,從沒人敢孤身一人挑戰我孫恩。燕飛你確是志氣可嘉,令本人非常欣賞。我奉打算先讓你任刺十劍,作爲鼓勵。不過聽了你這兩句話後,感覺到你已臻無勝敗、無生死的境界,不得不改變主意,只任你刺三劍,方動手殺你。”

燕飛凝望着他的背影,微笑道:“何須天師相讓,大家全力出手對攻,豈非更是痛快?”

孫恩啞然失笑道:“你在劍法上或許已臻登峰造極的境界,但在武道上仍是嫩口了點兒。我所謂任你刺三劍,絕不是故意讓你。只是要讓你曉得‘黃天道藏功’那虛實相生,最擅避重就輕的移閃之術。而當你三劍均刺不中時,你的信心肯定會崩潰,那時我將可於數招之內取你性命。明白嗎?”

燕飛暗叫厲害,曉得孫恩正向自己展開攻勢,施展心理壓力。但他心神卻絲毫不爲所動,淡然自若的道:“若燕飛不能於三招內令天師還招自保,顯是力有未逮。今次厚顏來向天師求教,是自尋死路,無話可說。”

要知像他們這種級數的高手之爭,精氣神緊鎮交纏,真氣交鋒更是無所不用其極,只要一方稍有縫隙破碇可尋,對方的攻擊在氣機牽動下將如暴漲的怒潮,破開所有堤防、無孔不入地直至滲透淹沒一切。所以若孫恩確能任燕飛放手強攻而安然無恙,肯定不止勝燕飛一籌半籌,燕飛的落敗乃必然之事。

孫恩故意明言任燕飛刺三劍,假若非是使詐,當是自恃極高,有把握以此戰術,先摧毀燕飛無隙可尋的強大信心,然後施展全力把他一舉搏殺。

燕飛不是不想立即出手,因爲即使在孫恩背後出招,也沒有偷襲的意味可言。可惜卻是無法出手。

孫恩雖是悠然自得地站在那裹俯瞰河原荒集,竟予人一種超然於物外的道法禪境,使人無法掌握虛實,沒法有隙可尋。

單憑如此功架,燕飛便從未在任何敵手身上發現過。

孫恩已融入天道和自然裡,與天心冥合,他就是宇宙,宇宙便是他,貫通天地人三才之隔,再不是任何常法能加以規限。

這就是孫恩悟破天人之變而成的黃天道藏功,孫恩藉之以縱橫天下,馴服無數拜倒於他腳下的信徒。

他的力量是自然的力量,可以用之畫符唸咒蠱惑人心;顯異能、行奇事。

燕飛心中叫糟,曉得自己對孫恩生出如此印象,不論是否錯覺,總是受其黃天道藏功法所剋制,若不能平反這觀感,此戰有敗無勝。

孫恩柔聲道:“好一個自尋死路,正好是到邊荒來發財的人的最佳形容。淝水之戰令邊荒集成爲天下必爭之地,而你們荒人仍財迷心竅,懵然不知大禍之將至。”

燕飛金丹大法全力運轉,心神進入古井不波、空靈通徹的通明境界,盡力從對方的說話尋找可以打開對方心靈的缺口,只要時機一現,他的蝶戀花會立即出鞘。只有把孫恩從他的道境扯回來,他方有可攻擊的目標。

他在尋找孫恩的破綻,孫恩亦在尋找他的破綻。

勝敗只是一念之差,沒有任何轉寰的餘地。

燕飛哈哈一笑道:“天師此言差矣!直到天師下手殺死任遙之前,邊荒集確如天師所言般,仍沉迷於自身的矛盾和利益衝突中。可惜天師雖成功除去任遙,卻讓劉裕和任青娓安然逃去,致令陰謀敗露。現在鹿死誰手,尚是言之過早,天師以爲然否?”

