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兩人四目相對,默默無言,師映川目視皇皇碧鳥,半晌,方開口道:“我寫了兩封信,一封是給你的,一封是給白緣師兄,讓他將我給你的信轉送到你的手上,而我在信上約你到這裡來,是要問你一件事。”
皇皇碧鳥此時已經穩住心情,她低聲道:“什麼事?只要是我知道的、能夠幫得上你的,我自然都會去做。”師映川笑了起來,他的表情變得柔和,向皇皇碧鳥走了過去,來到女子面前,道:“我在想,人生本就是一場經歷,沒有必要故意束縛自己,既然如此,我爲什麼還要因爲一些可笑的理由而讓一個等了我很多年的女人鬱郁終老?也許我給不了她太多,但至少,我可以給出我能夠給的東西,讓她在有生之年,可以過得快活一些……你知道麼,梳碧的死讓我明白了一些事,有的時候,人應該學會珍惜眼前人。”
師映川看着皇皇碧鳥因爲自己的這番話而一瞬間睜大的秀眸,那裡面是不可置信,他伸出手,輕輕撫上對方嬌豔光滑的面龐:“我只問你,碧鳥,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一滴淚從眼角無聲滾落,皇皇碧鳥整個人都在微微顫抖,她閉上眼,用力抓住了男子的手,她抓得那樣緊,彷彿就是抓住了一件失去已久的珍寶,半晌,她低低道:“……嗯。”
……
這一年,斷法宗飛秀峰峰主義女皇皇碧鳥叛離宗門,脫下道裝,嫁與青元教教主師映川爲平妻的消息,成爲了人們茶餘飯後所津津樂道之事,但與緊張的局勢相比,這畢竟只是小事,很快就被淹沒在了接連而來的戰事當中。
大周,搖光城。
六月的時節,即便還是清晨,也依然能夠感覺到暖意,自敞開的雕花長窗向外看去,接天蓮葉無窮碧,一湖滿滿的蓮花或是雪白皎潔如同無數盞精緻的白玉碗,或是粉瑩嫣然彷彿美人羞紅的嬌靨,水波盪漾間,翠葉田田,朝日清輝,在花上葉上折射出萬千流光,燦若雲霞。
“……今年的蓮花似乎開得比往年都好。”一身黑色繡金長袍的師映川望着窗外,淡淡說道,身後已爲人婦的皇皇碧鳥替他梳理着長髮,柔聲道:“大概是今年氣候極佳的緣故罷。”師映川握住她纖細的玉手,從鏡子裡看着對方秀美的容顏,道:“淺眉那裡若是對你有所刁難,你便與我說,她雖與我成親數載,但你我乃是從小相識,青梅竹馬的情分,畢竟不是旁人能比。”
皇皇碧鳥的臉上有了溫柔的笑意,她雙頰上有着新婚中的女子所特有的紅暈,俯身輕蹭了一下男子的頰側,微笑道:“這裡沒有人怠慢我,你放心。”說着,替對方戴上發冠,師映川點了點頭,起身道:“我還有些事情要忙,你照顧好自己。”皇皇碧鳥沒有問他是什麼事,只含笑應了,送師映川出門,見男子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門處,不覺就撫上了自己的小腹,喃喃道:“成親這幾日,也不知道會不會結胎……小川,我真的很想有一個像你的孩子呢……”
一時師映川來到皇宮,晏勾辰已在等着了,師映川揮手摒退衆宮人,直接問道:“消息可確切?”晏勾辰點頭:“千真萬確,東西就在這裡,你看。”說着,自暗格內取出一隻錦盒交給師映川,師映川打開盒子,只見裡面一朵大約成年人手掌大小的靈芝正躺在一塊紅綢上,散發着淡淡的奇異香氣,師映川凝神去看,將靈芝託在掌心裡仔細觀察,半晌,才微微點頭:“如果按照典籍記載的話,看樣子應該是沒有錯,此物的確就是凝華芝……”
晏勾辰雖然已經確認過,但聽到師映川下了論斷,自然又是不同,他從師映川手裡拿過凝華芝,慨嘆道:“看來我的運氣真的不錯,居然得到此物……只可惜那無意中發現此物之人,當時卻是發現得晚了,這凝華芝已被毒蟲噬過,藥力打了折扣。”師映川哂道:“這等可遇不可求的東西,能夠得到已經不錯了,哪裡還能抱怨太多。”說着,目光卻在晏勾辰臉上一掃:“這凝華芝只有一份,你打算給誰用?”要知道晏勾辰之子晏長河,自幼好武,且悟性頗佳,只可惜資質不足,若是此物讓晏長河服用,再加上用之不盡的龐大資源以及名師指點,將來不是沒有可能摸到宗師門檻,若是運氣好的話,有生之年成就宗師之身,也未必只是奢望。
晏勾辰聞言,眼中精芒微閃,卻笑道:“映川如今已達到這個高度,且這份凝華芝已是藥力打折,基本對映川已經無用,所以此物就由我來服用了,事後還需要映川助我一臂之力,令我將藥力盡數吸收。”師映川聽了這話,心中微微一動,雖然他原本已經猜到幾分,覺得晏勾辰很可能將凝華芝拿來自己服用,但現在聽晏勾辰親口說出來,又是另一番感受,若是換作普通人,往往會將如此珍貴之物留給兒女,然而帝王心性,天家骨肉,又豈能以常理視之,晏勾辰此舉雖是看起來自私之極,但放在皇族之中,就一點也不稀奇了!
