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5三百三十五、我有一刀斷恩怨,我有一劍斬牽纏
“……取代晏氏?”師映川緩慢重複了一句,他看着寶相龍樹,表情說不清楚到底是喜是怒,但下一刻,那一雙如同凝固血塊般的紅眸就忽然解凍,一抹淡淡笑容就如同春臨大地,讓他整個人都顯得鮮活起來,之前師映川身上的那點慵懶與漫不經心瞬間消失得乾乾淨淨,他低聲似在自言自語地道:“爲什麼這麼說?我不記得我有說過,要奪取晏氏的皇位。”
寶相龍樹忽然笑了起來,但緊接着就是咳嗽,他熟練無比地摸出帕子捂住嘴,在一陣持續的劇烈咳嗽之後,寶相龍樹隨手丟掉沾滿血跡的錦帕,對面前的心上人哂道:“我知道你沒有對外說過,甚至沒有流露過這樣的意思,但是那又如何,映川,我很瞭解你,就像你瞭解我一樣,你從來都不是爲他人做嫁衣的人,這些年來我們付出了那麼多,到頭來豈能讓別人得到最終勝利的果實?這個天下是你的,也只能是你的,我從來沒有懷疑過這一點!”
師映川的長髮在風中飄搖,彷彿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少年,他深深看了寶相龍樹一眼,道:“你是在讓我剷除晏氏一族麼,寶相,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寶相龍樹面上露出一絲冷笑,道:“我當然知道。映川,我無意瞻望,但你應該很清楚晏勾辰是個什麼樣的人,即便你不採取行動,但也不能保證他和你一樣!晏勾辰可不是一個能夠容忍異己的人,你的存在,青元教的存在,對任何一個君主而言,都是欲除之而後快,更何況是他這樣野心滔天的人物!”
寶相龍樹的聲音很冷,給人的感覺就彷彿泡在冰水裡的鐵塊,冷酷而堅硬,他的嘴角還微微帶着一點哂笑的樣子,但眼中卻是冰冷之極,兩相結合起來,就給了人一種十分矛盾的落差感,師映川面色沉靜地看着寶相龍樹,一頭流蘇般的柔順黑髮長長披垂於身,儘管海風依舊,卻已不能再吹動半點,他的衣角也紋絲不動,只道:“寶相,你是嫉妒麼,我這些年來與晏勾辰在一起的時間最長,比起其他人,我和他更像是夫妻,所以你希望他徹底消失麼?還是說,你僅僅只是出於單純地想要讓我登基稱帝的想法?我要聽實話,寶相。”
對此,寶相龍樹毫不猶豫地承認了:“當然,這裡面不能說沒有我的私心在內,但這只是佔了很小的一部分罷了。”他眼中幽光閃爍,只能勉強稱得上英俊的面容在此時給人一種危險而又冷酷無比的刺痛感,一字一句緩慢說道:“我要讓你做這天下的主人,讓一切生靈都臣服在你腳下,江山萬里,四海廣闊,都屬於你一人所有,你的意志,必須得到貫徹。”
師映川聽到這話,忽地微微一震,呼吸拂亂了髮絲,心堅如鐵,又微微心亂如麻,他想起自己還是寧天諭時,那個眼角帶着一道疤痕,人稱白龍王的男子面帶笑容,微微欠身,輕聲說着:“……臣拓拔白龍一生心願,就是要輔佐陛下成爲這天下之主,萬古一帝。”
記憶就像是一條珠鏈,只要無意間捏到了一顆珍珠,就會扯出來整整一串,這一切彷彿就還是當年畫面,只是換了皮囊,換了時間,卻更添一種似是而非的錯位感,一時間師映川的眼神似乎柔和了下來,他搖了搖頭,說道:“我有我的考慮,寶相,你不要妄動。”寶相龍樹凝視着對方不染纖塵的容顏,陽光在這少年模樣的心上人身上流離如水,對方一雙明眸紅白分明,靜默中又顯威嚴,乾淨而純粹,令他依稀產生一種別樣情緒,這一刻,那些早已遺失的記憶,那些泛黃枯朽的過去,終於與那些不是人力可以觸及更無力左右的無限未來重疊在一起,緩緩並行於原本就該層層疊合的軌跡,向着一切的未知而去,寶相龍樹忽然就微笑起來,他伸手輕輕撫上師映川光滑的臉龐,道:“川兒,我只是擔心,萬一我看不到那一天……”
話沒說完,就已被打斷,師映川凜冽猶如神劍刃鋒的聲音自柔軟似花瓣般的脣中吐出,字字皆冷:“不要胡說八道,你的人生纔剛剛開始,你還會在我身邊很久,你要相信這一點。”
寶相龍樹一怔,這就有些動容,他久久注視着師映川,寶相龍樹可以發誓,當年與還是孩童的師映川初遇時,他可以肯定自己這輩子從來都沒有見過眼前那毫不起眼的男孩,但是那時他的直覺,甚至他的靈魂,他的本能,卻是讓他有一種自己與對方有過極其複雜極其緊密的牽連,曾經他以爲是冥冥之中的註定,而後來,在知道了真相之後,他才發現原來真的是命運的安排,在第一眼就甘願變成了飛蛾,撲向燃燒的火焰,任何人任何事都無法阻止,無怨無悔,百折不回,情願湮滅在這一雙清澈的眼裡,於是這一刻寶相龍樹就微笑着,抓住師映川潔白如玉的手,在上面輕輕一吻,然後他便點頭道:“你說的是。”頓一頓,寶相龍樹就又轉移了話題,說道:“左優曇現在就在鮫島,需不需要我派人讓他過來一趟,跟你見面?”師映川望向海面,淡淡道:“算了,沒必要那樣麻煩,以後再說罷,我這就動身了。”
這一次師映川沒有在蓬萊過久地停留,在探望寶相龍樹並在山海大獄居住了數日之後,他便帶着傀儡再次出海,離開了蓬萊羣島,很快,兩人進入七星海海域,並在不久之後順利登上6地,前往與七星海距離不遠的常雲山脈,來到斷法宗,就見蒼柏翠青,猿攀兔走,羣山連綿起伏,萬千宮殿樓宇隱於其間,好一個清淨所在,得到消息的當代大宗正季平琰親下大光明峰,與諸長老以及峰主一同將師映川迎入大日宮,一時師映川打發了其他人之後,跟前就只剩下與他最親密的幾個人,師映川抱着粉妝玉琢的紀桃逗弄了片刻,然後就細細打量了一下久已不見的白緣,笑了笑,說道:“我與師兄有段日子不見了,如今看起來,師兄氣色也還好。”
白緣依舊是一副青年人的模樣,他看着面前這個與當初迥然不同的少年,沉默片刻,終於開口道:“蓮座……可還好?”師映川臉色絲毫不變,只淡淡道:“師兄說得差了,這一代的蓮座不就在你面前麼?至於那個罪人,他早已被剝奪了一切榮耀,師兄以後不要再說錯了。”
