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8 二百七十七於無聲處聽驚雷

278二百七十七於無聲處聽驚雷

博山爐內燃着香料,輕煙嫋嫋,季平琰一聞那味道,就知是安神香,此時榻上那人睡得正熟,外衣脫了搭在不遠處的衣架上,身上只披着素羅袍子,髮髻上簡單插了一根白玉簪,不知道是不是有那麼一層薄薄煙霧隔着的緣故,眉眼彷彿被渲染開來,看不分明,唯那額間一點朱記殷紅似血,令人過目難忘,季平琰靜靜瞧了片刻,並不發出什麼聲音去打擾對方,他搬過一張椅子放到牀前,從不遠處的書架上取了一本泛黃的古籍拿在手裡,坐下來慢慢翻看。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季平琰卻是除了翻書之外,再沒有其他的動作,一派沉穩安然,完全看不到他這個年紀的人所應有的浮躁跳脫,如同一顆熠熠明珠,光華暗轉,沉凝似水,他穿着並不打眼的花青色錦袍,腰間用青色絲絛繫着一塊美玉,膚色也猶如這美玉一般,他容貌很像他的父親師映川,但卻並沒有半點師映川那樣的風流妖異氣質,反而像是一個接受最正統古老教育的世家子,沉靜,雍容,他看了一會兒書,然後微微擡眼看向榻上熟睡的人,不知道是不是膚色襯托的緣故,他一雙漂亮的眼睛也越發顯得幽黑,榻上的人年紀明顯比他大了不少,雖還不是青年,卻也幾乎要褪盡了少年人的青澀,季平琰看了對方片刻,漂亮的黑色眼睛裡浮現出一抹溫平如水的光澤,既而低垂了眼睫,重新把注意力放在了手裡的書上。

漸漸的,博山爐中的安神香已經燒盡,季平琰手中的書也已經看完了一小半,這時榻上的人忽然微微一動,一根戴着扳戒的拇指本能地抽搐了兩下,代表着主人已經醒了,少年細密的睫毛略顫,旋即睜開眼來,他第一個看見的就是牀前靜坐翻書的季平琰,眼中頓時波光流動:“……你怎麼來了?”就這一句話,打破了原本的寂靜,剎那間室內的氛圍已是截然不同。

少年的聲音清朗悅耳,語氣隨意,說話間談不上什麼冷淡,但也不是特別親熱厚密,或許是因爲剛睡醒的緣故,不但他雪白的臉頰上有着一層淡淡的紅暈,就連額間那顆紅色印記也格外明豔幾分,紅得幾欲滴血,這少年正是早已來到白虹山居住的梵劫心,季平琰的未婚夫。

“我今天早上發現園中幾株綠梅開了,就打算叫人燙幾壺酒,和你一起賞花,只不過之前要去師祖那裡練功讀書,中午還陪了師祖一起吃飯,所以在下午纔剛過來。”季平琰有條不紊地說着,一面將手中那泛黃的古籍合上,起身放回書架:“未曾想原來你已經睡下了,我見你睡得正香,便沒有叫你。”梵劫心坐起身來,略微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素色鑲金羅袍,他臉上紅暈已消,雪白盈潤的面孔一片平靜,道:“……飯後我覺得有些頭疼,便睡了一會兒。”季平琰聞言,伸手在他額上一探,試試溫度,口中說道:“是發燒了麼?”梵劫心沒有避開或者擋住他的手,任憑少年溫熱細膩的掌心貼了上來,只道:“沒有,這一覺睡醒,頭已不疼了。”

掌心處傳來的溫度證明了對方的話確實不假,季平琰鬆開手,在牀邊坐下:“那就好。”他頓一頓,眼望梵劫心:“既然你已經醒了,不如一起去賞梅?那幾株綠梅開得不錯,再讓人燙兩壺青梅酒。”梵劫心看他一眼,卻是嘴角微翹,笑了一笑:“你年紀尚小,蓮座不許你喝酒,莫非你忘了?”季平琰淡淡微笑,是最合宜的大家公子氣度:“師祖是不許我貪杯濫飲,而不是不許我碰酒,滴酒不沾,偶爾喝上幾杯還是不礙的。”梵劫心挑眉一哂:“你倒總有話可說。”

