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五十九、怨毒
.. 師映川聞言一笑:“正有此意。”他也不客氣,跨上踏板便走到了師家的船上。
一時師映川與師遠塵進了艙內敘話,彼此分賓主落座,下人進來奉了茶點,這房間收拾得十分整潔,香爐內輕煙寂寂,使得周圍倒有幾分靜謐出塵的味道,師遠塵鳳目微轉,說道:“……方纔劍子只說在我這裡寄存了東西,卻不知這話從何說起?”
他雖然言談有度,不過眉宇之間卻也多少流露出些許疑惑之色,師映川取茶呷了一口,微笑道:“前時紀山主與我在集寶樓之事,師公子自然也看見了,我與紀山主之間有些小誤會,當時那幅《怯顏圖》在我手中,擔心被紀山主所取,因此便提前將此畫藏起。”
師映川也不隱瞞,他此刻全身上下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氣勢,也沒有讓人感受到威壓,給人的感覺似乎只是一個普通的少年,笑道:“師公子那日所購之物當中,有一隻蕉葉敷青美人花瓶,那《怯顏圖》就是被我放進了此瓶裡,當時時間緊迫,來不及向師公子詳細說明,倒是我做得唐突了。”
師遠塵聽了這些話,心中轉念,不知在想什麼,隨即卻說道:“原來如此。”他倒也行事利落,當下起身道:“……既然是這樣,劍子便請隨我來罷。”
兩人來到一間專門用來貯藏貴重物品的艙內,那隻一人多高的巨型蕉葉敷青美人花瓶赫然在內,師遠塵親自去取瓶內的畫,果然就摸到了裡面有什麼東西,他拿出來一看,確實如師映川所說,是一軸捆紮得整整齊齊的畫卷。
師遠塵面上流露出一絲奇怪的神色,目光在畫上停留着,不過他很快就收起心神,將畫軸遞給了師映川,同時淡淡微笑道:“在下有些失神了,只因此畫從前的主人,同時也是這畫中女子,乃是我師家之人,想必劍子也是知道的。”其實原本師遠塵此次也曾想過將此畫買下,不過後來價格提得已經高出了他的估計,並不符合他的期望,這才果斷放棄了。
師映川面色不動,接過了畫軸,從容道:“這是自然。”又看了看師遠塵,點頭道:“師公子與畫中人確實很有些相似。”
然而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師遠塵乃是心思聰慧之人,先前他還沒有多想,但此時卻突然想起那日在麪館裡師映川所說的‘公子的模樣與我一位至親有些相似’的言語,再聯繫後來種種之事,包括今日師映川的一應舉動,心中頓時轉過波瀾,略略一頓之後,便道:“這‘師’姓一向少見,劍子卻與我乃是同姓,倒是巧得緊。”
師映川也是聰明人,一聽這話就明白師遠塵是猜到了某些端倪,不過師映川也不在意這些,他雖然因爲一些原因不喜歡燕家,但對外祖母出身的師家卻並沒有什麼惡感,再加上他與燕亂雲的母子關係也並非無人知道,因此索性也不隱瞞什麼,將那幅《怯顏圖》夾在臂下,看了一眼師遠塵清俊如夢幻般的面容,突然就微微一笑,道:“此畫中人,便是先母。”
師遠塵聞言,雖然方纔已經隱隱猜到了幾分,但此時聽到師映川親口說出來,自然是不同的,當下心中一震,不由自主地將目光罩在面前這少年臉上,凝神看去,只見對方的容貌清秀不顯眼,膚色又不白皙,不過是中人之姿罷了,一眼看上去,哪裡像是那天下第一美人燕亂雲的親生骨肉?但師遠塵目光如炬,仔細瞧去,卻發覺師映川臉部線條清潤流暢,眉目間輪廓不差,尤其是那眉毛,一根根密聚起來,如同蝶須一般,形成修直美好的眉型,倒是與自己很是相象,師遠塵如此看着,脣邊不覺緩緩漏出一縷微笑,終究道:“原來劍子……”
