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八十九多情總被無情惱
師映川心中百轉千回,一時間卻是張口結舌地說不出話來,季玄嬰看到他臉漲得微紅,眼神下意識飄忽的模樣,忽然就覺得有點兒可愛,這時他就坐在師映川身旁,一時間清風拂面,帶來了溼漉漉的水氣,師映川穿的是一件普通的寬鬆袍子,烏黑的髮髻挽在頭頂,彆着一支簪子,打扮得倒有點像個小道士,季玄嬰看着自己這個小堂弟,或者說是小男人,就覺得好象讓自己看得很是順眼,此刻師映川有些避着他的目光,有意無意地低着眼睛看地上的草,並不白皙的側臉在月光下顯得輪廓很是精緻,雖然樣子只是清秀一些,卻已經有了幾分好看的意思,憑着季玄嬰的眼力,甚至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少年耳朵和臉頰上的絨毛,那是細細軟軟的,就好象初生幼獸纔會有的那種稚嫩之極的絨毛。
季玄嬰心中忽然就有很奇怪的感覺從某個地方悄悄爬出來,彷彿流年暗換,他看着正低頭呆呆盯着地面的師映川,覺得此刻少年的樣子很討人喜歡,於是他就很自然地伸出了手,手指碰到了師映川的臉,師映川被那種皮膚之間的溫熱接觸弄得一愣,下意識地扭過了頭,愕然看着季玄嬰,季玄嬰卻覺得少年的皮膚很是光滑細膩,摸起來極是舒服,他本能地用手一勾,就擡起了師映川的下巴,那裡的線條很是柔美,肌膚細膩光潔得就像是剛剝了殼的雞蛋,簡直要把季玄嬰的手指吸住了,這時師映川彷彿是被青年這種完全在意料之外的舉動弄得腦子裡亂糟糟的,一時間不知道應該做出什麼反應,月光下只聽見他的呼吸有些滯,有些不自覺地壓抑,睫毛情不自禁地輕輕顫動着,季玄嬰藉着銀色的月光,很清楚地看到了師映川兩頰微微浮現出了極淡的紅暈,不知道是因爲緊張還是無措,又或者只是本能的反應。
這一剎那,季玄嬰若有所覺,他輕捏着師映川下巴的手指理所當然地動了動,撫上了對方的嘴脣,這原本應該是一個很輕佻的動作,但季玄嬰此時這樣做,卻讓人覺得很正常,就好象他天生就該這樣做,白皙的手指在少年柔軟得有些不可思議的嘴脣上輕微摩擦,這種觸覺令兩人都忍不住微微一顫,師映川的呼吸突然有點失措,在心潮一片亂波之下,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阻止青年,壯着膽子一把抓住了對方的手腕,但季玄嬰臉上的表情卻是一動也不動,只是帶了點兒認真地說道:“……你不喜歡這樣?”
師映川囁嚅道:“不……你……”他嘴裡結結巴巴的,而那隻握住季玄嬰腕子的手也不自覺地加大了力道,把青年的皮膚甚至都捏出了淡淡的粉痕,顯然是心情非常緊張,不過季玄嬰對此並沒有表示,只是極輕微地動了動眉頭,此刻師映川心如亂麻,他看着月光下飄然若仙的季玄嬰,那白皙的眉心處醒目地浮現着一顆殷紅的印記,竟然讓他止不住地有一股想要伸手去摸的衝動。
師映川忽然恨不得狠狠甩自己幾個大嘴巴,他早就已經發現了,雖然自己在平時接人待物的時候很有些本事,但是當面對着感情問題的時候,自己卻往往蔫了起來,幾乎找不到往日裡的千伶百俐了,變得很被動,他有些呆呆地望着面前的季玄嬰,望着這個漂亮潔淨得讓人心臟也怦怦急跳的年輕人,恍惚中,卻看見這張好看的面孔忽然微微一鬆,原本如同平靜湖面的清冷臉龐上再也找不到絲毫的矜高與漠然,變得只有淡淡的笑意以及令人窒息的美,然後伴隨着輕軟的呼吸拂面,這張臉似乎被放大,只因爲它開始向這邊靠得越來越近。
師映川猛地心中一凜,忽然就想起了什麼事,什麼人,一剎那間亂糟糟的腦子一下子迸出了幾分清明,當即便是一身冷汗冒了出來,說時遲那時快,師映川的右手一把按住了季玄嬰的肩,成功地將青年靠過來的身體及時阻住,而這時兩人之間已經是近在咫尺,季玄嬰形狀優美的嘴脣距離師映川的脣只有寸許,面對此情此景,師映川期期艾艾地幾乎說不出話來,他深吸了一口氣,這纔有些聲音微啞地道:“……你幹什麼?”
