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映川看着紙上的寥寥一行字,似乎有瞬間的走神,千醉雪見他樣子有些古怪,便皺眉道:“……可是帝都那裡出了什麼大事不成?”師映川回過神來,搖了搖頭,沉聲道:“不是。”他用力一握,紙條便被他攥進掌心,稍微一搓,登時就化爲碎屑,師映川臉上並沒有一個男人做了父親所應有的喜悅之色,只淡淡道:“是淺眉剛剛給本座……生了一個兒子。”
頓了頓,又道:“日子提前了些,不過並沒有提到那孩子有什麼不足,想來應該並無大礙。”
這是好事,一旁瀟刑淚聽了,頓時臉上就泛出了一層喜悅的笑容,連連點頭道:“好,教主又添一子,這是大喜之事,恰好眼下又有大軍踏破天波國皇城之喜,乃是雙喜臨門。”師映川聽了,臉上閃過一絲古怪之色,但是心中縱然涌起千般滋味,偏偏又是說不出口。只能憋在肚裡,不過這一切他並沒有表現出來,至少沒有被千醉雪和瀟刑淚注意到,他默默地將那紙條揉成一團,扔進了紙簍,這時就聽瀟刑淚笑道:“幼子既然降生,教主不如這就回去看看罷,反正眼下天波國中樞已破,後面的事情就沒有什麼問題了,有我等在此,自然足以料理妥當。”
這是人之常情,但師映川卻是沒有這樣決定,他接過隨從遞來的溼毛巾,擦去手臉上的血跡,淡淡道:“……不必了,本座又不是第一次做父親,何況教中有專門負責此事之人照料他們母子,自是萬無一失,本座便是遲些回去,也沒什麼,眼下國事爲重,豈有耽溺於這些兒女情長之事的道理,等到大軍班師回京,自然也就見面了,又何必急在一時。”
這樣平靜到近乎冷淡的態度讓其他人都是微微一愣,雖然都知道師映川就是這樣性子的人,但不管怎麼說,似乎還是有些讓人意外,但他既然已經這樣決定,其他人又怎會再說什麼,事情也就這麼定下了,一時師映川沐浴更衣,全身上下打理一新,而千醉雪的傷勢也已經穩定下來,正披着一件袍子在喝剛剛煎好的藥,師映川探出一縷真氣進入他體內,仔細查看了一下,確認情況都在控制之內,便點了點頭,欣慰道:“問題不大。你好好休息罷,這幾天的事你就不必操持了,安心休養,有事的話,自有旁人打理。”千醉雪微微點頭:“我明白。”
天波國乃是富庶之國,一國中樞之地自然繁華不比別處,縱然前時瘟疫肆虐,但作爲皇都,天子腳下,人力物力都不是別處能比,兼之此處地理位置所造成的獨特氣候,使得瘟疫並沒有在這裡造成太大的影響,因此大都之中並非一片凋敝之態,城破之後,師映川下令大軍可以在此大肆劫掠三日,以此鼓舞士氣,命令下達之後,軍中人人振奮,一片歡騰。
上千名護教騎兵自各處城門魚貫而入,座下是披甲的戰馬,馬背上的騎士全身都罩着甲衣,上面刻着精美的花紋,光輝燦爛,師映川騎馬在前,遠近都是哭叫慘號之聲,師映川只是充耳不聞,在這隊護教青衛軍的簇擁下進入皇宮,宮中女子被擄掠,男子被屠戮,而天波皇帝在城破之際已經自盡身亡,屍身尚自坐在寶座間,一柄染血的寶劍跌在地上,屍體的脖子以下,都被鮮血染紅,師映川見了,淡淡道:“不管怎麼說,這天波皇帝多少還有點一國之君的樣子,自盡殉國。罷了,叫人把他埋了罷。”剛說完,師映川突然間眉頭一動,嘴角扯了扯,他走到後殿,猛地一拳砸在一堵牆壁上,碎石飛濺中,一個黑洞洞的入口頓時出現在眼前,與此同時,秘道深處,一個正拼命奔逃的青年聽到動靜,立時大驚,從心底涌起無盡的恐懼,加緊了腳步狂奔向前,但還未等他奔出多遠,身後有人影驀然一閃,一股冰冷的寒意已經直逼而來,青年魂飛魄散,剛要大叫出聲,卻只覺得整個人突然一下懸空,脖子被什麼東西緊緊扼住,透不過氣來,他掙扎着想要反抗,卻哪裡撼動得了,極度的恐懼中,只看到面前一個高大的男人臉戴面具,一雙鮮紅的眼睛正盯着自己,眸底是無盡的血色。
青年只覺得生平第一次生出腿軟求饒的念頭,可他此刻被一隻白膩似雪的手掌扼住脖子,哪裡說得出話來,那人打量了他一眼,見其穿着明黃華服,足蹬青靴,金龍冠上七顆東珠晶瑩生光,修長的手指就漸漸加大了力道,聲音不徐不疾地道:“……看這打扮,你是天波國太子?”說着,忽然就又鬆了力道,手臂不再舉起,讓對方的腳落地,勉強可以說話了,青年見狀,頓時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但就是這樣的行爲,讓他在下一刻就發出了撕心裂肺的慘叫,一根手指被生生拗斷,雖然還能接上,但十指連心之痛又豈是他這樣向來養尊處優之人能夠承受得住的,可是這慘叫聲剛剛衝破咽喉,一隻手已經扼住了他的咽喉,男子冷漠的聲音在秘道中響起:“……本座在問你話。”
這語氣輕描淡寫,但其中所帶的血腥氣息已經讓青年徹底膽寒,一時間青年忽然徹底明白過來,自己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一國儲君,在這個男人面前,只是待宰羔羊而已,他痛得渾身顫抖,可男子那鮮紅的雙眼以及剛剛自稱的‘本座’二字已經讓他知道了對方的身份,一想到自己此刻面對的居然就是那名震天下的絕世兇魔,青年的腳就已經軟得幾乎無法站立,他再不敢掙扎,只是拼命從咽喉裡發出破碎的聲音:“是……孤、我是……是太子……”