這番說話本應像一把利刃般,可以戳破孫恩的信心。不但因孫恩殺任遙會帶來不良後果,更因孫恩沒法把劉裕和任青提留下,令任遙死訊泄出。

可是完全出乎燕飛意料之外,孫恩發出震天長笑,狀極歡暢。

燕飛心知不妙,且曉得自己已落在下風,因他並不明白孫恩有何能值其得意的地方。

笑聲忽止。

孫恩目光移往穎水,悠然道:“小鳥鵲怎會明白鯤鵬之志。邊荒集各勢力團結一致,正合我們聚而殲之的構想,一舉粉碎邊荒所有反抗的力量。讓我告訴你八字真言,然後燕飛你當曉得勝敗早成定局,沒有人能夠改變。”

孫恩緩緩轉身,其旋轉的動作自有一股於變化中永恆不變的意味,就像天地的運轉,日月的轉移,星斗的更替。

燕飛更清楚主動權已*控在對方手內,原因在自己沒法勘破對方的黃天道藏功,且因辯論屈處守勢,只能待對方說出八字真言的催命符咒。

孫恩雙目神光進射,神態閒逸瀟灑,不負南方第一人的至譽。欣然微笑道:“成也穎水、敗也穎水。燕飛你明白嗎?”

燕飛表面雖冷靜如故,心中卻不由一震,道:“天師是指以穎水灌邊荒集嗎?”

孫恩大笑道:“孺子可教也,不過你只猜到一半。我已把致勝之法派人知會慕容垂,邊荒集絕捱不過三天。”

燕飛終於心頭劇震,心神失守。

正知糟糕透頂之際,孫恩已變成幾道如實似虛的人影。

“鏘”!

蝶戀花出鞘。

燕飛是不得不攻,因爲攻守再不是由他掌握。

由孫恩正面面對着他的一刻開始,燕飛感到一種沒法形容的奇異力量立即把他攫個正着。那不是一般的真氣或動力,其感冕梗像置身茫茫怒海里,除了巨浪的可怕感覺外,你整個人便像被封鎖在一個永遠不能脫身出去的力場內。

他終於領教到黃天道藏功驚天地、泣鬼神般的威力。

明白到任遙死前的可怕經歷。

燕飛的手握上蝶戀花。

從未曾有過的感覺倏地蔓延全身,金丹大法閃電間又提升至最巔峰的境界。蝶戀花再不是他的愛劍,而是身體的一部分,且是整個人靈覺的延伸外展。

鎮荒崗依然故我,他已從幻覺的囚籠脫身出來,重新掌握孫恩。

蝶戀花化爲有生命的靈物。

同一時間,他明白了孫恩的話,明白了成也穎水、敗也穎水的含意。

邊荒集因穎水的交通而成水陸樞鈕,此事天下皆知,故成也穎水。

敗也穎水。因爲對方不單可用穎水灌淹邊荒集,破去穎水邊荒集西岸所有防禦設施,更可以隨時隔絕江水,使抵達束岸的胡人可從變淺或被抽乾的河牀迅速渡河,攻入東牆。邊荒集在這種情況下,是沒有可能抵擋得住四方八面而來的壓力的。

如在平時,這個想法會令他彷如晴天霹靂,猛雷轟頂般教他方寸大亂,不過此刻蝶戀花在手,金丹大法正處於巔峰狀態,外間任何事物,只像石上流泉,不會有絲毫影響。

蝶戀花如脫繮之馬,筆直朝孫恩射去,大有在戰場上勇往直前,置生死於度外的氣勢,偏又靈動空徹,無跡可尋。

在劍鋒相對下,孫恩忽然凝定剎那的光景,然後往左方閃去。

驚人的事發生了。

當蝶戀花出鞘的一刻,燕飛成功擺脫孫恩施諸於他身上精氣神的無形枷鎖,他的金丹大法同時鎖定孫恩,隨氣機出擊。心忖只要孫恩連第一劍都沒法不還手,信心崩潰的肯定是他而非自己。

可是當孫恩往左移去,劍鋒離他只有半丈許的當兒,孫恩黃天道藏功的力場竟然沒有隨他移走而生出變化。換言之他若依氣機的感應,只會刺在孫恩原本的空位。究竟他要信自己的眼睛還是蝶戀花的感覺呢?