對待親生骨肉尚且如此,又何況他人……師映川心中暗歎,面上卻半點不露,道:“既然如此,那麼事不宜遲,我這就替你護法,你便將這凝華芝全部服下罷。”
其後一連數日,師映川每天都會抽出時間幫助晏勾辰吸收藥力,原本若是靠晏勾辰自己,則需要相當一段時間,但現在有師映川相助,此事自然就簡單了許多,等到最後一日運功完畢之際,晏勾辰洗去身體表面那一層被逼出的污物雜質,換了衣物,一時渾身清爽地坐在師映川面前,體會着自己身體內部那說不清道不明的奇妙變化,嘆道:“我現在覺得似乎整個人都有些不一樣了,這凝華芝果然神奇無比。”師映川淡淡道:“以你現在的資質,雖然不能與我相比,但已是旁人所不及,再加上有無數修行資源可以隨時供應,有武學高明之人指點,如此一來,也算是有了一絲未來衝擊大宗師境界的希望,儘管可能性並不高。”
晏勾辰哈哈一笑,灑脫道:“我並不奢望能夠成爲大宗師,日後若是可以晉升爲半步宗師,我就也算是心滿意足了。”師映川不置可否,然而他表面上雖然是一派輕描淡寫的樣子,但事實上心中卻並非如此平靜,作爲枕邊人,從私人的角度來看,他當然希望自己的情人變得強大,壽元得以延長,但是作爲一教之主,從雙方合作的角度來考慮,他卻並不怎麼想看到合作伙伴自身加強,因爲這不符合他的利益,一時間師映川壓下這些念頭,淡淡道:“作爲武者,除了天賦、勤奮、修行資源以及明師指點之外,意志心性也是相當重要的,這是其他人沒辦法幫忙的事,都只能靠自己。”晏勾辰笑道:“這個我明白,不過無論如何,至少現在我已經有了可以在修行之路上繼續走下去的資格,至於以後會怎樣,再說不遲。”
兩人說了一會兒話,末了,晏勾辰還要處理公事,師映川便回去了,路上卻是不期然碰見了晏長河,晏長河身穿藍色勁裝,潔白的額頭上覆着一層亮晶晶的汗水,顯然是剛剛練功回來,師映川看到少年與其父有幾分相似的五官,想到晏勾辰得到凝華芝之事並沒有外傳,就連晏長河這個親生骨肉也是不知道的,心中不免就有些感慨,而晏長河對此自然一無所知,他見到師映川,很是高興,便向對方請教一些修行上的問題,師映川眼下並沒有什麼要緊事,便隨口點撥了少年幾句,晏長河都認真聽着,一時師映川說罷,便轉了話題,問起晏長河的學業來,道:“你既然身爲儲君,那麼雖說自幼喜歡練武,但歸根結底,治國之道纔是爲君者最重要的本分,因此練武歸練武,但功課更是決不可懈怠,你可記住了?”
晏長河正色道:“國師的話,長河謹記在心。”忽又:“前幾日教長河讀書的先生說了,武者,應有武德,武德,乃是以武止戈,所以應該首先修的是德行,沒有武德的人,無非只是武夫罷了,危害天下,因此究竟一念成聖,還是一念成魔,都只在人的一念之間……這些話我聽着似乎很有道理,可是不知道爲什麼,細想起來卻覺得說不出地彆扭,國師,這是爲什麼?”