男子鬆開手,青年頓時腿軟癱倒在地,捂住脖子連連咳嗽起來,也不知道究竟是劇烈的咳嗽還是極度的恐懼所致,青年眼圈裡都冒出了淚花,男子居高臨下地看着對方,嗤道:“天波皇帝倒還有幾分國君的擔當,可惜這個太子,卻是一個草包。”說着,卻忽然俯身,一手勾起對方的下巴,打量着面前這張英俊的面孔,眼裡隱隱閃現出複雜之色,青年感覺到男子身上散發出來的冰雪一般凜冽之氣,雖不強烈,卻幾乎沁入自己的骨髓,頓時急叫道:“教主饒命!孤……看在我天波皇室與連宗正的淵源份上,放我一條生路……”
師映川眼裡泛着幽幽的光,連江樓的生父的確便是出身於天波皇室,只不過是旁系,加上傳代已久,血脈早已淡了,後來也沒有多少聯繫,但認真算起來的話,連江樓與這天波太子似乎是叔侄一輩……這樣想着,他的目光就落在青年與連江樓依稀有些相似的面孔上,都是英俊鮮明的輪廓,師映川嘴角帶着冷峻笑意,說道:“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話音未落,青年陡然間只覺得天旋地轉,頓時失去了意識,師映川將他拎出秘道,隨手丟給一個青衛,道:“押起來,讓人洗乾淨,先不要傷其性命。”正說着,有人快步走來,單膝跪下道:“稟教主,青河書院院主展秋白並弟子十數人就在宮中,眼下已將其圍住,不知要如何處置?”
師映川略覺意外,展秋白乃是當世大儒,如今位居青河書院院主一職,可以說是桃李滿天下,聲名遠揚,從青河書院出來的人,許多都在各國爲官,就連大周如今也有重臣乃是曾經在青河書院求過學的,不然也不會有人來請自己拿主意,不敢隨意處置,他想了想,就道:“你且帶路。”當下來到一處極雅緻清幽的院落,卻見上百甲士將這裡圍住,正與人對峙,十來個素袍葛巾的青河書院弟子正手持長劍,臉色蒼白地將正門護住,雖然恐懼,卻堅持着不肯退縮,師映川見狀,袍袖一拂,勁氣便隔空打中了諸人穴道,師映川吩咐左右不必傷了這些人的性命,一時便自己走進了門去。
室內只有一個老者,打扮普通,鬚髮斑白,見了一個人影走進房中,身軀高大,雖以面具遮臉,不露真容,但舉手投足之間自有主宰沉浮的渾然氣魄,姿儀雍容端方,男子進來,眸光淡淡,道:“……展秋白?”
老者此時身處這等境地,卻絲毫也不顯慌亂,仍然跪坐於桌前,平靜道:“正是老夫。”他與弟子前時來天波國,是要借閱天波皇室的一些珍貴藏書來抄閱,未曾想卻不慎因此陷入此地,就見師映川輕笑道:“那本《人屠傳》本座已看過了,言辭之犀利,令人歎服,本座年幼時曾經看過不少你編纂的書,的確是大儒氣象。”老者深深看他一眼,道:“師教主看樣子,似乎並不準備將老夫打殺?”師映川漫不經心地道:“本座這種人,若是肚量胸襟這東西不放得大一些,早就要被氣死,況且被人罵上幾句也只是不疼不癢,如果一旦有人非議便要將其殺掉,只怕天下不知有多少人日夜唾罵本座,莫非都要殺了不成?你是讀書人,本座與你計較什麼,留着你教書育人,也算本座偶爾做點積德之事。”
老者目光深邃看着男子,片刻,忽然起身去取來幾件東西,放在桌上,道:“老夫從前對占卜一途有些研究,只是後來年老,精力不足,也就擱置了,今日,就爲師教主占上一卦。”說着,就拿起了面前的器具,世間不少做學問的人往往涉獵頗廣,這展秋白身爲當代大儒,會精通這些在別人眼裡旁門左道的事情也是很正常的,師映川也就沒有打擾,未幾,展秋白望着面前的卦相,緩緩嘆道:“原來是天煞孤星之相,難怪……”師映川聞言,微微一怔,隨即就低笑一聲,面色複雜地道:“天煞孤星麼?本座記得書上寫過,天煞孤星者,兇惡殘暴,給身邊之人帶來不幸,註定一生孤獨……也許罷。”他心中一片平靜,只因經歷了這麼多,人生當中經常是步步殺機,只能艱難奮行,如今其心其意志之凝練,又豈是會爲這些事所動的?當下再不看展秋白,轉身離開。
夜幕漸漸降臨,皇城之中卻仍然不時有尖叫和號哭聲想起,大軍已經駐紮下來,師映川與一部分將領暫時就在宮中休息。
偌大的龍牀隱隱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夾雜着斷斷續續的含糊不清的痛叫與求饒,半晌,這一切終於安靜下來,師映川看了一眼已經昏死過去的天波太子,這個草包一樣的傢伙之所以前時在秘道中沒有被當場殺掉,只不過是因爲有着一張與連江樓略微相似的臉而已,所以才被臨時拿來充當玩物,他的作用,也僅限於此。
青年已經昏了過去,師映川以手徐徐描繪着那眉眼,指尖一直劃到下面,來到腹部,他在那平坦的腹上划着圈,低聲道:“等着我,連郎,我要你還給我很多兒女,你要用你的一生來賠償我……永無解脫。”他說着,微笑起來,擡起青年的腿,挺身再次搗進那已經不能閉合的秘處,絲毫也不在乎這樣殘暴野蠻的索取很快就會要了對方的性命,與之同時,低低的慘哼也重新響起……夜,還長。