師映川對師遠塵印象不錯,此時淡淡一笑,道:“這些年我在斷法宗侍奉在師尊身邊,倒是不曾去師家走動。”師遠塵已知這少年就是自己的表弟,看向師映川的目光中就不免多了幾分複雜之色,只因師映川如今不僅僅算是師家的血脈,更是斷法宗之人,而看對方的樣子,對師家也只是淡淡的,顯然未必有過多接觸的想法,不過他也沒有多說什麼,只聽憑對方自己行事,但畢竟師映川此人身份極爲特殊,這個消息卻是必須儘快送到家族高層手中的。
畫已到手,師映川便也不欲多做停留,就要告辭,師遠塵命人取來一隻黑色的精緻木匣,讓師映川可以把畫軸放在裡面,以免不小心損壞了哪裡,隨後便親自送人到甲板上。
此時師映川所在的那條船的船頭上卻已經多了一個人,季玄嬰裹着黑色鬥蓬,白皙的臉上表情淡淡的,長身玉立,斗篷純黑的顏色映得他的面容格外奪目,那線條清晰秀逸的臉孔就像是一尊精緻的雕塑,他看見師家船頭出現的師映川以及師遠塵,臉上這纔有了些表情,師遠塵自然也看清楚了對面船上那修眉鳳眼的年輕人,這樣氣度的人物顯然身份不凡,況且又是與師映川這樣身份的人同行,尤其師遠塵還注意到了對方眉心那顆醒目的紅印,只稍一轉念,就已經猜到了此人的身份:妙花公子季玄嬰。
季玄嬰站在船上,正巧與師遠塵目光相對,季玄嬰眼中微動,似乎爲對方的容光所攝,不過這種波動卻也只是持續了一瞬,季玄嬰依舊是面無表情,只是微微側臉,看向了師遠塵身旁正拿着長匣的師映川,在陽光的映射下,他越發顯得膚色瑩白如雪,明澈如同湖水的眸子帶着淡淡的光彩,眉宇間一片沉靜和平淡,就像是雨後乾淨無雜的天空,彷彿萬事不縈於心,只道:“……東西取回來了?”方纔師映川去師家船上之前並沒有跟他打過招呼,不過季玄嬰剛剛出艙看到這船上繡着‘師’字的旗幟時,就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
師映川正要說些什麼,忽然間遠處卻見一葉扁舟張着滿帆順流而來,速度很快,不多時便已臨近,雖然距離在一般人看來還是較遠,但以師映川的目力,仍是可以將舟上之人看得清清楚楚,只見那原來是個十歲模樣的女子,膚若凝脂,朱脣鮮紅,生得十分動人,但此刻卻是一手捂着胸口,萎靡不振,看那樣子並非生病,而是受了傷或者中了毒,師映川眼底深處忽然閃過一抹常人難以察覺的微波,他對此女可不陌生,卻是當年燕家那個意欲奪取他身上所藏寶物的蠻縱女子,燕步瑤!
燕步瑤卻早已認不得面貌變化很大的師映川,此時她驚惶之際突然看見不遠處的大船,更看清楚了那面繡有斗大‘師’字的旗幟,頓時絕處逢生,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樣,頓時用力高喊道:“……前面可是大呂師家的船?我是瑤池仙地弟子、青州燕家燕步瑤,眼下被歹人追逐,還望施以援手!”
船上師遠塵聽了,不覺眉頭微微一皺,青州燕家與大呂師氏有姻親關係,師映川外祖母便是嫁給了燕家男子,但當初師家對師映川外祖母的婚姻本已不滿,後來更是因爲一系列事情對燕氏十分冷淡,互相之間根本沒有什麼來往,如今這燕步瑤也不知惹了什麼麻煩,自己若是貿然出手相救,萬一那追擊燕步瑤之人來頭甚大,豈不就是平白爲師家結怨?但若是不加理會,畢竟雙方有姻親之實,說出去倒不好聽……正想到這裡,那燕步瑤見對方沒有反應,心頭不禁慌亂起來,便揚聲喊道:“師家畢竟與我燕家有親,莫非卻連我一個弱女子也不肯幫上一幫麼?”