師映川身穿寬大的長袍,舉手投足之間散發出一股自然而然的高傲,但卻並不讓人覺得不快,反而覺得他這樣纔是理所當然,白緣苦笑一下,既而臉色就隨之莊肅起來,他微微欠身道:“是我失態了。”師映川的聲音緩和起來,他將懷裡的紀桃交給一旁的季平琰,目光在白緣面上一掠,起身輕聲說道:“師兄終究還是與我生分了。”他一面說,一面環視着四周那熟悉的佈置與擺設,忽然就有些意興闌珊:“我累了,你們都下去罷,讓我休息一會兒。”
當漸沉的夕陽開始將一切都渲染成迷離的橘金色,大光明峰上,比起平時的清冷,似乎越發寂靜,此時雖然還不是炎夏,但吹來的風中已經微微帶着暖熱的氣息,師映川坐在硃紅廊柱之間的雕花欄杆上,看遠處天際所展現出來的壯麗美景,這裡是他太熟悉的地方,不論是對寧天諭還是現在的他而言,都是如此,彷彿是時間的碎片聚集起來,將流逝的歲月凝結於此刻,師映川雪白的蛇尾半捲住身下的欄杆,整個人沐浴在充斥着花香的暖風中,如同一幅古舊泛黃的畫,於滄桑之中透着令人窒息的華美,未幾,他一直彷彿雕塑般靜止不動的身體忽然就微微動了一下,與此同時,低柔清透的聲音也隨之響起:“……劫心?”
在師映川身後,一個青年模樣的俊秀男子緩步走近,白皙的面孔宛若一件精緻的藝術品,夕陽的餘暉在他身上連綿流動,看上去周身似有淡金色的暖霧在繚繞,一雙黑眸沉靜如水,時光是最不可思議的一雙手,讓生命如此飽滿而有力,將曾經的靈動脫跳逐漸沉澱成美酒,讓當初的青澀少年梵劫心變成了如今高貴雍容的男子,大日宮的另一位主人梵少君。
梵劫心手裡捧着一隻托盤,裡面放着幾隻荷葉狀的小巧玉碟,每一隻都盛有顏色不一的精美點心,芳香撲鼻,梵劫心拿着托盤走到師映川面前,幾乎是同一時間,十來個清秀侍從已悄無聲息地出現,片刻,一張淡金色大椅以及同樣顏色的雕花長案便擺在了師映川的右側,上面放滿了珍稀的鮮果以及一壺清茶,梵劫心便將手裡的托盤放在長案上,藉此,梵劫心也已經與師映川視線互及,那容貌體態如此陌生,彷彿有什麼已經一去而不復返,但那氣息眼神又如此熟悉,一如多年前那個容色清絕的少年,梵劫心有片刻的失神,好象某個角落中的什麼東西微微觸動,那些不算久遠卻又被刻意選擇去努力遺忘的一段過去,在此刻又重新迴盪,與此同時,師映川的目光已在長案上掃了一下,就道:“……難得你還記得我的口味。”
說罷,擡起頭,就對上男子的目光,師映川心意如鐵,淡淡笑了笑,他起身坐到金色大椅上,在兩個伶俐侍從的服侍下吃了兩塊點心,嘗過幾顆新鮮果子,然後又用茶水潤了潤喉嚨,接過潔白柔軟的熱毛巾輕輕擦拭着細膩柔嫩的雙手,這才說道:“香雪海已經不小了,你和平琰也該再要幾個孩子,紀氏與梵氏這一脈都是子嗣單薄,還指望着你們開枝散葉,我曾答應過你父親,你和平琰以後的孩子當中,會有一個被冠以梵姓,延續他那一支的血脈,更何況紀氏乃是人祖嫡支,但子嗣卻太單薄了些,以我今時今日的地位,未來勢必需要大量的子孫後代來替我掌握並鞏固我所擁有的一切,所以,家族還是要快些繁衍壯大才是。”
他既已開口,一羣侍從立刻便躬身退下,瞬間就走得無影無蹤,無人敢擅自繼續留在此地聽這兩人的交談內容,梵劫心此時聽着他說的這番話,心情不覺就變得有些複雜而紛亂,若是當年,想必刺耳,滿心都是控訴之情,然而現在聽着,卻已能從容,在對方的目光中微微垂眼,姿態順從,這並不是已經忘記當初的心情,因爲那是一種存在於心中,連歲月也無法抹去的感覺,只不過這樣的感情終究還是會被埋藏,雖然也許無論多少年以後,很可能都還是難以忘懷,但也正是這種感覺,縱然酸澀如一枚珍貴而無法入口的青色果實,卻會讓人更加確定到底誰纔是會與自己平靜廝守一生的人,也許,這也算是一種幸福的人生罷。
--原本他與他或許並不是不可以在一起,但相遇時間太晚,終究編織不出一個美麗的故事。
彼時天邊最後一絲光亮終於抵擋不住黑夜的侵壓,漸漸消失於無形,周圍林立的建築中一一亮起了燈火,梵劫心看着師映川絕美中透着猙獰妖異的形貌,心中微緊,又是絲絲輕痛,終於還是說道:“天下人皆知帝君爲探求長生大道,不惜付出所有,甚至有暗中傳言,帝君已是非人之身,也許很多人認爲這是勇氣,只是我卻很想問,這樣做,果真值得麼。”
正拈了一塊點心放入口中的師映川聞言,微微眯起眼,臉上掛起淡淡的笑色,那是最無聲的回答,他任憑晚風撩撥着長髮,語氣無波地道:“千年之前,我尚是寧天諭,在年輕的時候,我認識一個人,後來我坐擁天下,那人也身居高位,但他卻已經老了,他是普通人,無非數十年壽命,後來他彌留之際,因是開國重臣之故,所以我去他府中看他,那時他已不能說話,見了我,只是喉中含糊作聲,還記得幾十年前,此人英姿煥發,丰神如玉,轉眼間歲月無情,就這樣垂垂老朽,任憑如何權高位重,都不能夠挽回一絲一毫,而我那時卻還是初遇時的年輕模樣,親眼目睹他氣絕而亡,當真是不勝唏噓,凡人生命何其匆匆,故而纔有時光可貴,人類無法抵擋永葆青春、不老不死的誘惑,劫心,你還很年輕,還不能夠深刻體會到這一點,等你氣血開始衰敗,精力開始不再旺盛,也許那時你就真正明白‘不朽’到底意味着什麼,於我而言,即便刀山血海,也當迎頭而上,哪怕步步荊棘,也要不擇手段地去求那一線機緣。”
“也許我的確不懂罷,我所希望的只是我關心的一些人能夠平靜安寧地生活,僅此而已。”梵劫心平靜的面孔上露出一絲捉摸不定的複雜之色,他眼瞼微垂,目光幽幽,說着:“至於帝君所說的生育子女,侍人不比女子,延續血脈會艱難許多,我這一生,或許會有三四個子女,也或許甚至只會有香雪海一個,總之,我註定不可能爲平琰延續太多血脈,那麼,帝君可會有意讓他收取一些出身高貴的女子,爲紀氏開枝散葉麼?或者,允許我納入幾個女子,爲我梵氏增添子嗣?”