燕飛一聲長嘯,蝶戀花忽然加速,劍嘯聲充塞荒崗之頂,氣勁波浪般起伏衝擊,朝孫恩適才站處,也是力場的源頭直擊而去。

孫恩臉現訝色,顯然因燕飛的高明出乎他意料之外。他雖往左挪移三步,事實上他仍以微妙手法在*控力場的核心,假如燕飛改向他有形的實體攻來,那他無形的實體可以立即要了燕飛性命。

倘若燕飛命中力場的中心,便與直接擊中他並沒有分別,他是不能不還手擋架,因爲雙方的氣機感應已鎖緊死鎖在一起。

孫恩發出一陣長笑聲。

劍鋒離“它”只有三尺。

孫恩往右閃去,力場終出現變化,隨他轉移。

蝶戀花也改向,如影附形的追去。

眼看刺中,力場倏地消失得無影無蹤,孫恩已從他的上空翻往他背後兩丈許處,迅如鬼魅,狡若靈猴。

如此可以把真氣在剎那間斂消,燕飛想也沒有想過。登時一劍刺空,更沒法隨感應繼續追擊。

孫恩不還手已這般厲害,若還手豈非沒法抵擋。一劍無功,立即動搖了燕飛信心。如三劍全失,這場決戰確不用再打下去。

燕飛原地拔起,背朝地面,橫空而去,蝶戀花化出千萬劍芒,從上而下斜擊孫恩背心。兩丈距離眨眼即過,孫恩猛然旋動,鬚髮衣衫飄舞,一陣陣強大的氣旋隨着每一下迅急轉身浪潮般往燕飛衝擊而至,其中又包括無數氣勁的渦漩,使人像感覺到天地混沌時的紛亂天地,沒有一件事能掌握,意志稍有不穩,人便會立即陷進錯亂的境地。

如此功法,已不限於物質的層次,而是能直抵心神,影響燕飛的精神狀態。

燕飛卻是不驚反喜。

早在握上蝶戀花的一刻,他已知自己在道心上不會輸於孫恩多少,欠的只是道法上的火候。孫恩要在精神上影響他,肯定是徒勞無功。他故意幻化出多重劍影,正是要孫恩誤以爲他沒法掌握其虛實相生的方位。他的劍雖不能鎖上孫恩的氣場,卻可以鎖上他的精神。

劍光斂去。

燕飛雙腿稍曲,凌空小翻,立足實地,接着灑然轉身,一劍平平實實,沒有任何花巧的往孫恩橫掃過去。

此善變招大出孫恩料外,忽然間他感到燕飛那化腐朽爲神奇,大巧若拙的一劍,就像沙場上千軍萬馬橫卷衝殺而來,根本是避無可避。那種感覺奇異至極點,只有當局者方能明白。

孫恩大喝一聲“好”,全速飛退。

力場並沒有隨他轉移,而是分裂爲無數中心,每一個都是那麼實在和具威脅,似在伺機而動。可以把真氣玩至如此境界,確是駭人聽聞之極。孫恩便是真氣的幻術師,一切隨心所欲,沒有任何限制。真假再難分辨。直至此刻,燕飛方明白孫恩所說“避重就輕”的含義。

當蝶戀花掃至一半,劃出的劍氣如狂風掃落葉般把所有力場分裂的核心摧破,當劍鋒指向孫恩,忽然凝止剎那,然後燕飛一聲狂喝道:“天師中計啦!”