師映川聞言,就笑了起來,道:“哪來的迂腐貨色,這樣的人怎的不去廟裡被人供着,卻來蠱惑一國儲君?果然書生誤國,明兒本座與你父皇說說,將這人攆出去,省得他自己做聖人做傻了,還要把你也拉下水。”當下男子拍了拍晏長河的頭頂,道:“在這個註定永遠都是弱肉強食的世界上,越有實力,也就意味着擁有越多的選擇權以及相對大的自由,你看,積貧之國沒有話語權,弱小門派要仰仗大門派的鼻息,平民百姓要受官府掌控,這些事在哪裡都是一樣,沒有例外,事實上,以強恃弱,以衆凌寡,這纔是天道!”
說到這裡,師映川見晏長河聽得入神,便輕笑一聲,對少年道:“你仔細想想,教你讀書的那人是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包括那些與他說法類似的人,是不是沒有一個是強大的武者?這就對了,說這種話的人其實都是弱者,或者說都只是普通人罷了,一個真正的強者是不可能說出這樣可笑的話來,我輩練武是爲了什麼,先不談強身健體、延長壽命這些,只講最實際的,就是爲了得到更多的資源,更高的地位,更大的權勢,隨心所欲,將別人踩在腳下!那些叫囂之人,若是當他們也有成爲強者之中一員的機會時,他們的想法和做法必將改變,反過來,若本座處於他們的地位,也一樣會有那些迂腐可笑之言,這就是位置決定思維。”
晏長河聽着這些話,忽然間深深一禮,道:“長河明白國師的意思了。”師映川淡淡說着:“做一個合格的皇帝並不比成爲大宗師簡單,你父親就是一個合格的君主,你要學的還很多。”
晏長河認真地點頭,但不知怎的,看着面前男子那深邃如海的雙眼,他突然就不由自主地道:“隨心所欲……國師,究竟到了什麼地步纔可以真的隨心所欲?我知道的,即使大宗師也不是能夠隨心所欲,國師自己就並不是可以隨心所欲地做任何事情,那麼,這樣所謂的絕對的自由,真的有嗎?”師映川意外於少年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他嘴角微扯,淡然道:“只要是在有人的地方,就沒有什麼絕對的自由,除非你找到一個沒有其他人的所在隱居下來,然而這種絕對的自由雖然很好,但同時也往往意味着無所依憑,除非在自由的同時,本身還掌握着足夠強大的力量,總之究竟如何選擇,只在人的一念之間……或者,除非你具備了超脫的能力,那樣的話,即使身在人羣之中,也可以有絕對的自由。”
晏長河脫口道:“超脫的能力?五氣朝元大宗師?”師映川卻是突然被觸到了心事,眼神就淡漠了下來,低聲冷笑:“……五氣朝元?若是這樣就算超脫,泰元帝又怎會落得身死國滅的下場。”晏長河頓時一震,低了頭不敢作聲,師映川見狀,知道以自己的修爲,情緒流露之下所產生的威壓,不是這少年能受得住的,當下便斂起了氣息,但這時卻見晏長河忽然擡起頭,目光忐忑中透着更多的複雜之色,道:“父皇早就告訴我,待我略大些的時候,就要爲國師……侍奉……枕蓆,但是我自己問過自己,發現我……我不願意這樣!”
一番話說得頗爲艱澀,而少年的臉也不知是因爲激動還是別的什麼,漲得通紅,師映川精緻的眉毛朝着一邊微微揚起,好似一把斜飛的刀,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晏長河,道:“這是爲何?論容貌,本座乃是公認的天下第一,想必你不會是因爲這個問題而心生抗拒,那麼,因爲本座是男子?不必說皇室,就連富貴人家也盛行男風,你生於皇族,對此事應該也容易接受,既然如此,那又是因爲什麼?”
此時晏長河的呼吸已經快要屏住,他索性用力一咬牙,道:“我、我其實……從小就很仰慕國師,國師是我見過的最美麗最強大的人,若是讓我自己選,我願意用盡心思去博取國師歡心,可問題是,這一切不是我自己選的,而是被安排,被命令必須去做!國師說過的,所謂自由,就是有着選擇的權力,而我卻沒有,所以,我不喜歡這樣,不願意!”