師映川眸中閃過一絲瞭然,他微微一哂,拿起一塊點心丟進嘴裡,道:“這是你們之間的事情,我不會插手。”說到這裡,他深深看了梵劫心一眼,聲音忽然就沉了幾分:“……當年我既然已經插手過一次,促成了你們這樁親事,那麼,就不應該再有第二次。”
一時間兩人不知道都想起了什麼,變得有些沉默,天也已經徹底黑了下來,一切都沉溺在夜色中,師映川給自己續了茶,他拿起杯子,正要湊到脣邊,但就在這時,卻聽‘喀嚓’一聲輕響,師映川手中的杯子頓時被捏得出現了蜘蛛網一般的裂紋,下一刻,師映川突然猛地吐出一口漆黑的污血,這突如其來的一幕令在場的梵劫心頓時駭然變色,未等他有所反應,師映川已是一字一句道:“……陰靈蠱!”話音未落,一道黑影已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身旁,正是那具宗師傀儡,師映川擡手輕輕擦去嘴角的污血,他臉色猶如寒冬之時化不開的冰雪,冷冷道:“敲響驚天鍾,召集諸長老、峰主、太上長老,齊聚大日宮!本座此次駕臨斷法宗,居然有人意圖不軌,施蠱謀害本座,此事決不可姑息!看來,斷法宗勢必需要進行一次大清洗纔是!”梵劫心此時已從最初的震驚中回過神來,聞言立刻急道:“帝君息怒!此事不如從長計議……”他太清楚師映川的性子了,若是無人阻攔,此次斷法宗定然血流成河!
師映川柔軟的嘴脣微微抿起,形成一條冰冷而冷酷的線,他看着梵劫心,忽然冷笑道:“罷了,你去向平琰解釋罷,這個地方,本座不想再停留哪怕片刻!”話音未落,劍光已自袖中飛出,師映川與傀儡縱身而上,頭也不回地迅速飛遠,融入到了夜色當中,留下梵劫心呆立在原地,只覺得自己彷彿正置身於深不見底的寒潭之中,冰冷刺骨,幾乎就快要窒息。
不到一盞茶的工夫之後,當聞訊匆匆趕來的季平琰踏入千蓮殿時,殿內已是屍首遍地,光潔的地面已經被鮮血染紅,上百具還溫熱着的屍體將闊大的空間渲染得詭異而恐怖,縱然殿內燈火搖曳,黑暗被徹底驅逐,但季平琰卻感覺不到一點溫暖,剛纔梵劫心派心腹之人急急去請他前來主持局面,當聽說師映川遇刺,季平琰瞬間便一下子渾身寒意直逼到心口,整個人如墜冰窟,他心裡很清楚,一旦師映川當真要追究此事,則斷法宗上下必將面臨一次沉重無比的打擊,無數人都要因此被牽連進去,遭受這無妄之災,屆時就決不是區區幾條人命的問題了,縱然師映川出於各方面考慮,滅宗不太可能,但一次性清洗宗門本部大量弟子,卻是身爲宗正的季平琰所能想到的最簡單也最有可能發生的處理方式,自幼博覽羣書的季平琰曾經在宗門保存下來的古籍中看到過一則記錄,當年泰元帝微服出巡期間遇刺,事後至少有十七萬人由此遭到坑殺,如今雖然千百年過去,但季平琰決不認爲這個男人會變得心慈手軟!
梵劫心站在殿中,臉上的表情滿是凝重,他連看也沒看那些屍體一眼,也沒有看季平琰,只垂目緩緩說道:“帝君所喝的茶中被人放入陰靈蠱,這些人是所有牽涉到爲帝君準備食物這個環節的人員,但我想這還不夠,遠遠不夠。”說到這裡,他苦笑起來,擡頭看着臉色陰沉無比的伴侶,微張的嘴脣似乎是很想說些寬慰的話來,卻最終還是沒能說出來,半晌,看了一眼地上的上百具屍體,眼裡閃過一絲熊熊怒火,既而閉上眼,嘆道:“平琰,現在就動身去搖光城罷,去請求帝君的寬恕,否則這一次,斷法宗也許就要陷入到滅宗之禍當中……”
然而一切都已經來不及,當斷法宗這一代大宗正季平琰在趕赴搖光城的途中,聖武帝君在斷法宗遇刺的消息就已經迅速傳開,天下爲之震動,幾乎同一時間,一道道徵調毗鄰斷法宗的各宗門世家高手的命令也從青元教總部之中6續下達,斷法宗在各地所屬的勢力包括涉及的產業等等,也在最短的時間內被迅速監管起來,不僅如此,當宗正季平琰終於趕到搖光城時,身爲師映川長子的季平琰卻被告知不得覲見聖武帝君,季平琰在青元教總部正門前長跪一日兩夜,才終於得以進入其中,在梳洗一番之後,被人帶到他要見的那人面前。
室內幽香細細,呈現半人半蛇之身的師映川坐在一張大椅上,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裡,雪白蛇尾盤在身下,他很是安靜地將滿是鱗甲的雙手搭在兩側的扶手上,但這安靜中卻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肅殺之氣,面帶憔悴之色的季平琰徑直上前,沒有作任何的辯解,只直接說道:“還請父親大人暫息雷霆之怒,不要降罪宗門,兒子必定給您一個交代!”