話音未落,卻聽一個還帶着幾分稚氣的少年聲音道:“你也說了,自己是青州燕家之人,還是瑤池仙地的弟子,既然如此,那麼敢於追殺你的人,只怕是來頭也不小罷,若是爲了你出頭,豈不是白白頂缸,莫名其妙地結了仇家?幫人卻不是這麼幫的,把自己都拉下水去。”
師映川淡淡開口說着,他對燕步瑤此女原本就印象很壞,雖然不至於憎恨得想要動手殺她,但也決不會相助,頂多是冷眼旁觀罷了,甚至也不介意順手落井下石一把,而燕步瑤此時已經臨近大船,聽了船上那清秀少年說出這話,頓時心中一寒,生出無窮恨意,她目光一轉,卻是看見了少年旁邊的那個容貌恍若謫仙的年輕男子,立刻就猜出了對方的身份,如今乃是生死關頭,當下她再顧不得別的,深深斂衽爲禮,悽然道:“師家哥哥且救小妹一救!”
師遠塵面容上露出一絲沉吟之色,考慮了片刻,又恢復成淡然自若的模樣,只道:“……是誰在追你?”燕步瑤立刻猶豫起來,但到底還是說了:“是弒仙山之人。”
師遠塵聽了,神情雖不變,卻已深深皺眉,問道:“既然你說遭人追擊,那麼總不至於是無緣無故,究竟卻是所爲何事?”燕步瑤聞言,立刻就有些支吾起來,師遠塵見她已經向人求助卻還不說實話,如何猜不到這裡面有貓膩,心中微覺惱怒,哪肯做這冤大頭,當即就眉頭一挑,道:“罷了,既然你說話不盡不詳,那我師家也不管這閒事。”
燕步瑤聞言大急,趕緊張口就想說些什麼,但就在這時,遠處已經出現了三艘快船,呈‘品’字形迎頭包抄而來,速度極快,轉眼之間就已經快到了面前,燕步瑤見了,頓時心神俱顫,花容失色,她一咬牙,突然間一提氣,就準備縱身而起,向師家的大船掠去,哪知這時驀地一道勁氣彈來,將她髻上的一朵珠花恰恰打落,燕步瑤駭然一驚,足下頓時一滯,只見師映川冰也似的熠熠目光在她身上一掠而過,顯然是看出了她的意圖,直截了當地淡淡道:“你還是不要打這種賴上來的念頭比較好,這條船不歡迎你上來,你自己惹了什麼事情,別想找人來幫你頂着,自己扛着去!”
燕步瑤心中大恨,直欲將那清秀少年碎屍萬段,這世上有些女人是得罪不得的,哪怕是別人什麼都沒有做,甚至是無辜被這種女人看上,想要利用等等,但是隻要不能如這種女人所願,不能按照她們的意思來,那麼她們也會立刻將別人恨上,覺得是別人對不起她,這種邏輯看起來似乎很自私可笑,完全不可理喻,但燕步瑤卻偏偏就是這種女人。
正當這時,那三艘快船已經趕到面前,燕步瑤面色蒼白,嬌軀隱隱發顫,中間那條船上爲首的乃是一名二十多歲模樣的青年,相貌氣度都自不凡,眉宇間也完全沒有柔和之色,唯見凜冽,此人方纔在遠處看清楚這邊船上的旗幟之後,便微微皺眉,師家雖然在弒仙山眼中並不打緊,但也沒有必要無緣無故地惹出什麼是非,因此這時迅速靠近之後,三艘快船並不向師家大船看去,那青年只是做了個手勢,三條船頓時將燕步瑤所在的小船包圍,鎖定了對方一切可以逃遁的方位。
燕步瑤面上再無血色,汗水順着鬢角涔涔流下,身上的傷勢也讓她有些支持不住,但眼下即使局勢兇險無比,她已經完全沒有憑藉自己力量逃脫的可能,但對生的強烈渴望還是促使她色厲內荏地向那爲首的青年喝道:“聶藥龍,我是瑤池仙地弟子,燕家小姐,你敢殺我?”