天波國被滅之後,千醉雪率大軍暫時駐紮於此,很快也有大周派軍隊進入天波,而師映川在此停留了一段日子之後,等到一些後續問題解決得差不多了,便帶着一部分護教青衛軍,將大批在天波搜刮而來的財富以及擄掠的衆多奴隸押運回大周,這些奴隸大多是由工匠技師等人組成,剩下的就是皇城中的美貌男女,以貴族居多,這些人都是能夠賣上好價錢的,自然不能浪費,師映川帶着這批價值無可估量的戰利品由左優曇帶隊接應,從水路返回大周,無數鉅艦載着財貨組成艦隊,浩浩蕩蕩地向搖光城而去。
一路辛勞自是不提,待輾轉多日回到大都,一番交接之後,師映川不耐煩瑣事,徑自回到自己住處,沐浴更衣之後,就準備休息,不過轉念之後,又改了主意,去了花淺眉那裡。
對於師映川的到來,沒人意外,畢竟幼子出世,作爲父親在回京之後第一時間就來看望,這是理所當然,眼下花淺眉初爲人母,看起來略豐腴了些,髻間只插着一支紫金釵,手上戴一個玉鐲,除此之外,再無其他飾物,整個人打扮得十分簡單,彷彿溫婉居家的尋常婦人一般,她是半步宗師,身體素質極強大的武者,雖然生完孩子還不太久,但她的身體也早已經恢復,沒有什麼問題了,眼下見了師映川,便命人去抱孩子過來。
不多時,乳母抱着一隻繡有春蘭秋菊華茂圖案的大紅襁褓來到房中,花淺眉小心地接過襁褓,遞到師映川面前讓他可以看得仔細,笑道:“兒子正睡得沉呢……這孩子胃口好,又不鬧人,整天吃飽了奶就喜歡睡覺,夫君看,本是不足月的孩兒,現在卻長得比一般孩子還胖些。”
師映川低頭去看花淺眉懷裡的嬰兒,粉嘟嘟肉乎乎的小嬰兒睡在襁褓裡,頭髮軟軟的,因爲年紀太小,所以還看不出具體容貌,但看那精緻的眉眼輪廓,卻還是可以斷定這日後必是個極俊秀的孩子,師映川注視着嬰兒,眼裡有莫名的光泛起,不過這異樣只持續了約莫一瞬,隨後師映川就收斂了表情,整個人恢復如常,可見他的自控能力之強,而方纔他所流露出來的異常也並沒有被其他人發現,這時師映川眸光掠過花淺眉的臉,隨即眼簾微垂,掩住其中的波瀾,道:“……這孩子看着倒健壯。”
師映川一面說,一面將右手伸出來,去摸嬰兒的左臉,他的手狀似十分自然地撫過嬰兒的左耳根處,那裡一片光潔,並沒有任何突起,師映川見狀,就最後確定了這個孩子的確不是自己的骨肉,要知道紀氏一族中,男子的左耳根位置一定會有三顆硃紅色的小痣,錯落有序地豎直排列成一線,這是紀氏男丁獨有的標記,一代一代流傳,乃是家族一脈當中的一個秘密,外人不會知道,當初師映川就是因爲陰錯陽差之下被紀妖師發現了這個標記,才讓他的身世真相大白,而季平琰和師傾涯兩兄弟也都是具備這個標記的,如此一來,別說花淺眉根本不知道紀氏男子有這個標記,事實上就連季平琰和師傾涯也不知道此事,這倒不是師映川故意隱瞞兩個兒子,而是覺得這是小事,沒有什麼必要特意去告訴他們,現在師映川這樣檢查,也是爲了最後確認一下,畢竟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情是百分百的,雖然他有把握自己不會讓人懷孕,但如果有萬一呢?不過現在看來,這孩子的的確確不是他的骨血。
花淺眉抱着孩子,笑吟吟地道:“孩子出生到現在,還沒有名字,妾身不敢自專,到現在也只是混叫着,只等着夫君回來再取大名,現在夫君既然回來了,就給這孩子取個名字罷。”師映川頓了頓,伸手放在嬰兒身上,探察了一番,片刻,才道:“這孩子就叫靈脩罷。”花淺眉嘴裡低聲唸了念,歡喜道:“師靈脩……是個好名字。”師映川淡淡道:“資質還算可以,不過日後想要成就宗師,很難,不出意外的話,應該就是半步宗師這樣的等級。”花淺眉聽了,微笑說道:“足夠了,妾身也不想着這孩子有多大的成就,只要平平安安的就好……其實這也只是因爲夫君的眼界太高了而已,若是換作旁人,孩子有準宗師的資質,已經是欣喜若狂了,畢竟這世間有幾個是夫君這樣天資卓絕的天才?”
師映川不置可否,正值此時,季平琰與梵劫心帶着紀桃過來了,原本師映川回來,季平琰要去請安,但他知道師映川應該會來看孩子,便直接帶着一家人來了花淺眉這裡,當下行了禮,道:“父親這段日子隨大軍在外,實是辛苦了。”
師映川點點頭道:“看你氣色還不錯,本座也就放心了。”又將目光轉到梵劫心身上,梵劫心之前有了身孕,但後來不慎流產,一直鬱鬱寡歡,時間長了才漸漸恢復過來,眼下師映川見他精神面貌還好,便知道他已經差不多從陰影當中走出來,便道:“劫心,看來你的身子已經調養好了。”梵劫心微微欠身,並不看男子,只心平氣和地說道:“早已經大好了。”師映川嗯了一聲,道:“這就好。你和平琰還年輕,以後還會有孩子,不要多想。”一面說,一面已彎腰抱起了紀桃,笑道:“香雪海,想不想祖父?”