“……息怒?”師映川伸出充滿了妖異美感的手掌,輕輕拍了拍椅子扶手,說話的口氣有些森冷,看着親生父親那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的猩紅眼眸,季平琰只覺得一隻無形的手將自己的心臟一把攥住,慢慢收緊,師映川並沒有發怒,只是淡淡說道:“被人下蠱暗害,你要本座怎麼息怒?”話音方落,季平琰已緩緩屈膝,跪地,沉聲道:“……請父親開恩!”
師映川纖長白暫卻又因爲鱗甲覆蓋而顯得猙獰無比的手指慢慢撫摩着光滑的椅子扶手,讓掌心感受着那細膩的木質,他滿頭青絲在微黃的光線中柔順垂下,泛着一種無法言喻的美麗色澤,師映川微微低着眼皮,幾不可察的寒氣從他身上不斷溢散開來,沉穩的語調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只冷漠道:“本座已經是法外開恩了,否則的話,那天大日宮中不會再有活人!平琰,你是本座之子,若是換了旁人來坐這宗正之位,眼下必然已被廢了修爲,第一個拿來開刀!依本座的性子,除了你,劫心,香雪海,白緣之外,斷法宗上下,再沒有不可殺之人!”
師映川陡然大笑起來,只是他笑聲中分明連一點笑意都沒有,他身穿黑色長袍,繡有大朵大朵的血蓮,如此紅與黑的結合,與那妖異身體相配,是那樣的猙獰,又帶着一絲邪惡的美感,彷彿噬人的妖魔正蓄勢待發,下一刻,師映川的右手五指突然緊緊扣住了椅子扶手,他冷聲道:“我兒,本座在斷法宗遭人暗算,若非……只怕早已身受萬劫不復之苦,如此逆亂大罪,你認爲本座應該怎麼做,嗯?”師映川是真的惱怒之極,他早年服過左優曇臍下的鮫珠,可以免疫這世間絕大多數的毒物,再加上他如今是宗師之體,修爲精湛,這世間基本已經沒有什麼能夠讓他中毒,即使真有毒素入體,也可以運功壓住,因此令他中毒的可能性實在微乎其微,然而那日的茶水裡,卻是被人放入了蠱蟲,且是歹毒無比的陰靈蠱,此蠱極難覓得,但無論隱蔽性還是生命力,都是極其可怕,哪怕是宗師高手,也不敢說不會着了道兒,此蠱一旦入腹,立刻會悄無聲息地努力潛入臟腑,任中蠱者如何運功也是無法逼出,那下蠱之人很是狡猾,利用梵劫心讓師映川入套,果然,對梵劫心沒有防備的師映川食用了那一桌糕點果品,順利將茶喝下,不過下蠱者萬萬沒有想到,師映川身懷秘法,並且如今已是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就連自身精水之中的活力都能抽取,導致兩個妻子都不能懷孕,又何況是進入體內的蠱蟲?當時師映川乍一感覺到不妥,立刻就運轉秘法,將體內已經快要成功潛入臟腑的蠱蟲活活抽取了所有生命力,致其死亡,這纔有驚無險,否則的話,只怕師映川如今的下場已是不可預測。
面對師映川的詰問,季平琰無言以對,他不是沒有想過將下蠱之人查出,交給師映川,以此平息對方的怒火,但他很清楚,如此機密之事,必定做得極爲隱秘,想要查出的可能性基本不存在,這裡面的水太深了,究竟是誰下的手?可能性實在太多,往小裡說,也許只是單純的私怨,要知道大日宮內如今的下人絕大多數都是當初連江樓在位時期的老人,這些人當中,誰敢說就沒有忠心耿耿之輩,甚至是某個愛慕着連江樓的女人?這樣的人會做出這種事,並非不可能,或者往更深處猜想,大日宮裡潛伏着某人或者某個勢力的暗樁,正好藉此機會發動,總而言之,有太多的可能性,也有太多的理由,因此這裡面的水,已經被徹底攪渾。
事實上季平琰並不擔心自己的處境,畢竟師映川不是瘋子,不會追究到他與其他幾個親近之人的身上,然而斷法宗是他成長的地方,對此他有很深的感情,怎能眼睜睜看着宗門遭受潑天大禍?但同時季平琰也深深知道,自己的親生父親師映川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冷血無情之人,自己此次萬里迢迢來到搖光城,其實也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罷了!
“所以,要死人,要死很多很多的人!”師映川從喉嚨裡發出令人不寒而慄的低低咆哮,他望着已經緊攥雙拳,手背上凸起道道青筋的季平琰,毫不猶豫地說出令青年面色蒼白的話語:“要殺得人頭滾滾,殺得血流成河,讓所有人看清楚,謀算本座會是什麼下場……來人!”
師映川眯起雙眼,露出了一絲譏嘲殘酷的冷笑,冷冷道:“屠戰堂諸長老何在?”話音方落,室中已出現了四名身穿錦袍,容貌或是年輕或是蒼老的男子,四人都是微微躬身,臉上神情中帶着恰倒好處的恭謹,無聲地站在那裡,靜候吩咐,季平琰清楚無比地從這四個人身上感受到隱隱的壓力,四具身體中分明蘊含着一股股令人心悸的強大力量,以季平琰如今的修爲,能夠給他這種壓力的,只有世間最頂極的強者--這四人,分明就是四位武道大宗師!