師映川突然大笑起來,他笑了兩聲,一隻晶瑩如玉的手伸出來,勾起晏長河的下巴,他打量着男孩如同初綻花朵一般的面孔,悠然道:“你看在那些動物之中,雄性與雌性是截然不同的,雄性因爲強壯而佔有更多的雌性,而雌性也願意像這樣選擇一個強大的依靠,因爲可以由此而受到保護、照顧,同樣,人也是如此,這是出於本能的選擇,只不過人與動物略有些差異,只要女人足夠強大,也可以佔有自己想要的男人,而男人若是想要尋求一個有力的依靠,也可以主動委身於強大的女人,以此類推,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也都是如此。”
師映川鬆開晏長河的下巴,淡淡說着:“本座與你父皇之間,固然是有情誼因素,但更有彼此需要的原因在內,你父皇自身的武道修爲對本座來說不值一提,但他依然是個強大的男人,本座需要便的是這樣的強者,而並非那些只有美色的玩物……你父皇的良苦用心,你可以不接受,但你應該理解,也必須理解,還有,你要明白一件事,‘驕傲’這個詞,並不是任何人都有資格擁有的,也不是任何時候都應該保持的……包括本座在內,也是一樣。”
晏長河自幼生於皇家,做了數年太子,心智自是不同,何況雖說師映川高高在上,權傾帝國,但平日裡對他也是猶如子侄一般,這時卻聽着這些,晏長河才覺得一股徹骨的涼,第一次真正深刻地理解到,自己雖是太子,然而,何其脆弱無力!
師映川沒有耽擱太久,與晏長河分開之後,他回到青元教,卻已有人在那裡等候多時了,乃是不遠萬里而來的師遠塵,師遠塵所在的大呂如今早已覆滅,成爲大周疆域,師遠塵由此封王,鎮守一方,這時見師映川回來,便行禮道:“……拜見教主。”
師映川看了師遠塵一眼,對方年紀要比他大上不少,但由於修爲精深且保養得宜,眼下看起來依舊是年輕俊美之極,絕無瑕疵的面孔,無可挑剔的儀態,不愧是與左優曇並稱的美男子,師映川坐下來拿起侍女奉上的茶,道:“眼下那邊形勢如何?”自從大呂皇室覆滅之後,但凡境內不曾歸順師映川的世家及門派,包括態度曖昧、持觀望態度的各方,都在當年很短的時間內被清理一空,使得情況已經穩定下來,師遠塵坐鎮於此,封爲平呂王,此人頗有能力,將曾經的大呂、如今的大週一方疆域,在這數年來給經營得妥妥帖帖,很受朝廷褒獎。
師遠塵聽其發問,便擡頭看向對方,其實從男子剛進來的時候他就已經發現了,當年的這個人原本並不是這樣的,那時候的師映川年少倜儻,體態風流,一雙美麗的鳳目彷彿總是溼潤着的,漾着淡淡的水意,任憑什麼樣的女子見了,都會情不自禁地芳心可可,然而如今面前的這個男人,容貌雖然隨着年紀的增長而越發攝人,但不知道爲什麼,卻只覺得變了許多,至於到底哪裡變了,就難以形容了,只是從前那等風流魅惑已經淡了許多,卻多了幾分令人畏懼的東西……當下師遠塵屏棄這些雜亂的思緒,凝神應道:“境內一切安順,此次屬下前來搖光城向教主彙報近況,隨船押帶了一些物品獻與教主,請教主過目。”
師遠塵說着,就從袖內取出一份清單,遞了過去,師映川隨手接了,目光在上面一掃,便微微挑了眉毛,倒有些意外,這單子上並不是什麼金銀珠寶之類的物事,畢竟以師映川今時今日的地位,哪裡會看得上這樣的俗氣東西,師遠塵若是真的拿了這樣的禮物出手,豈非讓人恥笑,事實上這份單子裡羅列的全部都是一些對武者大有好處的靈藥,包括許多珍異果實之流,甚至對大宗師來說都是有些裨益的,其價值已經可以令一箇中等門派感到肉痛不已,因此這份禮物之豐厚,即使是以師映川的眼光,也覺得十分合意了。
師映川放下禮單,對師遠塵道:“你有心了。”又擺手示意對方坐下:“本座與你既有血脈之親,又有近二十年的交情,你在本座面前,倒也不必這樣拘禮。”他們二人多年前就認識,彼此之間自有交情,師映川這樣說,也是不見外的意思,師遠塵聽了,微笑恬然,是進退得宜的大家風範:“教主雖是如此說,只是私交是一回事,上下尊卑還是要有。”
師映川哈哈大笑,一手隨意捋了捋鬢邊黑髮,灑然道:“表兄,當年初相識之際,你就已經是少年老成,做事得心應手,如今這麼些年過去,你越發歷練得沉穩了。”
