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寧低頭飲茶。
初入苦,隨即甘,最後脣齒留香。
點出的花色也隨着茶湯的流動而破壞殆盡。
莫問說我信你,她卻不信。有這麼容易就被人將心思拉了回來,那不是莫問。更何況,之前莫問那樣的情形,卻不像只是爲了這身傷。
雖然不能知道發生了什麼,她卻明白,肯定有什麼不得了的事情。
或者……嶽寧垂了眼簾。
或者,同安德太子歸天一事有關。
算是解決了莫問的問題,裴皓又看向拓拔宏,緩緩道:“只是……拓拔世子又如何會和……莫先生等人在一起?”
他問的並不算含蓄。
拓拔宏看了看莫問,又看了看嶽寧,脣邊嚼了笑:“偶遇吧。”這話說的真是……連小童都不會相信。
裴皓看他一眼,端起杯子,用袖子遮了輕啜幾口。
又極緩地放下杯子,不緊不慢道:“拓拔世子當真覺得本王好欺?”聽着是極重的話,卻被他用玩笑般的口氣說出來。
顯得極爲詭異。
拓拔宏剛想再說什麼,卻聽裴皓再度開口:“或者,世子是看中了莫先生的身份?”
這話一說,等於把什麼都挑明瞭。
莫問立時挑眉看他。
嶽寧和拓拔宏都愣了神,裴皓……今天是什麼意思?
嶽寧隱約覺得,他似乎想將所有的事情都攤開來講的感覺……他會這樣坦誠布公?她心底疑惑萬分,不由得一雙眼睛緊緊盯了裴皓。
裴皓的目光在幾人臉上緩緩掃過,像是要看清他們的神色一般。
看了一圈下來,好半天,他才接着開口。
“世子莫要告訴本王,您不知道莫先生暗裡的身份。”他頓了一頓,扶在椅子把手上的手指動了動,按下雕得精細的蛟龍眼睛。
那眼睛是用黑瑪瑙所制,精工鑲嵌,看上去栩栩如生。
可他這麼一按,那眼睛居然往裡陷了進去。只聽“咔噠”一聲輕微地響過,寬大的扶手上,那蛟龍居然張口吐了個小盒子出來。
黑檀的盒子,上面覆了層厚厚的黑緞。釦子是顆碩大的鴿血紅寶石,在屋內這樣微弱的光線下,仍舊折射出美麗的光芒。
裴皓捧着那盒子,輕輕舉了起來。
手指按住紅寶石,只往上一提,那盒子便啓了開來。
裡面靜靜躺着一枚私章。
“此章名乾,”裴皓取出那枚雞血石的章,拿在手上把玩,“莫先生對這章可熟悉?”說着竟然自己走了下來,將章遞到了莫問的手上。
莫問伸手接過,看了好一會兒,才冷着一張臉,盯着裴皓的眼睛,緩緩點了頭:“吾棄之不用已久矣。”他下面的話沒有說,但是大家都明白。
他棄之不用的舊章,卻怎麼也不應該在裴皓的手上。
嶽寧一下子,就想到了那個從池秋手上得來的玉蟬。
這夫妻二人倒是想到一起了。
她心底冷笑,卻往前站了一步:“王爺對家師的身份明白得緊……那此刻將我們扣留在這裡,又意欲何爲?”
她刻意用了扣留兩字,就是想看看,裴皓是什麼樣的反應。
或許……或許先前莫問說的,謀朝篡位,並不是單純的氣話。
“扣留不敢當,”裴皓並沒有將那章收回,“既然今天將話說得明白,也是希望能夠得到各位的支持。”
他沒有坐回去,而是親自爲幾人各倒了一杯茶。
“本王原來也不知道先生的身份,只是先生進府後,本王覺得先生氣度非凡,這才着人去查……說上來,本王還要稱先生一聲堂哥。”他輕笑,“既然是一家人,便覺得沒什麼說不開的。可惜那時候先生已經啓程……”
“本王去查先生背景的時候,恰巧得到消息,說有人要對先生下手……”他嘆了口氣,“若說那人是誰,恐怕先生不會相信。”
莫問沒說話,仍舊靜靜看着他,等他的下文。
裴皓絲毫不詫異他不接話,只徑自往下說:“先生自是知道,當初聖上宣佈了先生急病離世,便是已經絕了先生繼承大統的可能……雖然先生之後一直浪跡江湖,可聖上對先生的關注從未少過。如今,先生到順郡王府……”他嘆了口氣,“上面自然會有人覺得,先生是否生了什麼心思想……說到這,倒是本王連累先生。”
說了半天,他仍舊沒說那人是誰。
莫問眼神微動,似是想說什麼,可還是沒出聲。
“雖然聖上很看重親情,但是他更重視的……是江山永固。”裴皓沉默了好一會兒,臉上露出掙扎,似乎不願意去承認自己這句話,可又不得不承認。
這話一說,莫問明顯愣了一下。
隨即露出不敢至信的神色來,喃喃道:“你是說……”
“是的……”裴皓改了稱呼,“堂哥,莫要說你……就連我身上的火雲蠱……”他露出一臉的苦笑,“本王承認,的確有過奪嫡的心思。若非本王父親去得早,此刻……也是有一爭之力的。本王不過是……不甘心罷了。”
“本王生過這心思,可卻未怎麼付諸行動。只可惜天威難測……”他又低頭看了自己的皮膚,“現下,本王不過爲了自己的性命一博。堂哥,你我聯手成事。事成之後……本王舉天下之力解毒,若解得,皇位自由本王做。若解不得,那大位便由你坐。”
裴皓的眼中生出一絲瘋狂來,激動得臉色都有些發紅。
“你覺得,如何?!!”