“去罷,去斷法宗。”師映川淡淡說道:“同時,傳本座法旨,斷法宗逆謀作亂,命常雲州各世家宗門高手羣起而攻之,斷法宗上下若有反抗之人,誅其十族。”說到這裡,師映川看向跪在自己面前的季平琰,季平琰滿面震驚與苦澀,隨即無力的手指慢慢垂了下來,師映川輕輕拍打着椅子扶手,語氣無波地說道:“各地經營宗門產業的外圍人員可以不牽連在內……那麼我兒,寫下你直接掌握的所有嫡系,以及他們各自麾下的人,除他們之外,對於斷法宗山門本部中的其他所有人等,全部進行大清洗!自今日起,傳承一千餘年的斷法宗,就此除名,本座會立刻派遣足夠人手,爲你補齊在此次行動中被清洗的宗門力量,同時挑選三萬名資質不錯的孩童和少年,進入宗門,成爲未來的支柱,自此,宗門上下全部都是忠心耿耿之人,由你一手掌握。”
此時此刻,季平琰已是渾身冰寒,只聽師映川繼續道:“……斷法宗已是除名,之所以能夠傳承未絕,乃是本座恩典,那麼,就叫承恩宗罷,自此,世間只有承恩宗,再無斷法宗!”
……
久久之後,當所有人都已退下,室中只剩師映川一個人時,他才緩緩站起身來,將身後那繡有江山萬里圖的沉重金色帷幕拉開,帷幕後,只見一張精巧的椅子上,一個身穿帶着繁複華麗長袍的男子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袍子上的花紋流光溢彩,宛如活動的水波一般瑰麗,師映川來到對方面前,一隻手輕輕勾起男子堅毅的下巴,赤眸深處閃過一絲淡淡的笑色,他冷眼注視着對方,嘴角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譏諷,微笑着問道:“怎麼樣,連郎,能告訴我此刻你的心情究竟是什麼樣的麼?嗯?在聽到斷法宗被除名的這個消息之後?”
絕色少年巧笑盈盈,有着朦朧迷離眼神,萬分動人儀態之下,是熟悉的冰冷,他是想要看自己無望的掙扎,無望的怨恨麼?連江樓沉默下來,心中有些微微的陌生絞痛,他看着,一種說不出的東西自心底深處緩緩外溢,必須要用很大的力氣才能夠勉強去平復狂亂脹痛的心臟,他對於眼下師映川的嘲諷似乎毫無所覺,只是點漆般的黑眸中透出絲絲幽色,似有什麼在雲海之中翻卷浮沉,他一字一句地道:“實話實說,我此刻的心情……很不好。”
師映川眉頭微挑,望着對方那雙濃黑卻又彷彿清澈如水的黑色眼睛,他笑了起來,緩緩逼近對方,那炙熱的氣息吹拂在連江樓臉上,眼中如同有紅蓮之火,在燒灼着連江樓的靈魂,他伸出手,拈起男子的一縷黑髮,精緻而纖長的手指把玩着那柔順青絲,纏着繞着不肯放開,恨着他,也愛着他,師映川笑得澄淨如水,優雅而又冷酷,但眉宇間卻沉靜有如冬日的湖面,深邃無瀾,一面說道:“這世間有很多東西,很多過往的記憶,總是會慢慢地隨着時間的流逝而被淡忘,乃至徹底遺忘,最終褪色,但是有些東西卻不會,幾乎是永恆不滅的,只要人不死,就一直會存在,一輩子都無法忘卻……當然,你知道的,那就是愛與恨。”
師映川在這一刻,目光純淨得就如同一個天真的孩童,他笑吟吟地打量着連江樓的面孔,用纖細的指尖溫柔地描繪着對方的薄脣:“因爲愛你,我可以做很多不理智的蠢事,所以同樣的,因爲恨你,我也會做出讓你痛苦的事來!斷法宗,你三世都生活在這個地方,三世都以宗正之身執掌這個地方,你對它,有着很深的感情,不是麼?那麼現在,我毀了它,從此世上再也沒有斷法宗,這個宗門,這個延續了一千多年,承載了你太多記憶,同時也見證了你我之間幾世糾纏的宗門,它現在終於被徹底摧毀,這讓我有一種既複雜又微妙的感覺。”
連江樓不再有所動作,對於師映川的一切行爲和言語,他彷彿不再有所關注,只是雙目微斂,彷彿神遊天外,但事實上一種奇異的感覺卻正充斥着他的心臟,他能夠感受到在師映川的這些話中所隱藏着的深深感情,那是某種複雜之極的情緒,這時師映川摟住了他,輕輕地笑了,說道:“我要讓你知道,因爲你一時的瘋狂與無情,所以,現在就爲你帶來了無盡的悔恨與遺憾。”師映川笑着道:“我千萬次想起從前你對我說過的那些情深意重的話,然而我後來才明白,我根本承受不起,帝王,意味着孤家寡人,這樣簡單的道理,明明千年之前我就應該明白,明白這個詞的真正含意,可我卻犯了錯誤……江樓啊,其實當年我早就應該將斷法宗夷爲平地,將你只當作一個玩物而已,也省得後來甚至包括這一世,都讓我心痛如絞!”
師映川哈哈大笑,一把攥住連江樓的衣領,深深吻住了男子的薄脣:“千年傳承綿延至今,卻因你而毀滅,你所守護的這個宗門,你第一位師尊開創的斷法宗,那個將身爲棄嬰的你收養撫育的男人,他的一生心血,到現在,徹底毀滅!江樓啊,這是我……慷慨賜予你的禮物!”