紀桃咯咯笑着,脆聲道:“香雪海想祖父了!”花淺眉在一旁抱着師靈脩,笑吟吟地道:“大公子來得正巧,夫君剛剛給大公子這兄弟取了名字,叫作靈脩。”季平琰的臉上有了些舒緩,溫言道:“靈脩……這名字不錯。”他雖與師靈脩是同父異母,但畢竟是手足兄弟,況且年紀又相差這麼多,作爲大哥,確實就有了一種長兄如父的感覺,對這個幼弟很是喜歡,只不過花淺眉雖然嫁了他父親師映川,名義上是他的母親,但畢竟沒有血緣關係,況且看起來又是年輕貌美,而他又早已成年,連孩子都有了,總有些不便,若是頻繁來此,終是不妥,因此也不好總來探望幼弟,而皇皇碧鳥雖然與花淺眉是一樣的身份,同時也是看起來年輕美貌,與他又沒有血緣,但皇皇碧鳥可以說是看着他長大的,兩人感情自然不同,與母子區別不大,雙方再怎麼親近,來往密切,也不會有人說什麼閒話。
師映川並沒有在花淺眉這裡待太久,儘管出於一些原因致使他並不會拆穿師靈脩並非自己骨肉的事實,但作爲一個男人,要在這種情況下還長時間地演戲,也委實強人所難了些,至於其他人是否會發現師靈脩不是自己的骨肉,這個問題師映川並不擔心,畢竟知道紀氏男子這個秘密的人只是寥寥,更何況知情者也不會閒來無事去刻意檢查師靈脩的耳朵,那樣隱蔽的所在,也很難有人注意到那裡,沒人會懷疑花淺眉的貞潔,因爲在有了師映川這樣的丈夫之後,誰會還與其他男人私通?根本不可能。
閒話少敘,且說天波國覆滅後,大周在這場持續多年的戰爭中終於開始顯露出壓倒性的優勢,張開猙獰的獠牙,當年天下大爭,龍蛇並起,但時至如今,大周已佔據天下十之近七,這已經是基本沒有人能夠逆轉的大勢了,天下誰還能與其爭鋒?萬絕盟方面已經收縮勢力範圍,聯盟之內不少勢力開始暗中與大周接觸,然而此時大周已不再接受這樣的投誠,畢竟戰到這個地步,那都是真正的根系深固之輩,這樣的,已經不在受降之列,待到後來,萬絕盟派出使者,提出與大周以南北爲界限,劃江而治,被大周方面斷然拒絕。
初春,料峭尚存。
月光如水,金黃燦爛,大船之上,燈火通明。
船艙內,一青一藍兩個身影對坐着,兩人都是形容出衆,氣度非凡,一個是白緣,另一個則是季玄嬰的同門師兄鳳沉舟,千醉雪當初叛離宗門之後,就由他接任了掌律大司座一職,此次兩人乃是低調前往搖光城,並未大張旗鼓,前時萬絕盟派出使者正式到大周提出劃江而治的建議,被拒絕之後,這次便由不但與師映川淵源匪淺,且生母出身大周皇室的白緣出面。
鳳沉舟提起酒壺,斟了兩杯,自己拿起一杯,另一杯推到白緣面前,道:“現在馬上就要到了搖光城,我二人此次來大周遊說,不知白蓮壇可有把握?”白緣拿了面前的酒,一飲而盡,美酒入喉,滋味醇綿,的確不可多得,然而心中卻是無味,淡淡嘆道:“也不過是盡人事罷了。”
說着,低頭看着空杯,過了片刻,才滿懷感觸地說道:“還記得當年去大宛鎮接他,帶他回宗,那時他才四歲,一晃眼,已是過去幾十年了,當年的幼童已經成長爲天下第一人,成就無上武道,可惜卻不是我輩中人……蓮座曾與我說過,當初泰元帝大展宏圖,統一天下,早晚要將天下宗門的傳承斷絕,因此當時的二代宗正便以身合道,以情動之,終於將泰元帝一生大業覆滅殆盡,自己也藉此成就太上忘情大圓滿之境……”白緣說到這裡,說到這裡,不由得心生寒意,頓了一頓,才又說着:“前塵舊事尚不得解,偏偏這一世又是恩怨深重,就算是心寬似海,只怕也不可能放下,說實話,我們這次來,我委實沒有半點把握。”
白緣說完,垂下眼簾,看着只餘殘酒的杯底,心裡千般滋味最終化爲一道無聲的嘆息,對面鳳沉舟默默聽着,一時間亦是心下冷意森森,然而就在這時,兩人幾乎同時心中一動,既而互視一眼,彼此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意外之色,當下就一起出了船艙,如此二人並立,看着遠處,只見一條畫舫在夜色中徐徐駛近,船頭有一人正負手而立,雖然隔得還遠,但以兩人的目力,卻看得清楚,頓時心下微微一震,就見船頭那男子一身紫衣,翩然出塵,月光在衣上折射出隱約的柔光,自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氣度,雖然就在視野之內,卻給人一種虛無縹緲的感覺,以白緣和鳳沉舟的修爲,能夠感應到這畫舫上還有幾道微弱氣息,並不強大,差不多隻是粗通武藝的樣子,想來應該不過是寥寥幾個下人而已,並沒有任何保衛力量,然而這又如何,時至今日,即便天下之大,又有誰能刺殺得了這紫衣人?