劍嘯倏起,化作電芒,人劍合一的朝孫恩破空刺去。

今次燕飛不單死鎖孫恩的精神,更死鎖對方的氣場,與孫恩二而爲一的氣源。

孫恩的長髮在頭頂拂舞,全身衣衫像迎着逆風般飄揚,形相凌厲可怕至極點,又像忽然拔高,現出天師的真身。

剛纔的一招,閃讓得過於勉強,終讓燕飛掌握到主動。

關鍵處在燕飛肯定了孫恩會堅持讓三劍的戰術,故能放手而爲,料敵機先。他失苦處在誤以爲能藉此影響其精神,令對方生出幻覺,待到知曉不能成功時已錯恨難返。

當然不是說孫恩就此便輸掉這場重要的決戰,他能使燕飛兩劍刺空,已明顯高燕飛不止半籌,最後一劍的失着,只是他沒法徹底地摧毀燕飛的信心。

孫恩再避一劍,並非全沒有辦到的能力,只不過接下來的情況會教他陷入捱揍和隨時落敗的劣局。

高手相爭,一旦某方落在下風,要平反並不容易,更遑論取勝。

孫恩長笑道:“痛快啊痛快!”

笑聲中閃電迎上燕飛,舉掌重擊命中劍鋒,精準至令人咋舌。

燕飛如給萬斤鐵錐重重敲中劍尖,整條手臂痠麻起來,硬給震退。

孫恩雙目神光大盛,正要一不做,二不休,順手再予燕飛拂上一袖,豈知傳過來的真氣先熱後寒,若任它入侵經脈,肯定會受重傷,因此沒法乘勝追擊。

燕飛終迫得對方硬拚,心中卻沒有絲毫喜意,持劍的手雖迅速回復感覺,卻已曉得孫恩的功力深如淵海,配合對方能讓自己兩劍的黃天道藏功,今仗他實是有死無生。

問題在逃也逃不了。

燕飛一聲大喝,蝶戀花爆開一團劍花,向這恐怕天下沒有人能擊敗的武學巨匠攻去,生和死、勝或敗,再不存在於思域內。

兩道人影兔起鵲落,交換移位,氣勁交擊之音不住響起,在眨幾眼的工夫內,兩人劍來掌往,隨意變化,交換了十多招。

“當”!

孫恩曲指敲中蝶戀花劍鋒,無可抗拒的巨力透劍傳來,燕飛胸口如受雷殛,全身血氣翻騰,往後挫退。

孫恩也往後先退三步,方重整陣腳,朝他掠去,一拳凌空擊出,笑道:“明年今日今時便是你燕飛的忌辰。”

“譁”!

燕飛猛地噴出一口鮮血。

他已敗了,心靈反而空明一片,清楚地掌握到孫恩此拳有奪天地造化,鬼泣神號,等同宇宙的龐大威力。

燕飛長嘯一聲,蝶戀花全力反擊。他固受到對方重創,但孫恩亦已爲他所傷。只要能令孫恩傷上加傷,他的死仍然是有價值的。

孫恩的拳頭不住在前方擴大,顯示孫恩正鎖緊他的精神,雖只是一拳攻來,但整個天地宇宙都像在和自己作對似的,狂揚從四方八面捲旋而來,把他擠壓至只能在一窄小的空間內掙扎。

就在此時,尖叫聲在孫恩後方響起道:“孫恩納命來!”

孫恩臉現怒色,拳勁忽然減弱少許。

劍拳相擊,燕飛差點拏不住蝶戀花,五臟六腑似翻轉過來般,噴着血如斷線風箏的離地倒飛下崗,從崗坡直滾下去。

任青媞來了,更想施孫恩故智,於孫恩搏殺燕飛的緊張時刻,偷襲孫恩。

“蓬”!

燕飛重重掉在地上。

完了。

這個意念剛起,已感到給人在地上提起,迅速掠走。

燕飛憑着一點靈明,進入金丹大法陰陽相交的境界,這才失去神智。渾渾融融,再不曉得人世間的任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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