這句話完全不像是質問,倒更像是試圖將自己從尷尬境地裡解救出來的一句必要的掩飾,但季玄嬰顯然對自己的行爲沒有覺得絲毫不妥,他眼神清澈得近乎無辜,讓師映川簡直產生了一種錯覺,就好象剛纔要耍流氓佔便宜的人是自己一樣,這時季玄嬰重新坐直了身子,語氣平淡自然地就好象自己做了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說道:“……我並沒有要做什麼,只不過剛纔看着你,忽然就很想親你一下,所以我就這麼做了。”
師映川突然就有些風中凌亂,他扯了扯自己的頭髮,有氣無力地苦笑道:“拜託,你要不要說得這麼理所當然啊……”季玄嬰看着他的樣子,忽然就露出了笑容,但說出來的話卻讓師映川嚇了一跳:“那麼,現在可以繼續麼?”
“不行,這個可不行……”師映川忙不迭地拒絕,好在季玄嬰倒也無意爲難他,因此也沒有繼續這個讓人尷尬的要求,隨口便轉到了別處:“……剛纔嚇到你了?”
“呃,確實有一點兒。”師映川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他擡頭看着天空,無奈感嘆道:“爲什麼我忽然覺得自己現在就好象一個被人輕薄了的良家婦女?”季玄嬰繃不住,被這充滿了自嘲之意的話逗得笑了起來,他的目光落到師映川身上,卻只是一掠而過,然後便仰首和師映川一樣望着佈滿星星的天空,說道:“我在白虹宮的時候接到了我師父的信,說是我父親跟我爹回了蓬萊……”
師映川有些驚訝,不過又笑了,道:“那樣不是很好嗎,他們既然和好了,你應該高興纔對。”季玄嬰淡淡道:“不,事實上我根本不相信父親是心甘情願跟他回蓬萊的,父親的性格我很清楚,即使其他人都認爲他們是和好了,但我卻知道他不會這麼輕易原諒那個人,所以我猜測,父親應該是被脅迫的,總之不會是他自己情願離開萬劍山。”
師映川微微驚訝,轉臉看向對方,道:“不會罷?”季玄嬰眉毛略凝,說道:“原本我接到師父的信之後,就打算動身去蓬萊找我父親,不過後來搖光城的消息傳來,我就暫時顧不得去蓬萊那邊,還是先來找師祖和你,等此事過後,我準備再出海去山海大獄。”師映川立刻勸阻道:“不行,你現在的身體狀況可不適合出海,再說了,若是再過一段時間,你這肚子也就該大起來了,到時候說什麼我也不會讓你到處亂走的,不管有什麼事,還是等孩子生出來了再說,而且大伯就算真的是被你爹用什麼手段才帶回去的,但畢竟他們是夫妻,你爹總不可能做出對大伯有害的事情,既然這樣,你又有什麼可擔心的?早去晚去其實都一樣。”
季玄嬰聽了這番話,沉吟不語,師映川便寬慰他,說道:“其實你也不必總往不好的地方去想,也許大伯和你爹這次回去之後,對他們兩人來說還是一個契機呢?說不定他們就能冰釋前嫌,就此和好了,這樣的話,不也是一件好事麼?”
季玄嬰淡淡看了師映川一眼,脣角忽然就顯露出一個很明顯的表情,那是一抹微笑,說道:“也許罷。說實話,你其實很會安慰別人,倒不像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他說起話來咬文嚼字都極爲清晰,聽起來就像是珍珠一粒一粒掉在冰上,很是好聽,師映川心想我都三十多歲了,只不過現在是披了一層嫩皮而已,心裡這麼想,嘴上卻笑道:“我也不算小了,這不,都快當爹了。”季玄嬰聞言,看了看自己沒有什麼變化的腹部,道:“我覺得你似乎很喜歡小孩子。”師映川笑道:“也不算是罷,我並不是很喜歡小孩,不過自己的孩子自然就另當別論了……也不知道這是個兒子還是小丫頭?”季玄嬰道:“你希望是個男孩?”師映川摸了摸鼻子,不以爲然地道:“男孩女孩都一樣,反正都是自己的孩子,都一樣寶貝。”
兩人說了一陣話,倒是沖淡了先前的曖昧與尷尬,不過季玄嬰懷孕之後比較容易疲倦犯困,聊了一會兒天就有些困了,便找了一塊乾淨地方休息,師映川幫他安頓好,自己就走進林子裡找個地方小解,一時方便完,去河邊洗了手,卻不防眼前突然無聲無息地出現了一雙腳,鞋上的精緻麒麟紋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師映川愣了一下,心中腹誹這人怎麼總是神出鬼沒的?心裡想着,擡頭卻直接對上了一雙幽黑的眼睛,澹臺道齊一身衣裳穿得整整齊齊,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從水裡上的岸,他將手伸了過來,道:“……把你的劍給我。”
澹臺道齊的聲音很好聽,只是聽起來卻沒有什麼情緒起伏,師映川沒有猶豫,老老實實地把腰間的別花春水解了下來,雙手遞給對方,澹臺道齊拿了劍,拔出來看了看,忽然說道:“是把好劍……我倒是已經很久沒有用過劍了。”
師映川看着男人在月光下顯得平和了許多的面孔,道:“前輩的那把鶴鳴崩音我見過,可惜已經斷了,我師祖將它與那柄和光同塵放在一起,花費了許多工夫才製成了子母劍,我就曾經在我師父那裡見過。”
澹臺道齊的手忽然僵住了,他原本正在撫摩着手上的寶劍,此刻這樣一疏忽,頓時手指就被鋒利的劍刃割破,鮮血立刻涌了出來,不過澹臺道齊卻似乎完全沒有感覺到疼痛一樣,只雙眼看向師映川,臉上的表情完全可以用陰晴不定來形容,一字一句地道:“……果真?”