聶藥龍身着青衫,眉宇纖薄,蜜色的肌膚給人以十分健康的活力之感,只是此刻面容間卻沉積着一絲陰冷,淡淡道:“燕步瑤,你搶奪我弒仙山寶物,爲此還設計害我弒仙山兩名弟子,莫說你燕步瑤,就算是你燕家家主做下此事,也一樣要付出代價!”
青年語聲冷凝無情,燕步瑤只覺得其中彷彿蘊藏着無限殺機,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冷顫,對方的話字字皆真,根本讓她無從狡辯,此時她不免後悔自己一時糊塗,見寶起心,存了僥倖心理想要取得那絳仙芝,卻落得眼下這個地步,若是早知道會這樣,那麼……
這燕步瑤當年在師映川手裡吃了虧,所養的那隻聞香獸也被一劍殺死,後來她輾轉費了許多心力,終於又弄到了一隻珍貴的聞香獸,但就是因爲此獸的緣故,才使得她惹下這次麻煩,前時她無意中通過聞香獸發現兩名弒仙山之人身懷異寶,便起了不軌之心,設計想要將二人殺死。
這兩人乃是弒仙山弟子,先前在出外執行任務的過程中,竟然發現一株成熟的絳仙芝,二人立刻飛鴿傳書,將消息送到距離最近的分部,然後秘密將寶物親自送往,兩人知道獻上此寶必定會得到十分豐厚的賞賜,因此極爲小心,卻不曾想在路上被身懷聞香獸的燕步瑤發覺,遭了暗算,不過這燕步瑤的運氣也實在不好,那二人之中卻是有一人心臟生得與旁人有異,長在另一邊,因此燕步瑤貫穿心臟的一劍並沒有將其殺死。
而當時身爲弒仙山青衛統領的聶藥龍正好在那處分部辦事,得到飛鴿傳書便立刻帶人前往接應,路上遇到這僥倖裝死逃得一命的弟子,於是這件燕步瑤自以爲天衣無縫的事情就此敗露,聶藥龍當即帶人追去,後來燕步瑤被趕上,並受了重傷,辛苦得來的聞香獸也被殺死,但不得不說這女子有幾分幸運,陰錯陽差之下藉由地勢以及身懷的護身之物險險逃脫,便一路逃到了這裡。
不過即使如此,燕步瑤也萬萬不甘心就這麼放棄,但凡有一線生機,就絕不肯輕易斷送,因此心念一轉,立刻探手入懷,取出一隻巴掌大的玉匣,從中拿出一朵嫣紅的小巧靈芝,握在手中,咬牙道:“這絳仙芝只可完完整整地入水熬煮,煮出全身精華服用纔是有效,一旦折段有損,裡面所含的藥力立刻就會迅速消散,聶藥龍,你現在若是放我離開,不再追擊,那麼我發誓會將東西交還給你,否則的話,我們就來個魚死網破,我雖然逃不了,但你也絕對得不到這朵絳仙芝!這種天材地寶,想要發現完全只能靠運氣,此物究竟有多珍貴,你比我更明白,聶藥龍,你要想清楚!”
然而聶藥龍的臉上卻沒有任何動容之色,只是眉宇間似乎隱隱蒙上了一層寒霜,他沉思片刻,然後眯起雙目,顯然是有了決斷,冷聲道:“不錯,此物確實珍貴,但我要告訴你,此物雖好,我卻並非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奪回,燕步瑤,你殺人奪寶,我身爲弒仙山青衛統領,豈能讓你輕巧脫身?你是瑤池仙地弟子、燕家小姐又如何?弒仙山還不放在眼裡!”·.崩原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