師遠塵聽着,只是微笑,面上表情一絲不變,心中卻想起數年前師家決定舉族投靠青元教的前夕,那是一個夜晚,自己與當時的老族長,也就是自己的曾祖父,曾經有過一番談話……明亮的燈光下,老人用兩根手指慢慢搓去面前一盤花生的外皮,將飽滿的果仁一顆顆送進嘴裡,青年侍立一旁,隨着盤子裡的花生越來越少,青年終於沒有再沉默下去,開口道:“……太爺爺當真已經下定決心了麼,但如此一來,就要與瑤池仙地徹底決裂,與姑祖母決裂,與天下各方決裂,如今天下之大,師氏雖然並無資格做下棋人,但至少在現有棋盤上還是安穩的一子,但若跳出現有格局,成爲那人手中棋子,日後一旦棋盤傾覆,師家上下立刻就是滿盤皆輸的下場,遠塵知道良禽擇木而棲,然而大樹未必牢靠,那人做的是舉世皆敵之事,將來究竟如何,誰也無法定論,太爺爺此舉,已是押上全部身家去賭這一場,贏,固然就是世代富貴,但若輸了,就是一族不得翻身,遠塵不敢置喙太爺爺的決定,但終究有些擔憂。”
老人聽着家族年輕一代最優秀之人的這番話,並不渾濁的眼睛就微微眯了起來,淡然道:“……那人不是與你有些交情麼,怎的你倒是有這番說辭。”青年正色道:“遠塵只爲家族,個人私交自然無足輕重。”老人呵呵笑了起來,對此深以爲然,一副很是滿意的模樣,頷首道:“唔,諸事以公爲先,不論私,這是合格的一族之長所應具備的素質,不錯。”
老人的臉上露出讚許之色,但轉而又以雙指輕叩着桌面,道:“不過,你終究還是年輕,有些事,還需要多學,多看,多想……遠兒,這天下大勢,自有明眼人看得清,但無論是哪個,也不敢說就能猜中未來的結局,不過老夫活了這些年,自問在看人一項還是有幾分火候,因此老夫既然做出這個決定,那就意味着師映川在老夫看來,已經值得去押上全部身家,賭上師氏一族的興衰!遠兒,身爲族長,不僅僅是要在平時謹慎細微地處理族中諸事,更重要的是在決定家族興衰的大事上,有着孤注一擲的決斷和魄力!這番話,你要謹記。”
青年一時肅然,片刻,緩緩躬身一禮:“遠兒受教了。”老人擺了擺手:“你姑祖母執掌瑤池仙地,乃是一宗之主,且當年又參與八大宗師之戰,與青元教主之間已沒有和解的可能,因此作爲我們這樣的棋子,千萬不要想着首鼠兩端,妄圖騎牆觀望,左右逢源,這是取死之道!身爲家中主事人,必須從中做出取捨,老夫既然選擇了那人,你姑祖母那邊,也就必須決裂,自此劃清界限,一心輔佐那人成就大業,這就是我們師氏一族的選擇,你可明白了?”
事關一族興衰存亡,與此相比,親緣又算得了什麼呢……師遠塵思緒悠悠,回想起當年那夜聽老人教誨,心中微微起伏,這時師映川已讓人備了酒菜,中午留師遠塵在此吃飯,下午兩人又在書房密議許久,不知道都說了些什麼,直到天色漸漸變化,臨近傍晚,師映川才離開書房,去了皇皇碧鳥那裡,他進到房中,皇皇碧鳥正在打坐,並沒有發現他進來,此時夕陽的餘暉透過窗子灑進來,照得臨窗位置的一瓶白色花朵變成了淡淡的金黃,皇皇碧鳥的屋子佈置得並不富麗堂皇,看起來很是素雅怡人,師映川見書案上放着一疊練字的紙,翻一翻,上面都是一行行娟秀的簪花小楷,師映川看着這熟悉的字跡,抿脣淡淡而笑,心境十分平和。
這時師映川翻動紙張的細微聲音卻是驚動了榻上的佳人,皇皇碧鳥睫毛一顫,一雙美麗的眼睛便睜了開來,她自幼便生得美貌,天生麗質,自十幾歲開始,更是起了蛻化,漸漸出落得麗色驚人,雖還不是那等傾國禍水之貌,但若是稱上一句‘絕色’卻也並不過分,此刻一睜眼,就見遠處一個男子站在書案前,身穿純黑色的長袍,袖口與衣領卻以銀絲編織成了無數精美的篆文,看起來只有二十出頭的樣子,皮膚瑩潤如玉,潔白得近乎透明,兩道長眉光澤柔亮,嘴角帶着若有若無的微笑,似乎這世間的一切都不被他放在心上,不是師映川還會有誰?皇皇碧鳥面上露出欣喜溫暖之色,道:“什麼時候來的?你也不叫我一聲……”說着,就下了榻向對方走去,剛走了兩步,眼前突然一花,男子卻已來到面前,雙手托住她的腋下,將她微微擎起,雙腳便踩在了男子的靴背上,對方低低一笑,道:“怎麼連鞋也不穿?”