師映川被他的眼神所懾,不覺縮了縮腦袋,嘟囔道:“我騙你幹什麼。”澹臺道齊置若罔聞,似乎已經陷入了沉思,他擡頭看羣星閃耀的天空,彷彿沉醉於星河之中,師映川眼見如此,倒也不敢出聲打擾,對於這位師祖從前的情人,一位實力恐怖的大宗師,他即使平時嘴上偶爾花花幾句,但事實上也是敬畏有加,而且雖然因爲藏無真、季青仙、季玄嬰這些人的緣故,他與這個喜怒無常的男人之間有些親近的關係,但師映川心裡也並沒有覺得自己有多安全,畢竟澹臺道齊這個人的脾氣實在有點難以把握,因此師映川一向不敢在對方面前有所放肆。
月光如水,這時澹臺道齊眼望明月,眼中一線微光明滅不定,英俊的面容上顯出複雜的表情,又有睥睨之姿,再也不見往常的陰戾之色,此時此刻,他負手而立,不知道爲什麼,那壓抑了許多年的情感就在這一刻傾瀉而出,如同洪流一般,席捲了他周圍的一切,他乃是武道宗師,心神波動之間已經能夠對他人造成神秘的影響,在他身旁的師映川縱然自幼習武,將一顆心打磨得十分穩固,但眼下卻仍是受到了莫名感染,如同春風化雨,落入心田,頓時心中只覺得有無限蒼涼之意,此時他彷彿能夠身臨其境地感受到身旁男子的心情,那是細密綿柔的惆悵,也是追憶。
也不知過了多久,澹臺道齊眼神微動,似乎終於從某種情感的滾滾浪潮之中脫離出來,他略略垂目,將剛纔不知不覺間宣泄出來的情緒盡皆收斂起來,他緩緩將雙手抄在袖內,望着那濃密黑暗的夜晚,一時間忽然就有一種非常奇妙的感覺,想要對人將一些話傾訴出來。
於是他就這樣做了,而身邊的師映川,就是最合適的聽衆。
“……我自幼天資過人,後來被我師尊看中,拜入萬劍山。”澹臺道齊沒有低頭看師映川的臉,目光只是望着深沉的夜色深處,心頭有一陣莫名的輕鬆,師映川不知道他要說什麼,因此只是抱膝坐在草地上,充當一個安靜的聽衆,澹臺道齊聲音微沙,繼續說道:“我比周圍的師門弟子都要優秀,我十五歲那年,被師尊認爲已經有資格進入劍冢,開始進一步的修行,曾經我真的以爲自己這一生就是與劍爲伴,劍就是我的情人,兒女,朋友。”
“直到有一天,我遇見藏無真。”
此刻月色淒冷,澹臺道齊癡癡看着黑色的天穹,就好象是在看着遠處不知什麼地方,說道:“我這一生都是驕傲的,總是追求完美,無論是儀表談吐,還是爲人處事,更不必說修行,這一切的一切我都力求自己達到完美,我的道心澄淨無塵,直到藏無真出現。”
澹臺道齊的眼睛在此刻沒有怨恨,也沒有仇憤,只有發自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愛意,那是一生都難以忘懷的溫暖,靜靜滋潤着胸腔裡那顆被反覆折磨了太久太久的心,他笑了笑,無比輕鬆的樣子:“他是一個比我還要驕傲,還要完美的人,他顯露出來的強大往往令人心生敬畏,但這些人不會知道,他在睡覺的時候神情若赤子,比孩童還要天真無瑕;他痛快喝醉的時候喜歡大聲背詩,開心得前仰後合,憨態可掬;他討厭喝藥,每次喝上一碗總需我千哄萬哄,還必須在喝完之後吃上一大把蜜餞;尤其是他在讀書的時候……”
澹臺道齊絮絮說着,不知怎麼,雖然回憶起了往事,但他的內心深處卻沒有那麼甜蜜,也並非仇恨,而是悵然若失,直到很久以後,感覺到心情已經恢復了古井無波,澹臺道齊忽然間就對自己有些厭倦,他自嘲地淡淡道:“原來我真的是已經老了,只有行將就木的老傢伙纔會經常回憶以前的事情。”師映川忙道:“您可沒老,這樣子和年輕人哪有什麼差別?更別說一旦進入宗師之境,往往壽命就會延長許多……”