月光下,男子面色瑩白,目光淡然,最醒目的是那一雙眼,白色的眼白,殷紅的瞳孔,原本這樣勢必會給人一種詭異的感覺,但此刻那目光明淨不帶任何雜質,沒有正義,也不存在邪惡,就是純粹的澄澈,如此之美,與別不同,眸中微微迷離,似包藏着一片無盡的夢境,當年千醉雪與季玄嬰跟男子結爲眷侶,鳳沉舟與二者既是同門師兄弟,自然也是與男子有些交情的,那時男子還是少年,翩然出塵,才色雙絕,但時隔多年再遇,變化之大,與從前再無多少相似之處,彷彿洗盡鉛華,終見本心,當年的倜儻少年,如今翻手爲雲覆手爲雨,天下之事已是把握在手,縱然再桀驁出衆的人物,在此人面前,也不由得生出心折之感,一時間鳳沉舟心頭沉甸甸的,只覺得無盡陰雲在胸腔中揮之不去。
這麼一會兒的工夫,畫舫就已經來到了眼前,白緣目光幽幽,靜靜地看着對方,卻不知道說什麼纔好,良久,他眼眸變得極爲幽深,滿是緬懷,就搖頭嘆息道:“今日相見,前塵種種如同夢境一般,我已不知道究竟應該仍然稱你爲‘映川’,還是應該稱一聲‘教主’。”
師映川聽完,微笑一下,卻擡頭看了看天空,溫聲說道:“今夜月色,真真動人……想當年在大光明峰上的時候,時常會與師兄在這樣的月色下,盡情飲酒笑談。”
他沒有自稱‘本座’,顯然就還是念着當初情分,也是表態,白緣心中一嘆,眼神倏地變得複雜,就說着:“既然如此,這般月色,船上又有酒,映川,上來一敘罷。”
半盞茶的工夫後,船艙內多點了幾支蠟燭,照得連角落裡都已沒有半點陰影,師映川喝了一口酒,面上忽然就露出一絲追憶之色,這酒讓人想起從前,有一種苦澀的歡樂,又或是平靜的落寞,世事如此,任誰也不可改變,他忽然笑了起來,精緻的雙眉也微微輕挑,襯着鮮紅的眼眸,極是美麗,道:“這是大光明峰的‘青蓮燒’……我已經好多年沒有喝過了。”
聽着師映川這平和恬淡的話語,白緣袖中的手指微微一顫,呼吸也頓了片刻,因爲他很清楚地捕捉到了師映川在那一瞬間所流露出的情感波動,那是難以描述的落寞與感懷,白緣心中一動,就有了幾分希冀,他深吸一口氣,道:“我與鳳司座這次來……”
“師兄不必說了,我都知道。”師映川輕描淡寫地道,他爲自己續上酒,這一刻,他似乎成爲了整個天地的中心,有着君臨天下的氣度,他喝了一口酒,微笑起來,但即使面帶微笑,也給人一種若有若無的冷冰冰的感覺,彷彿如今在他眼裡,看任何人與事都是高高在上地俯視,這並非故意,而是經歷了無數風雨洗練,到現在本質徹底呈現的緣故,就聽他說道:“……劃江而治,這種事,大周不會接受。”
話音方落,對面鳳沉舟已開口道:“如今大周固然佔據上風,但教主不要忘了,天下戰亂多年,人口銳減,許多地方已經民生凋敝,更有甚者,一部分已成死域,瘡痍遍地,百姓對此早已厭倦,若是繼續交戰下去,到最後,即便教主一方取得最終勝利,得到的也不過是一個大傷元氣的天下,又有何益處?不如及早停戰,也好讓百姓得以休養生息。”
“……事到如今,何必還說這樣冠冕堂皇的話。”師映川笑了起來,只是他的笑聲很冷,也很鋒利,他兩根晶瑩如玉的手指拈着酒杯,嘴角含笑,大有世間萬事捨我其誰的氣概的同時,又決不會因此而失去睿智冷靜之心,一時間師映川望着面前二人,臉色看不出有任何變化,只道:“心軟之人,不成大事,我師映川豈是悲天憫人之輩?時至今日,我豈能容得萬絕盟以此爭得喘息之機,就算天下再死億萬人,我也決不遲疑,務必要將一切抵抗之人連根拔起,我當然知道要做到這一點勢必要付出很大代價,但那又如何,萬絕盟到如今就快要到了窮途末路的境地,想要與我談條件,不知道這時,你們又有什麼足夠的本錢?”
師映川說着,臉上平靜,輕輕彈了彈晶瑩的指甲,繼續說道:“至於說到天下生靈塗炭,呵呵,我這樣的人爲了自己的理想,踏過不計其數的屍骨走向前方,這是理所當然之事,作爲弱者,只能因爲上位者的需要而被隨時犧牲、踐踏,這是他們的宿命,也是弱者的悲哀,這隻能怪他們太弱,不強大,否則就不是這樣身不由己的命運了,這也是爲什麼所有人都努力去追求力量和權勢的原因,不是麼?”
師映川冷笑說着,頓了一頓,卻又表情瞬間恢復如常,他淡淡道:“話說回來,當年趙青主爲了證道,爲了宗門,可以犧牲自己來誘使泰元帝走上不歸路,那麼如今,卻不知連江樓肯不肯再把自己捨出來?”
這一番話說出,白緣與鳳沉舟都是變色,兩人看着面前平靜到甚至冷酷的男子,心情說不出地複雜,尤其白緣,看着對方的表現,只覺得有些陌生,他嘴脣微微顫抖了一下,暴露了此時心情的不平靜,最終語氣艱澀地道:“你的意思……”師映川眼中一片沉穩,那是手握乾坤的安然寧定,反問道:“我的意思難道不是已經很明顯了麼?”眼中猩紅的顏色就像是血色的烏雲矇蔽了天空一般,佔據了整個眼瞳,男子微微而笑,說出來的話卻是一字一句都震駭人心:“……把連江樓獻出來,我要他身穿女子嫁衣,不得動用輕身功夫,一路憑雙腳走來搖光城,來到我面前,匍匐在我腳下,任我玩弄,做我師映川的暖牀男妾,終生不得解脫!”