嶽寧看着他,腦中突然想起曾經聽過的一句話來。
神欲使人滅亡,必先使人瘋狂。
屋內陷入了一片沉默,只聽到急促和平靜的呼吸聲。半天,才聽到拓拔宏緩緩地開了口,就連他的聲音也有些不對:“順郡王……”他的話還沒有落地,卻又聽得“咚”地一聲悶響。
裴皓居然眼睛翻了白,身體如同被抽了筋一般,軟麪條似地癱在了地上。
他身上似乎發出陣陣淺色的紅光。
就好像有火在他的身上燃燒一樣。
莫問看了他一眼,都沒有靠近,只淡然道:“火雲蠱發作了。”
嶽寧也反應過來。
是了,火雲蠱之前被莫問用藥壓了下去,可惜他太激動,白日裡就已經發了一次,那些蠱蟲似乎就有甦醒的跡象。
自己還用了藥。
只不過沒想到,這藥還是沒能壓制住這些蟲子。
不知道是藥性不行,還是因爲……他過於激動的原因。不過幾天的工夫,它們便已經醒了過來。
離莫問原先計劃的,這蟲子至少三個月不會甦醒的情況,完全大相徑庭。
拓拔宏若有所思的看了莫問一眼。
莫問並沒有理會他,而是上前一步,從腰間抽出根銀針,在他周身十幾個大穴紮了下去……那銀針極粗,並不若他平日用的細長。看樣子,並非是用來鍼灸上的,或許是用來殺人的也說不準。
扎過針,他又取了一丸藥強壓入裴皓的嘴裡。
“現在……你還不能死啊!”莫問低聲道,眼睛緊緊盯了他的反應。
好在他的醫術比嶽寧高出不止一截,藥丸方落肚,裴皓便緩緩醒轉。見莫問負手站在眼前,他不由得展眉一笑:“多謝先生再次救我。方纔我所言之事,堂哥意下如何?”
莫問冷哼一聲:“現下,恐怕你沒命活到那時候。你的火雲蠱……已經開始尋找下一個宿主了。你難道沒有感覺到,他們這次醒來後,遊動的速度快了麼?”
遊動的速度快,代表疼痛加劇。
也代表……火雲蠱要產母蟲卵了。
產過母蟲卵之後,裴皓這個舊宿主,便沒用了……新出的母蟲會將他的精血啃吃殆盡,然後……植入新的宿主體內。
莫問這句話一說,裴皓當真愣在了那裡。
無論他的想法究竟是什麼,可前提是,他不能死。
他若死了,一切,都和他無關。
他爭,他搶,他奪來的一切,又有什麼意義?
裴皓鳳眼微眯,突然像是下定了決心:“先生!還請先生再赴苗疆!!本王定保先生一路平安。”
莫問似笑非笑,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
突然一指嶽寧:“這回去苗疆,我要帶她。”
顯然,裴皓並沒有想到莫問會提出這樣的要求,不由得愣了一下神,隨即又看向嶽寧,輕聲道:“先生師徒情深……只是……在下的王妃與先生同行,恐怕不是很方便……”他沉吟了一下,又道,“不若本王也與先生同行罷?”
他這次,將話說得更是明白了。
嶽寧的臉色微微有些蒼白,卻極是堅定:“王爺說笑,您的王妃此刻正在房裡睡得香甜……又何必拿我取笑。”
裴皓深深看她一眼:“這裡只有我們三個人,話說開來,也不怕第四個人聽到。”他向着嶽寧走了一步,看到她疾退,眼底卻閃過一分傷意,“我愛的人,難道我認不出來麼?”
嶽寧差點仰天長笑。
這樣的話,他說出來,不覺得噁心麼?
她剛想說話,卻被莫問緊緊握住了手,只聽他一字一句,緩緩開口:“順郡王,若您還想活命,就得明白,眼前的人,是我的愛徒嶽寧。絕非已經歸西的順郡王妃。”
裴皓站定,沉默了好久,才緩緩吐出一個字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