澹臺道齊見少年一副認真的表情,禁不住低聲笑了起來,自己此刻這樣的兒女情長之態,究竟有多少年沒有在其他人面前流露出來了?然而如此一笑之後,卻又有無盡的思念涌上心頭,作爲曾經相處多年的情侶,他對藏無真天然就有一種感應,那是冥冥之中的直覺,雖然他不清楚藏無真現在究竟是在哪裡,但他能夠感覺得到,對方一定正在通往向自己靠近的路上,而他也相信,藏無真同樣也具有這種直覺。
夜色漸濃,師映川也有些倦了,他走向季玄嬰坐着的地方,發現對方已經倚樹而眠,顯然是已經睡得熟了,師映川見狀,躡手躡腳地走近,沒有發出半點聲音吵到季玄嬰,只是脫下了身上的外衣,給對方蓋在身上,然後在旁邊盤膝坐下,開始運功調息,一時間只聽見身旁季玄嬰均勻輕淺的呼吸聲,伴和着草叢中的蟲鳴,彷彿陷入了一片無邊的寂靜。
此時遠隔不知多少路程之外,一人一馬正在林中趕路,男子青衣如鬆,神情平靜,他座下的馬兒顯然有些乏了,走路的時候步子緩慢,男子似乎並不在意的樣子,也不鞭促,只任這馬在林中走着,天上月光星光燦爛,並不存在視物不清的因素。
不知走了多久,漸漸的,白馬已經快走出了這片樹林,然而就在這時,馬背上的男子卻突然間生出一絲感應,他微微凝目,一手拉緊了繮繩,讓馬停了下來,以他宗師級的修爲,已經發現此處有人正在靠近,男子眼神微動,看那樣子,似乎感覺到了來者的身份,與此同時,只聽一個聲音道:“……真郎,多年不見,可是無恙麼?”
人未至,聲已聞,這聲音清脆低柔,極是好聽,只聽着這一把好嗓子,就能讓人立刻在腦海裡憑空想象出一個容貌姣好的美麗女子,不過這聲線卻淡淡輕恬,沒有過多的柔軟,反而帶着一絲隱約的剛強,聽上去就覺得此人不會是一名纖纖弱質的柔弱女子。
與這聲音幾乎同時而來的還有那一陣香風,像是清甜的花香,此時夜風徐徐,蟲鳴唧唧,只見月光下先是兩道長長的雪白飄帶隨風輕擺如柳,是女性臂上纏着的披帛,就好似兩道會自主流動的水波,柔美飄逸無比,緊接着,有人飄然而至,彷彿馭風飛來一樣,此人身披櫻色的連珠絲織外衫,長裙繡遍鳳紋,腰間流蘇依依,玉臂之上纏着披帛,飄帶如煙如紗飛動,繚繞在身周,整個人簡直就似佛教之中的飛天一般,長髮高高盤結,面上覆着輕紗,雖然看不見面貌究竟如何,卻掩不住天然丰姿,只是一現身而已,就讓這夜晚都彷彿被照亮了,不經意間就已豔冠羣芳。
藏無真見了來者,眼中如清風般閃過一絲微芒,他注目於對方,聽不出語氣喜怒地淡淡道:“……原來是你。”女子露在面紗外的一對明眸璨如寒星,又彷彿有煙氣流轉掩映,不可揣度,她擡起纖纖素手撫了撫髮髻,舉手投足之間儀態灑脫縹緲,好不動人,足下彷彿有云氣託舉一般,輕盈非常,聽了藏無真的話,便道:“很好,這麼多年了,看來真郎還不曾忘了我。”說着,擡手揭下了薄薄的面紗。
入目的是一張極其冷豔的面孔,但凡見到這女子之人,只怕都會覺得唯有‘冷豔’一詞纔是對此女的最貼切形容,一雙星眸內偶爾有光澤閃動,眉宇周圍盡是一股威冷之氣,令人不敢正視,月光下,女子身姿挺直頎長,顧盼之間一派巾幗不讓鬚眉的凜然氣勢,足以令絕大多數男子爲之汗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