皇皇碧鳥一聽,立刻下意識地低頭看去,就見自己一雙纖足只套了雪白的羅襪,正踩在師映川一塵不染的黑色靴面上,卻是剛纔見了對方,忘了穿鞋就直接下了牀,這麼一來,皇皇碧鳥就有些羞意,雙頰微微泛上一絲紅暈,更添動人之態,師映川將她抱起,送到牀上坐好,道:“你的資質不錯,又有我支持你修行,一概的資源供應都不必擔心,如此一來,你日後雖然宗師無望,但半步宗師還是很有幾分可能的,所以莫要太心急,修行一途,最忌貪快躁進,否則一旦出了事,後悔莫及。”皇皇碧鳥點頭笑道:“知道了,你的話,我總是放在心裡的。”
兩人閒話幾句,皇皇碧鳥忽然問道:“之前花閣主派人來過,送了些新鮮果子和野物,都是大周境內見不到的,不如我讓人收拾一下,晚上你就在這裡用飯?”花淺眉年紀比皇皇碧鳥要小上幾歲,而且皇皇碧鳥又並非妾室,而是與其身份差不多的平妻,因此皇皇碧鳥自然不會稱她姐姐,但若喚妹妹,畢竟花淺眉卻是實打實的大婦,不應如此,所以一般她在師映川面前只稱其爲花閣主,當下師映川聽了,就點點頭,道:“也罷,晚上做幾道菜,陪我喝幾杯,讓我看看你的酒量長進了沒有。”皇皇碧鳥聞言,頓時璨然一笑:“嗯。”
這一晚師映川便留在了皇皇碧鳥這裡,晚間等到皇皇碧鳥睡了,師映川也還沒有睡意,他扭頭看一眼身旁的人,對方睡得很熟,安安穩穩地蓋着一幅薄被,上面遍佈精美的花紋,在昏淡的燈光下明暗交錯,師映川不知怎的,心中忽然就有些空落落的,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閉上了雙眼,默默運轉體內真氣,開始調息起來。
……眼前一片迷霧,忽然又大放光明,再凝神之際,發現已身在一間熟悉的內殿中,師映川的眉頭微微蹙了起來,隨即又展開,如同淡淡的水波擴散,這樣的情形他已經不陌生,尤其是當他看到窗畔書案前那個青色的身影時,他就越發確定了自己此刻的處境,在那裡,那個高大的身影安然而坐,彷彿有山嶽之重,巍然不動,且不但感覺像是一座山,而且還是一座會隨時噴發的火山,但偏偏卻又冰冷無比,那是世間一身獨往來的渾然氣魄。
連江樓啊……師映川怔了怔,沒有說話,就走了過去,那人也不說話,只靜靜地繼續寫着字,臉孔英俊平和,歲月在上面沒有留下絲毫痕跡,只是那眉宇之間蘊含着說不出的厚重之意,其中亦深藏着絲絲凜冽,師映川的臉上逐漸露出一絲笑容,他低頭去看對方寫的是什麼,但當他看清楚之後,神色就變了變,對方並非是在練字,而是在抄寫《往生經》,以連江樓這樣的身份卻親手抄寫此經,除了是爲當年他們兩人那個夭折的女兒之外,還能是爲了誰!
師映川微微閉上眼,明知道此刻這種情緒對自己沒有好處,但還是悵然難禁,他站在窗前,偏開頭,看着窗外,外面月光幽冷,銀白淡光穿透夜色,照在了他的臉上,傾國,亦傾命。
連江樓仍在靜靜地抄寫經文,師映川立於一旁,靜靜地看着,似乎誰也不願打破此刻這份安謐,半晌,當最後一個字出現在紙上,師映川卻忽然道:“我知道你不是在惺惺作態,但是……爲什麼?對於其他人來說,血脈親情極是重要,但於你而言,卻不該如此,你要的是永生不滅,而一個人如果能永生不死的話,那還要什麼親戚朋友?因爲你將來有的是時間,也有無限可能,子嗣這樣的事,想要多少都可以,不在一時,既然如此,爲何又要這樣思念那孩子?”