此時白緣與鳳沉舟已是面色鐵青,同時又心中發寒,師映川此言,分明是辱人之極,將連江樓定位於下賤玩物的角色上,連江樓乃是堂堂一宗之主,怎麼可能如此行事?這是甚至比生死還要重的事,真要是這樣做了,整個萬絕盟還有什麼臉面可言?斷法宗千百年的清名還要不要了?名聲徹底臭了!一時間兩人儘管極力壓制,但手掌還是無意識地緊握,指甲幾乎陷進了掌心,半晌,白緣長嘆一聲,面色寂然,道:“映川,你就這麼恨蓮座?”
師映川微笑不改,道:“你不明白的。”說着,又倒上酒,一飲而盡,把胸腔內充斥的駁雜情緒排出心頭,一時間彷彿自言自語一般地淡淡說着:“若他真的答應,那麼我想,連江樓到那時應該會真心愛我,將自己也陷進去,以求真情來擊破我道心,不過,到時候就看他有沒有這個本事了,而我,不會再次犯錯。”
師映川的聲音很冷靜,情緒也一樣,但一字一句都似不可撼動,白緣想要再說些什麼,卻見師映川面帶滄然,眼神冷寂,嘴邊的話就不覺嚥了回去,終究長長一嘆--人生總是有着很多無可奈何與不如意的事,身爲凡人,又能如何?
這時夜空中星光稀疏暗淡,有云遮住了月亮,師映川放下酒杯,凝然不動,只道:“師兄,你不能明白我如今的心情,雖然我不是不可以同意萬絕盟的提議,以此儘快結束戰亂,在以後的時間裡再作圖謀,給彼此喘息休整的機會,但是,這是一個政治家會作出的選擇,而不是我這樣的瘋子會選擇的道路,到了這個地步,於我來說,再無後路可言。”話畢,一時站起身來,目視着白緣,道:“師兄何不來助我?你我之間一向有兄弟之誼,師兄若來我青元教,一個長老之位是必定的。”白緣撫平一直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情緒,微微一嘆,沉着說道:“我自幼受宗門大恩,無論如何,是不會叛離宗門的,總會留到最後一刻。”
這個回答是在意料之中,師映川也不強求,他將目光轉到鳳沉舟身上,道:“鳳司座,代我轉告季玄嬰,他當年欠我的,我會討回來。”說着,已徑直出了船艙,走入夜幕當中,高大的背影逐漸遠去,直到消失在水天盡頭。
五月,大周再次出兵,七月,大軍於天詹平原遭遇挫敗,主帥趙剴遇大宗師偷襲,致重傷,消息傳回京城,周帝晏勾辰大怒,下令郡王晏秀率十萬鐵騎前往天詹平原增援;
九月,大司馬千醉雪蕩平仙南宗,仙南宗宗主並四名長老身死,真傳弟子四十六人被屠戮一空,其餘弟子死傷不計其數,此戰千醉雪重傷,瀟刑淚重傷,青元教一名宗師當場死亡,其餘高手摺損無數,事已至此,人人都知大周與青元教已是要不計代價地進行實力碾壓,誓要將對手徹底擊垮,雙方再無半點轉圜餘地。
……
天氣逐漸轉冷,在這一年的第一場雪到來搖光城之際,有捷報傳來,赤南峽一戰,青元教一方在付出相當大的代價之後,最終取得勝利,萬絕盟聯盟大軍潰敗,萬劍山掌律大司座鳳沉舟戰死,接到消息的時候,整個搖光城已被雪花覆蓋,有若一座冰雪之城,師映川將手裡的捷報合上,遞給一旁的護衛,此時他面前是一池清明如鏡的碧水,池中種滿了清香皓潔的白蓮,蓮瓣嬌嫩精緻,層層綻開,一眼望去,如同堆雪簇玉一般,寒風吹來,風動蓮香,在如此嚴寒時節有這樣一池白蓮可供觀賞,實是別有一番雅趣,卻不知爲了在冬季也能令蓮花開放,究竟要耗費多少人力物力,這池中不但設有暖玉,還養了許多極南之地纔有的火煉魚,這才使得蓮花不分季節而生。
點點雪花飄落,周圍白皚皚一片,幾乎分不清哪裡是雪,哪裡是蓮,師映川慢慢收回思緒,一股淡淡的悵然涌上心頭,他對身邊的下人吩咐道:“去取一柱香來。”
不一會兒,東西取來,師映川簡單祭奠了一下鳳沉舟這個曾經的朋友,一時悵然,當年在萬劍山談笑時的場景還歷歷在目,那時衆人都還很年輕,都是青春年少的當世俊傑,如今想來,宛然夢幻一般。
身後有人走近,師映川也不回頭,只道:“……剛剛送回來的消息你看過了麼。”那人來到他身邊,玄色的大氅上繡着金燦燦的五爪金龍,是晏勾辰,他微微點頭道:“看過了,赤南峽一戰雖然只能算是慘勝,但終究還是徹底擊潰了南方防線,你應該很快就要派艦隊前往那裡了罷,自此就能切斷萬絕盟最重要的水上運輸路線。”
師映川嗯了一聲,雙手攏進袖裡,道:“我前時早已通知了寶相,一旦接到赤南峽一戰我方勝利的消息,就立刻派艦隊前往南方。”晏勾辰微微一笑:“你倒是未雨綢繆。”說着,見雪花開始變得密了,便道:“回去罷,這雪看樣子是要下大了。”