……
季平琰被留在了搖光城,直到後來師映川下令挑選出了大批合適的高手,並從各地集齊了三萬名資質不錯的孩童和少年,這一切準備妥當之後,才由艦隊將這批人送往常雲州地界,這些高手將爲季平琰補齊在此次行動中被清洗的宗門力量,而這些孩子將成爲未來宗門的新鮮血液,宗門興旺綿延的保障,在此期間,常雲山脈最大的一條峽谷,一條長有近三百里,最深處可達六百丈的峽谷中,無數屍體被堆放於此,然後澆上大桶大桶的火油被點燃,不計其數的屍體在烈焰中被化爲油脂,焚成骨灰,大火燒得山壁都變得通紅,刺鼻的可怕氣味瀰漫得到處都是,許多聞到這種味道的人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都無法再碰肉類,只能吃素。
當季平琰回到宗門的時候,他看到的就是這樣地獄一般的場景,縱然一切都早已經結束,但空氣中卻彷彿依舊有着揮之不去的噩夢一般的味道,置身於谷底的季平琰怔怔看着周圍,峽谷內甚至找不到一具哪怕是燒成了灰炭的焦屍,過高的溫度讓所有屍體都變成了灰燼,腳下是厚厚的一層灰白色骨灰,這些燒得根本無法辨別的灰燼中,有許多都是曾經熟識的人,而此刻,這裡只剩下一片死寂,將落的夕陽中,面色微微蒼白的梵劫心站在那裡,抱着還年幼的女兒,身穿一襲青衣的白緣站在不遠處,面無表情,季平琰閉了閉眼,心頭一片沉重,良久,他睜開眼,緩緩說道:“自今日起,世間再無斷法宗,有的只是……承恩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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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高氣爽時節,上京一派好風光,每每令人流連忘返,偌大的江面上煙波浩淼,多的是世家貴族子弟的畫艇繡舫在往來穿梭,其中絲竹女樂之聲隱隱飄灑在外,清風徐來,水波微蕩,岸上多的是精樓巧閣,若是登上樓頂憑欄遠眺,則可見夕陽西下,江水渲染近紅,又有漁船搖櫓,粗獷歌聲悠悠於耳,是漁夫捕魚歸來,此情此景,不免令人頓覺心曠神怡。
一條精心雕刻着百花飛鳥圖紋的華美畫舫中,兩個人正在下棋,穿深紫長袍的男子對面,一名看起來身材尚未長成的少年正靜靜看着琉璃棋盤,似在思索,一張用小米粒大小的血色珍珠穿制而成的面罩將他眼睛以下的部分嚴嚴實實地遮住,只留菱紅的嘴脣露在外面,紫袍男子見他久久拈棋不語,便笑道:“怎麼,若映川再不落子,這局便是我贏了,可好?”
師映川‘嗤’地一哂,道:“好罷,這次就算是你勝了。”他說話時能聽出明顯的南邊口音,若是成年人,倒也不礙,但如今這身子還稚嫩,聲線細脆,因此說起話來就是軟糯悅耳了,這樣平常的一句話,聽起來就彷彿是輕嗔一般,叫人全身都酥軟了,晏勾辰聽着,亦不免心中一蕩,但隨即又是說不出的微妙感覺,師映川出身常雲州,從前是實打實的一口最常見的官話,乃是天下方言中分佈最廣、使用人數最多的一支,一般也是各世家門閥以及諸國貴族之間打交道時所默認的統一語言,但晏勾辰都忘了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對方就不知不覺間變成了南邊口音,不過晏勾辰很清楚一點,當年的泰元帝寧天諭,據說就是南人。
這時師映川放下棋子,站起身來,起落間帶起一股淡淡香氣,那味道彷彿讓人置身於雨後的松林之中,很自然,也很舒服,他神色閒淡地走到外面來,見遠處天邊似乎隱約有些烏沉沉的,便道:“今晚應該有雨。”晏勾辰自他身後走來,站在他身旁,夕陽下,師映川周身都被淡橘紅的光線均勻塗抹在身上,柔和而溫暖,露在外面的肌膚晶瑩柔嫩得彷彿吹彈可破,仙姿動人,儀態萬千,晏勾辰心中忽然就不由自主地浮現出‘美人如玉’四個字,這時偏偏師映川正好轉過頭來,對上了晏勾辰的目光,毫無來由的,皇帝心中一震,目光與對方接觸的一剎那,忽然就生出一種極其微妙,也極其怪異的感覺,那樣熟悉,那樣熟悉,但仔細想着,卻又再也把握不住,瞬間就悄悄溜走,找不到痕跡,但所有的畫面也似乎都定格在了這一剎那--緣來緣去,緣爲何物?
晏勾辰與那赤眸相望,驀然就想着,情不自禁地想着,也許,就這樣地老天荒……也很好。
--只是,飲鴆止渴,南轅北轍,終究還是不能。
這時卻有黃衫少年過來,烏黑頭髮結成一條長辮,作貴公子打扮,一張臉秀美清絕中透着一絲英氣,兩頰暈紅,光采照人,少年來到近前,就對師映川道:“長河新得了一幅好畫,孩兒與他便約好了一起鑑畫,眼下時辰快到了,這就向父親請辭。”師映川道:“去罷,跟我們這些大人一起出來,也讓你拘束。”師傾涯規規矩矩地一禮,這就離開,徑自踏水分波地向岸上而去,晏勾辰看着,就淡淡笑道:“這孩子天資橫溢,即便不如你,日後也是前途不可限量。”師映川不置可否,卻笑道:“這孩子聽說我們出來遊玩,便要跟着,現在又自動要走,正是興起而行,興盡而止,倒也不拘束本心,適合做個劍修。”
晏勾辰感慨道:“想起他小時候才見之際,還是襁褓稚子,如今一晃眼,十多年過去,卻已是翩翩少年。”師映川不知想到了什麼,淡淡道:“世間難得長生種,人生又有幾個十年。”說話間就見師傾涯淡黃身影迅速掠去,轉眼間就去得遠了。