這並非譏諷,只是單純的疑問,雙方都很清楚這一點,連江樓將寫好的經文攤放開來晾乾,他沒有立刻回答師映川的問題,反而擡頭看着男子,於是一雙如同黑水晶一樣晶瑩剔透、毫無雜質的黑眸便展現在了師映川眼前,連江樓道:“……這很重要?”師映川點頭:“算是罷。”連江樓表情平和:“問了,又能如何?”師映川一哂:“問了,知道了答案,我心裡纔會舒服痛快……人活一世,不就是求個痛快麼。”
“……因爲她是我第一個子嗣,是你我的女兒。”連江樓沉默片刻,就說着,師映川聞言,忽然就有一絲心痛的感覺,雖然這樣的柔軟只是一瞬,但終究無法否認,兩人一時無話,半晌,師映川才淡淡道:“你要借我之身去爭那一線成功之機,而我,又何嘗不是要以你來斬去自身的心魔?連郎,如果有可能的話,我寧願從來不曾認識過你,然而幾世糾纏之下,這份情已經讓你我徹底糾纏在了一起,哪怕日後我站得再高也依然不能擺脫,所以這份情對我而言,就成了劫數,成了心魔,有朝一日當我徹底將你踩在腳下,我纔會真正得到我想要的一切,徹底解脫。”他說着,雙手緩緩放在連江樓的肩頭,溫言道:“你我這樣的修行者,諸事都不爭在一時,多少年都可以等,這是你我之間的因果。”
師映川頓一頓,深深嗅着連江樓發間的清香,他眼波流轉之間,輕輕低喃道:“江樓,你應該不會死的,你若是死了,又怎麼算得上是懲罰呢?”
連江樓沒有出聲,只是擡起一隻手,覆在了師映川的手背上,他的手心是暖的,不過這樣的平靜溫馨終究只是暫時,這種感覺,也只能讓它輕輕溜走,貪戀不得,師映川閉了閉眼,將臉埋在男子的發間,片刻,他淡淡道:“……送我回去罷。”
連江樓就起身送他,一直送到一望無際的蓮海那裡,師映川就向前走,走了十餘丈時,忽然回頭看去,於是他的眼內就映入了一個孤獨的身影,就見連江樓衣袂飛揚,黑髮飄舞,那等風姿之中,有一種說不出的孤冷,卻又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心頭,一身青衣,遺世獨立。
……師映川幽幽睜開眼來,此時身旁皇皇碧鳥還在熟睡,師映川靜悄悄地起身,來到窗前,他望着窗外明月,微微帶笑,一時靜下心來,將略顯紛雜的思緒清理乾淨,他臉上的神色變得平靜無比,撩起自己一縷長長的鬢髮,忽然食指輕輕一動,就斬斷了幾根青絲,然而,任憑他指劍再如何鋒利,斬得斷青絲,卻斬不斷這情絲與相思。
……
時局緊張,帝國對外用兵不可能一直勢如破竹,在這一年的秋末,戰事已是一時間膠着不下,搖光城中,每日有關戰況的情報往來不斷,隨時更新,晏勾辰幾乎都沒有多少空閒的時候,不過這些已經不是師映川會考慮的問題,他真正重視的乃是青元教的發展與擴充,隨着帝國不斷拓展疆域,對他而言最大也是最實實在在的好處就是意味着能夠獲得的修行資源也越來越多,在這時,天涯海閣在其中所發揮的作用便是非常明顯的,對現在的師映川而言,儘管這些資源自然大部分是對他本人的修行沒有多少用處的,可是終究還是有一些天材地寶對大宗師也有裨益,況且不要忘了,師映川手下也有不少宗師強者,除了他能夠牢牢控制住的幾個之外,其他人既然現在給他賣命,那麼修行上所需要的東西,他也必須負責,否則誰肯付出拋去自由的代價來投靠,更不必說宗師之下的那些教衆更是需要大量的資源,如今青元教不斷吸納人手,養活這些人所需要的生活資源以及修行資源完全是一個天文數字,畢竟這個世間,哪有真正的自由,武者想要修行,如果不依附於某勢力,根本就是舉步維艱,天下絕大部分修行資源都被宗門、國家、家族、組織所壟斷,不依附於人就基本意味着此生難有成就,除非出現奇蹟,不要說其他人,就算是師映川自己這樣的天資妖孽之人,從前若是沒有斷法宗的培養,沒有宗門提供的海量的資源與各種便利,任憑他天資再好也是枉然,萬萬走不到今時今日這種地步,更何況師映川此人一向賞罰分明,從來不吝嗇於對屬下的培養與賞賜,由此可知,他的敵人雖多,但同時願意爲他效死之人,也決不在少數。