兩人就回到師映川的住處,室內暖香盈沛,鎦金大香鼎里加了足足的鯨脂香,淡薄的煙氣裊裊上升,這香乃是價比精金,是鮫人們的孝敬,往往有價無市,尋常王公貴族家中也只是仔細計算着使用,像這樣毫不心疼地當成普通香料來用,彷彿燒柴禾一般,也只有師映川有這個手筆,這時侍女送上點心和熱騰騰的甜湯,師映川剝開點心表面的奶皮,看一眼正喝着甜湯的晏勾辰,道:“也許不用多久,這個天下,就真正是我們的了。”
晏勾辰彷彿是滿足一般地輕嘆道:“是啊……”他眼神迷醉,似乎是嗅到了那至高無上權柄的芬芳,可以想到,真的到了那一天之後,他晏勾辰就是真正意義上的九五至尊,四海之主,統率天下億兆子民,除他之外,再無人可稱‘朕’,這不正是他在少年時代就一直懷有的野心麼?甚至當初委身於還是青澀少年的師映川,不都是爲了這一天麼?不,不是的,那時的自己其實並不是一開始就有這麼不切實際的狂妄想法,也許那時只是想着可以擴大自己的勢力,登上皇位,後來做了皇帝,則是想着讓大周更加強大,再後來隨着時間的推移,世事變遷,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野心變得越來越大,如今終於距離那一步已經不遠,幾乎已經可以伸手觸及到那個夢寐以求的目標,即便是自幼便心機深沉如海,晏勾辰還是心中無法控制地泛起一陣微微的顫慄,那是興奮,更是激動,這令他甚至出現了片刻的恍惚。
不過他終究心性遠勝常人,很快便剋制住這些情緒波動,與師映川談笑起來,兩人說了一會兒話,師映川感應到身邊晏勾辰的氣血之旺盛,似乎隱隱已有近乎半步宗師的程度,他心下有數,晏勾辰悟性之高是頗爲罕見的,後來洗筋伐髓,資質改變,就有如掙破了牢籠,自此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再加上後來大周強盛之極,無數珍貴資源任其取用,又有許多宗師強者可以指點修行,如此一來,晏勾辰在武道修行上的進度可以說是突飛猛進,不過這對師映川來說,其實也不知道究竟是好是壞。
這樣想着,師映川就語氣如常地說道:“你現在已經越來越強大了,也許不用太久,你就能夠突破。”晏勾辰聽了,臉上帶着微笑,心頭卻是微微一動,有些凜然,但當他迎上師映川平靜的眼神時,這一切就都被他掩飾得很好,因爲他很明白,如果自己真的表現出任何異樣的話,那麼在對方心中的定位必然就會發生某種微妙的變化,所以他必須要將所有的情緒都隱藏在從容平靜的姿態之下--這就是強者之威,這就是權勢之威,即便他晏勾辰如今已是天下第一大國的君主,然而在面對這個男人的時候,也仍然是要小心進退!
晏勾辰的情緒掩飾得很好,師映川也沒有看出來,他慢慢吃着點心,道:“現在天氣冷了,作戰不便,不過我們還是需要克服這些困難,一鼓作氣地拿下萬絕盟,否則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一旦給了他們緩衝的時間,日後也許就是大麻煩。”
晏勾辰聽着這話,面露遲疑之色,他動手爲師映川添了些甜湯,一面說道:“我自然明白你的意思,也很清楚你的這種考慮確實是很有必要,但是映川,你也得好好想一下,到了眼下這個地步,萬絕盟可以說是背水一戰,他們的本錢已經不多了,但同時也意味着一旦我們徹底投入力量,誓要將其覆滅,立刻就會遭到最頑強的抵抗,萬絕盟畢竟底蘊還在,到時候我們勢必要付出沉重的代價,所以倒不如徐徐圖之,這一點,我希望你可以多想一想,再作決定……當然,不論你最後怎樣選擇,我都是支持你的。”
師映川聽了,輕笑一聲,十根修長的手指動了動,宛如輕撫琴絃,他指尖叩了叩面前盛着甜湯的碗,發出沉悶的聲響,道:“你的話是有道理的,也是老成持重的做法,這本沒有什麼錯……”
說到這裡,師映川頓了頓,而晏勾辰也只是面露認真之色,沒有接話,因爲他很清楚在這個情境下,師映川這樣說只是爲了鋪墊,果然,緊接着師映川便擡眼看他,平靜地繼續說道:“不過,事情在我看來,卻與你的看法並不一樣。”這時師映川就伸手把面前裝着點心的盤子拉到自己這邊,示意晏勾辰來看,然後又讓人取了一個很小的空碟子,把盤內的點心拿出來兩塊放在碟裡,先推到一旁,然後就對晏勾辰指着那個還裝有十幾塊點心的盤子,說道:“假設這盤子就是這個天下,點心是各家割據勢力,那麼情況就自然很複雜了,如果我們是其中一個,萬絕盟是另一個,那麼我是絕對不會選擇要一鼓作氣把它碾滅的,因爲我們的對手根本不只是它一個,還有別人,在這樣的情況下,我敢不計後果地拿出多少力量來和萬絕盟死磕到底?八成?七成?一半?不,事實上我甚至連兩成都不敢!因爲即使我勝利了,但我也已經有所損失,力量下降,這時候就有可能被其他人吞併,撿了便宜!”