師傾涯沒有去皇宮,卻是往城東而去,晏長河身爲儲君,年紀又已不小,自然不適合居住在大內,因此早已搬入歷代太子所居的東宮,師傾涯由內侍引到一間深殿中,殿內燃着滴水香,清淡香氣繚繞滿殿,甜絲絲的,令人生出春日裡百花齊放的錯覺,晏長河正在調試琴絃,見他來了,便起身笑道:“你可是來遲了。”一面說,一面擺了擺手,幾名在殿中服侍的內侍便躬身退下,兩人是極熟的,師傾涯也就沒什麼客氣告罪的話,只道:“畫呢,拿來瞧瞧。”晏長河笑道:“總是這樣急性子。”當下就取了一軸畫來,徐徐展開,鋪在書案上,自己拿了個蟠龍燭臺站在一旁,讓燭光將畫照得更明亮些,師傾涯上前來看,細細端詳,末了,就吁了一口氣,道:“果真是畫聖花間問的真跡。”晏長河笑道:“畫聖乃是你大母花閣主的叔父,花閣主那裡必是有許多畫聖作品,你看得多了,自然心裡有數,一眼就辨得出真僞,不然我又豈會請你來瞧,那等不懂風雅事的人,我才懶得理睬。”
兩個少年人隨意聊着,晏長河又取了幾幅古畫,一同欣賞,兩人湊頭聚在一起細看,看到入神處,不知不覺間就緊靠在一處,晏長河忽然嗅到一股淡淡幽香味道,他下意識側頭看去,就見師傾涯聚精會神地端詳着畫卷,近在咫尺的側容在燈光下柔和難言,秀美的輪廓如山川般起伏,在淡黃燈光中透着一種靜謐安寧,晏長河頓時心跳微微漏了一拍,接着又快蹦了兩下,這時師傾涯也敏銳地感覺到異樣,轉臉看去,兩人當即四目相對,突如其來的微妙氣氛頓時籠罩彼此,一時間兩人心中不知作何感想,晏長河正不知所以之際,忽然脣上一熱,一個軟乎乎溫騰騰的東西貼了上來,又一觸即分,只見師傾涯星目清澈,又顯好奇,晏長河心頭一震,想也不想就一把抓住了對方的手,彷彿迷失在少年幽深的眼瞳中,整個人被蠱惑了也似,將對方拉進懷裡,師傾涯和晏長河這兩人都還太年輕,正是青春勃發的年紀,晏長河身爲太子,早已由宮中專司的老人細細教過男女之事,而師傾涯出身高貴,亦是受過類似教導,因此兩個人雖還俱是童身,卻已都通曉人事,而且似他二人這樣出身之人,把玩男風不過是常事而已,所以教導者也都面面俱到,將男子之間秘事一起盡數教過了,使得眼下這般情境,兩張面孔幾乎要抵在一起,彼此呼吸可聞,漸漸的,就是招架不住,也不知道是誰第一個動手,兩人相擁着便跌跌撞撞地往裡面而去,撞入帷幕之中。
滿殿白煙嫋嫋,淡香氤氳,這殿內發生什麼,沒有外人窺到,但外面聽候吩咐的一干內侍與宮女,卻聽得見從裡面傳出的怪異聲響,一個個駭得面無人色,冷汗直流,哪裡還不知道里面的人在做什麼,一時間不禁暗暗叫苦,晏長河也還罷了,身爲皇太子,這等事算得什麼,但要命的卻是正與皇太子顛鸞倒鳳的,偏偏是那位身份尊貴不在儲君之下的小爺!師傾涯所修功法不能輕易破身的事情幾乎人盡皆知,眼下卻與晏長河胡鬧,若是壞了日後的武道前途,師映川震怒之下,不但晏長河沒有好果子吃,在場這些人只怕都要被一個個扒皮抽筋,又豈能不驚駭欲死?但即便如此,又有誰敢闖進去阻止,那裡面可是天下間出身最尊貴的兩個少年,一旦打擾興致,惹惱了二人,當場打殺了也是尋常!
正當外面諸人面色蒼白,汗如雨下之際,卻聽裡面突然有人一聲痛哼,又夾雜着另一個含糊撫慰之聲,諸人腿腳俱軟,三魂走了七魄,知道已經成事,直恨不得大哭起來,只能渾渾噩噩繼續待在原地,很快,殿內聲音越發雜亂旖旎,痛苦輾轉的嗚喃,皮肉相互撞擊的清脆響聲,以及混雜濁重的難耐急喘,不一而足,不知究竟過了多久,殿內諸聲漸漸湮止,再無聲息,又過得一時,就聽有人嘶啞道:“……取熱水來。”
門外諸人雖已心灰若死,但既有吩咐便不敢不從,很快,宮人擡了浴桶熱水等物,開門而入,將東西放好,其他人退下,只留幾個貼身近侍,這時才壯着膽子擡頭看去,卻見淡色青紗的牀幔一邊被黃金鉤挑住,另一邊胡亂垂下,原本整齊垛在牀裡的繡龍鳳錦被散漫攤開,大牀上兩個初嘗**的少年赤條條地在一處,師傾涯原本的烏黑長辮散開,三千青絲披在肩上,曲膝半坐,羊脂白玉一般的身子上點點紅痕,更兼面泛桃花,眉藏春情,說不出的麗色逼人,在他面前,身材修長矯健的晏長河正艱難撐起上身,所在的天青色褥子上,明顯有斑斑深色渲染,原來這年紀大上幾歲皇太子,卻是雌伏的那一個。
幾個近侍瑟瑟不敢出聲,師傾涯將晏長河扶起,擦了他頭上冷汗,面有歉色,道:“是我莽撞了,你可還好麼?”晏長河卻恍若不聞,只死死盯住少年,既而面色突然一頹,苦笑道:“咱們兩個年少輕狂,剛纔一時忘情,卻把你的事情都拋在腦後,做下這事來,還不知道帝君和父皇會如何責罰!這也算了,但事已至此,卻是壞了你的前程,你日後……”
師傾涯聞言,卻是輕輕凝眉,搖頭說道:“你放心,我兩日前已經凝真抱元,不礙的。”原本懊喪不已的晏長河頓時精神一振:“果真?”師傾涯道:“我哄你做什麼,只不過還沒來得及跟你們說罷了,不然,你真以爲我一時衝動,就把自己的前程統統忘在腦後,不管不顧了?”
晏長河大喜,而那幾個近侍聽了,更是隻覺得從鬼門關轉了個圈兒回來,如獲新生一般,大悲大喜之下,手足都軟了,師傾涯一個少年人初經人事,原本應該是又喜又羞又是滿心複雜的,但他心性與普通同齡人不可一概而論,眼下卻也不怎的覺得羞澀,只把晏長河細細打量,方纔鴛鴦帳中好事成雙,不免微微恍惚,有些囫圇吞棗,現在仔細看去,就見對方身形修長勻稱,肌膚白皙又有一層健康紅暈,雖不似自己這樣一副極好的皮相,但也俊美儒雅,充滿活力,這是他生命中第一個男人,眼下瞧着,心中自然與平時感覺不同,師傾涯回憶着方纔旖旎,臉上不自覺就有了笑意,又有些熱,抓住晏長河的手,道:“剛剛我那樣待你,你可是惱了我麼?”晏長河說不清楚是什麼感受,任由對方抓着手,體味到那纖細指尖上傳來的溫度,心裡不知不覺卻是平靜了下來,但又覺得尷尬,道:“我何時惱過你了?”