時值秋末,風中已有蕭瑟之意,師映川雖然一心撲在修行和教中事務上,但一個人的生活中總不能只有工作,一些必要的休閒消遣還是要有的,因此當他的正妻花淺眉提出秋遊時,師映川便痛快地答應下來,因爲這次出門只是散心而已,所以除了幾個親近之人以外,師映川再沒有帶太多人,無非是一些僕婦下人之流,以便隨時服侍諸人罷了。
彼時秋高氣爽,一行人遊山玩水,倒也愜意,師映川帶的人不多,更沒有什麼陣仗,看起來只是一般的大戶人家攜家眷出門遊玩而已,花淺眉身爲女主人,將一切都安排得妥妥當當之後,便坐在一旁看師映川釣魚,她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看着師映川安然自若地拿着魚竿,她很清楚自己的處境,以她的身份,從出生的那一天開始,她的婚姻就已經註定不會有單純的自主權,必須與花氏的利益相結合,當年與師映川成親,乃是雙方促成,師映川這個人是自己所不能掌握的,但就算這樣,又能如何?自己終究還是要嫁人的,這也沒的選擇,何況像這樣的男子,又有幾個女人會抗拒?對這樁婚姻,自己這些年過來,畢竟有了幾分指望。
陽光雖不暖,卻足夠動人,呈淡淡的金紅色,照在師映川雪白的面孔上,看起來就像是塗了胭脂一樣,光澤動人,花淺眉雖然可稱絕色,但在師映川的絕世容姿下,就失了許多色彩,不僅僅是她,哪怕左優曇這樣的人物,在師映川面前也是黯淡不少,這時濃郁的香氣傳來,寶相龍樹拿着一盤剛剛烤好的鵝掌過來,遞到師映川面前,道:“嚐嚐罷,味道還不錯。”師映川用銀籤子紮了一塊送進嘴裡,點頭道:“確實很香。”突然間卻又話鋒一轉,淡淡道:“……姑父那邊,若是還不肯答應我的提議的話,那就沒的談了,你可明白?”
寶相龍樹頓時微微一凜,師映川前時已經派人前往蓬萊,面見寶相脫不花,要求山海大獄歸附青元教,並開出了比較優厚的條件,他之所以看好山海大獄,一來是看中對方的實力,二來卻主要是因爲蓬萊在海上的絕對機動性以及掌控力,那龐大強悍的海上艦隊,使得山海大獄成爲當之無愧的海上霸主,然而寶相脫不花出於各方面的考慮,最終並沒有給出迴應,眼下師映川既然說了這話,以寶相龍樹對他的瞭解,就表明他的耐心已經即將告盡。
一時周圍的人都識趣地退開,這裡就只有師映川和寶相龍樹兩人,師映川目光看着平靜的水面,道:“我對蓬萊勢在必得,你知道,那裡的海上艦隊對我以及帝國的對外擴張而言非常重要。”寶相龍樹默然,既而道:“父親要考慮的東西太多,更何況季叔叔出身萬劍山,你又偏偏與萬劍山在內的諸大派之間有不可調和的矛盾,父親不能不顧及到這一點,如此,想要父親同意歸附於你,此事……”師映川擺了擺手,打斷對方的話,平靜道:“此事勢在必行,寶相,你是你父親的嫡長子,儘管當年離開蓬萊,但若是我助你奪取山海大獄獄主之位的話,再加以彈壓,想必山海大獄終究還是要落在你手中,底下的人也不會有太多牴觸。”
此言一出,寶相龍樹的眼神爲之一震:“你的意思是……”師映川面無表情,他容貌極美,一雙長眉精緻中卻透着陡峭,如同兩柄平切而出的黑色寒刀,此刻泛出絲絲莫名的凜冽之意,淡淡道:“不要擔心,雖然傷損難免,但我不會傷他性命,甚至不會壞了他的修爲,可是這獄主之位,必須換你來坐,我要徹底掌握蓬萊,組建一支絕對強橫且獨屬於我青元教的水上力量,此事,絕無更改!”
師映川說着,雙眼看向寶相龍樹,目光幽幽:“你,意下如何?”
寶相龍樹心中一時大亂,師映川也沒有催促他,只是靜靜等待着,良久,寶相龍樹深深吸了一口氣,語氣隱隱艱澀道:“我說過,你要做的事,我都會幫你……那麼,這次……也不會例外!”
--他是他的劫數,無論對方作出什麼決定,他都只有堅定地支持着、默默地奉獻着……一切,只是爲了這個人!
師映川突然大笑起來,他隨手丟開魚竿,道:“很好,那麼,我立刻着手準備。”寶相龍樹面上露出凝重之色,沉聲道:“你要怎麼做?據我所知,山海大獄除了我父親和季叔叔之外,應該還有一名宗師,三大宗師彙集一處,你要如何行事?況且聽你的意思,分明是要生擒,這怎麼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