說到此處,師映川看了一眼晏勾辰若有所思的表情,就將旁邊那個只裝了兩塊點心的碟子拿過來,淡淡笑着,說道:“……可是現在,問題是隻有我們與萬絕盟,再沒有其他人,在這樣只有兩方的情況下,只要將對方擊敗,我們就能取得最終的勝利,它是大周唯一的對手,如果必要的話,我甚至會毫不猶豫地採取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對策,事實上不要說自損八百,哪怕是自損九百,我也不在意,因爲到最後,即便我只剩了那一百,甚至更少,但在此之前,萬絕盟這個唯一的對手卻已經徹底滅亡,最終勝利的果實只屬於我,爲此,就算付出再大的代價又如何,這已經根本不需要考慮,所以,在我看來,這纔是這個問題的真義所在。”
晏勾辰皺眉不言,只是細細思索,半晌,他輕嘆一聲,眉頭緩緩舒展開來,道:“你說得對,是我想得左了。”師映川微微一笑,說着:“這並非你考慮不周,而是想的方向一開始就不同,你是中平帝王之道,而我卻是奇路突起之法,本質上就不同。”晏勾辰笑道:“不說這些了,既然你決意如此,那就照你的意思去辦好了,我總是支持你的。”兩人又說了會兒閒話,這時外面的雪已經下大了,天色陰沉,兩人就攜手去了內室,上榻共諧魚水之歡。
近來戰事不斷,諸事繁雜,兩人各自都忙着手頭上的事情,已經有一段時間不曾聚在一起,自然更不曾歡好過,如此一來,這場肉搏直弄了一個多時辰才終於接近尾聲,此時晏勾辰被緊緊按在榻間,髮髻散亂,白皙的背部已是汗水津津,他的臉半埋在枕間,微眯着眼睛,臉上潮紅一片,不時隨着身後那人的衝撞而發出或是低微或是急促的喘息,在這樣的時刻,晏勾辰卻並非完全投入,那人的手扣住他的肩頭和腰部,令他掙扎不得,生出一種被掌握甚至被玩弄的錯覺,雖然他知道這並非玩弄,不過,在這樣縱慾迷亂的時刻,還是讓他有了些其他恍惚的思緒,自己是一國之君,是如今天下最強盛帝國的主人,無數人的生死都被自己所掌握,自己可以任意玩弄億萬人的命運,但同時,自己似乎也是一個可以被別人玩弄掌握的存在,比如眼下正深入自己身體內部的這個男人……
想到這裡,再感受着身子被牢牢按住,彷彿身不由己地被人肆意操縱,這樣的感覺有些說不出地讓人覺得難受,有隱隱想要反抗的衝動,而且這決不僅僅只是身體上的,也包括了更深遠的東西,這種衝動讓晏勾辰感到一種沉重。但同時又激發了無以倫比的刺激,他微微失神地低喘不已,下意識地縮緊了腰臀,這個舉動立刻招來身後男子的懲罰,雪白晶瑩的手掌在晏勾辰臀側‘啪’地一拍,留下一個淡紅的掌印,不是很疼,但在這樣的場景中,就讓人有一種說不上來的興奮感,晏勾辰咬住牙,眼中逐漸清明起來,口中卻依舊輕輕低吟不已。
師映川對此一無所覺,他一手按住身下男子汗溼的背,挺腰重重在那結實的臀上衝撞了十餘下,直頂得身下人發出似歡愉又似不勝折磨的低哼,這才痛快淋漓地在對方體內釋放,一時師映川微微閉上眼,有瞬間的眩暈感,他兩手抓住身下男子結實的臀,用力捏揉了幾下,這才重新睜開眼睛,同時嘴角泛起一絲弧度,緩緩鬆開了手。
師映川微微瞑目跪坐着,口中徐徐吐納,一股氤氳青氣吐出,既而睜開眼,手指撫弄着晏勾辰遍佈指印的臀部,指尖劃到黏膩的臀縫中間,在紅腫充血的入口若有似無地勾留了一下,頓時引得對方身子一緊,師映川深邃幽暗的赤眸中泛起慵懶的笑色,道:“……有點弄傷你了。”
晏勾辰伏在枕間,微微喘息道:“還好,歇一會兒就是了……”師映川俯身壓在他背上,牙齒咬住他的耳垂,道:“我們兩個人在一起,有十多年了罷。”
他語調溫和,聲音如同流水一般清亮悅耳,儘管已是耳鬢廝磨多年,晏勾辰也還是忍不住心中一蕩,隨口道:“是啊,也快二十年了。”師映川臉色平和,手指插在男子散亂的髮髻中,揉按着被汗水弄溼的頭皮:“我是看着你從一個皇子一步步走到今天,現在想來,真有不少感慨,回首過往,真的恍若一夢。”
聽他這麼一說,晏勾辰心中也是思緒起伏,頗有感慨,一時間卻是說不出話來,師映川這時披衣而起,道:“今晚就留宿在我這裡罷。”晏勾辰道:“好。”說着,不覺扭頭去看師映川,只見對方身材高大,容顏絕美,再不是當年初見時的平凡男孩模樣,想到兩人這些年來一路互相扶持走到今天,終於創下這個局面,心中不禁柔軟起來,但下一刻,卻又想到現在天下已經即將在手,基本上再無人可以對抗,一切都在掌握中,然而真到那一天,自己就真的再沒有任何擔心了麼?不是的,因爲還有這個人,這個一直以來給了自己堅強依靠的同時,又彷彿一座大山般壓在頭頂上的男人……晏勾辰閉上眼,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性格與思考問題的方式,尤其是隨着地位的變化,權勢的上升,力量的增強等等,對待同樣的事物就會有了與從前不同的看法,許多事已經無關正義與邪惡,情感與理智,而是成爲了權衡利弊與計算得失,而自己,也不例外。
這世上也許從來就只有共患難,而不能有同安樂罷……晏勾辰默默想着,他知道當所有的一切都塵埃落定之後,也許就是矛盾與利益衝突爆發的時刻,到那時,究竟要何去何從?他看了一眼正紮起一頭散亂長髮的師映川,心中忽地茫然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