師傾涯便笑了起來,色若春花,他含笑道:“不說這些,先沐浴罷。”就要抱晏長河下牀,晏長河忙道:“讓他們伺候就是了,你只管顧好你自己便好,你長這麼大,何曾服侍過人?”師傾涯一想也對,自己哪裡懂得這些,便也罷了,就叫幾個貼身近侍來伺候,那浴桶極大,容納他二人綽綽有餘,但兩人方纔縱然發生了最親密的關係,但眼下卻又微妙地尷尬起來,倒不想同浴,就又喚人再擡了一隻浴桶,兩人隔着一扇清心木嵌八寶屏風,各自洗身,師傾涯不過是簡單洗了一下就好,不一會兒就出了浴桶,穿上貼身衣物,他一邊擦着溼漉漉的長髮,一邊向大牀走去,這時已有宮人將牀鋪收拾得差不多了,被褥枕頭等等全都換了一遍,師傾涯坐到牀上,心裡有些亂,也有些迷茫,此時外面漆黑一片,殿內多添了幾盞蟠花鬥龍大燭,照得白晝也似,師傾涯聽着屏風後傳來的水聲,側身在牀內躺了,聞着被褥上傳來的如蘭似麝的香味,心境終於慢慢恢復了平和,如此精神一鬆,忍不住就倦意上來,不知過了多久,迷糊間,忽激靈一下,清醒過來,卻見內侍掀開薄被,扶着換了一身秋香色內衣的晏長河輕輕躺了,又有宮人將一碗散發着濃香的湯水送上,喂着晏長河好歹喝了幾口。
師傾涯半支起上身,見晏長河面色有些懨懨的,便道:“疼得緊麼?”晏長河有點不自然地:“用過藥了,沒什麼大礙。”師傾涯微皺了精緻的眉毛,命帳外剔亮了燈燭舉進來,仔細打量:“我瞧你出了許多血……”他一個不曾有過閨帷經驗的少年,雖然知道具體應該怎麼做,但指望他能夠進行得順利穩當,那是休想,將同爲童身的晏長河弄傷簡直是再正常不過,一時間晏長河略窘了俊容,他雖受了苦楚,倒也並不憤懣,反而勉強做出一副輕鬆模樣,道:“別擔心,如今你我才真算是成了人呢,休要胡思亂想。”師傾涯目光落在面前比自己大了幾歲的少年身上,對方身體微僵,一手自然搭在小腹處,看上去很是累怠的模樣,身上散發出沐浴後特有的薄薄溼潤暖香,師傾涯不知怎的,就一笑,道:“今日難爲你了。”
晏長河到底還是少年,臉皮再厚又能厚到哪去,聽了這話,尷尬自不必說,想起之前帳中畫面,自己原本是想採了師傾涯這朵鮮花,哪知對方也是打了這個主意,而且對方雖然年少,修爲卻勝過自己許多,再加上自己也不是十分在意,談不上多麼抗拒,如此一來,稀裡糊塗地也就成了事,這麼一想,不免又無奈悻悻起來,一時藥力起了作用,漸漸好受了些,由內侍扶着,起身半坐了,早有宮人傳進晚膳來,都是些補血養氣的,晏長河歪在枕上靠着,也沒什麼胃口,好歹吃了些,皺眉道:“不吃了。”又喝了幾口湯,就漱了口,師傾涯倒是吃得香甜,滿滿一碗飯下肚,才洗手喝了茶,對晏長河道:“你既乏了,還是早些歇着的好。”
晏長河不答,只是半倚在枕上看他,師傾涯摸了摸自己的臉,淺淺一笑,真是能融化冰雪一般,極盡妍媸溫柔,笑道:“怎的?”晏長河伸出手,似乎是想摸他面龐,但又遲疑一下,沒有碰上,他二人雖然親密交好,但在今日之前,也無非是拉手摩肩之類的小小碰觸,連更密切些的親吻都沒有過,未曾想今夜竟是一下子便突破到這種地步,雙方或多或少都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晏長河頓了頓,才道:“你今夜便在這裡留宿罷,我會吩咐下去,不讓那些奴才亂說。”師傾涯明亮的眼睛看他,忽然一笑,就道:“……好。”
正當初嘗人事的二人喁喁私語之際,師映川與晏勾辰所在的畫舫已駛入江水寂靜處,夜幕下,附近並無其他船隻,靜謐安然,景色別有一番滋味,今夜想必有雨,不見皓月,唯有沉雲聚聚,江面上看起來仿若籠罩着濛濛的一層煙霧,亦是情趣,師映川輕輕輕一揚胳膊,甩出魚線,淺色薄綃袖子隨之滑下去,露出一截雪藕似的臂膀,臂上扣着七彩短劍,輕薄無比,乍看上去彷彿是一隻極寬的臂鐲,師映川穩穩握住釣竿,雪腕捲雲袖,說道:“等會兒釣上魚來,讓人煮湯來喝。”身旁晏勾辰感受到他呼吸間散溢出的淡淡酒香,笑道:“還是煎了好,可以再喝幾杯酒。”師映川亦笑,眼睛看着水面,道:“就依你。”
天邊烏雲越積越厚,開始有雨絲灑落而下,晏勾辰拿了傘站在師映川身邊,遮住了雨絲,師映川6續釣了兩三條魚上來,再次甩出魚線,目光閃爍間,似笑非笑地說道:“這次要是釣到一條大的,也就夠了。”說罷,卻是忽然站起身來,對晏勾辰道:“……站穩了!”
話音未落,突然向前一跨入水,緊接着已是一腳踢出!偌大一條畫舫頓時被一股龐大柔力踢得如同被彈弓射出的石子,飛速後射,瞬間就已退出了近百丈遠,幾乎同一時間,師映川猛然擡起右足,重重向下一踏,同時冷喝道:“出來!”
這一跺腳,彷彿水中突然炸開了一團巨雷!以師映川爲中心的江水同時炸了起來,被他這一跺腳之下,無數粗大的水柱沖天而起,江水向四周激射,水中大小生靈被這狂暴的力量生生攪得粉碎,師映川縱身飛起,口鼻之間有青、赤、黃、白、黑五色淡煙噴出,在身前聚成一朵肉眼可見的巨大青蓮,師映川反手一壓,將這幾乎實質的青蓮重重打向水中,與此同時,遠處正激射遠退的畫舫上,晏勾辰瞳孔瞬間縮成針尖狀,失態地‘啪’一聲捏斷了手上的翠玉扳指,艱澀喃喃道:“……五氣朝元,大劫宗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