兩人說話間,梵劫心已下牀趿了鞋子,他從衣架上拿了外衣,利索地穿在身上,挽好腰帶,黑色的掐彩籠袖長袍用金線繡出大片華麗的花紋,越發顯得少年膚光如雪,身材修長,季平琰在一旁靜靜看着,他雖然自己相貌生得極好,接觸過的美貌男女也很多,父親師映川更是天下第一美人,但此時此刻,季平琰仍然還是覺得梵劫心很是耐看,容光照人,他非常清楚這個比自己年長的少年在日後會是自己合法的伴侶,他和他會成親,一起生兒育女……季平琰是個早熟的孩子,身處的環境使得他比同齡人成熟得多,所以他很清楚這究竟意味着什麼,而這個認知同時也令他心裡有些說不出來的熨帖,猶如冬天喝下一杯濃濃的熱茶,很是舒服。

梵劫心略略整理了一下衣發,他望了一眼面容清致的季平琰,突然就有了片刻的恍惚,季平琰的容貌生得和那個人很像,真的很像……梵劫心的心頭思緒亂了,就如同酒醉半醺之際那綿長柔軟的酒意,一波一涌,不可抑止,但忽然間梵劫心猛地微微用力一咬舌尖,讓自己瞬間清醒了過來,他重新沉靜了眉眼,語氣如常地道:“……走罷,去看看那幾株剛開的綠梅。”

兩人出了門,外面的雪還在下,只不過並不大,飄飄揚揚的,季平琰從侍女手裡接過傘,打開,將兩人罩住,但卻發現自己要擡着手才能讓傘將梵劫心也遮住,這時從旁有一隻手拿過了傘,道:“我拿着罷。”梵劫心把傘拿過來,他比季平琰大幾歲,自然也要高上一截,他這麼撐着傘,也就很適宜了,穩穩當當地替兩人擋住了風雪,季平琰看了看對方,手裡不知何時多了一件東西,遞到梵劫心面前:“給你的。”梵劫心低頭一看,只見雪白的掌心裡躺着一支大概四寸長的玉簪,用一整塊純淨的青色美玉製成,很是精美,尤其簪頭卻是打磨成一個小篆的‘心’字,這就很見心思了,梵劫心見狀,怔了一怔,拿起這支心字簪,這時季平琰道:“我前些日子見庫房裡有這麼一塊玉,丟在那裡也是白擱着,索性就取出來,找了匠人做成這支簪子,覺得很襯你,你試試罷。”梵劫心感受到手中簪子那溫潤的質地,他頓了頓,彎下腰來,將玉簪交給季平琰,道:“幫我簪上罷。”季平琰就將他發上原本那根白玉簪取下,把自己這支心字簪認真插在髮髻中,他端詳了一下,點點頭就笑了起來:“嗯,確實很適合你。”

梵劫心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兩人繼續在雪地裡不快不慢地走着,一會兒到了園子,只見當中的亭子四周用透明的紗帳籠住,將風雪擋在外面的同時,卻不遮擋視線,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外頭的景緻,亭內兩個黃銅火爐內的炭火燒得旺旺的,使得不大的空間內頗爲溫暖,原本冰涼的大理石圓桌上蓋了一張五色錦緞的桌布,四角沉甸甸地墜着赤金鈴鐺,桌子中間則放着一隻水晶圓盤,盤內盛了半盞清水,水上漂着幾朵粉白的鮮花,暗香幽幽,清氣宜人。

兩人進了亭子,石凳上分別擺有厚實綿軟的繡墊,季平琰坐下,喚了人來,不多時,幾樣精緻冷盤便送了過來,兩名侍女開始在一旁燙酒煮茶,季平琰拿起一隻醉螺,用銀籤子挑出了螺肉,放到梵劫心面前的碟子裡,道:“這是前些日子祖父讓人送來的,當地的特產青田石螺,別處都見不到,肉質細嫩鮮美,味道很好,我讓人做成了醉螺,你嚐嚐怎麼樣,若是喜歡,我就叫人給你那邊的小廚房先送上二十斤。”梵劫心用筷子夾起螺肉,放進口中一嘗,果然滋味不同,便道:“確實不錯。”他又吃了幾隻,後來想一想,召過一個侍女,吩咐了幾句,那侍女便匆匆而去,不多時,帶來了一個手捧黑漆大匣子的清秀小婢,那小婢進到亭內,將匣子奉於梵劫心面前,梵劫心當着季平琰的面打開了木匣,匣內是整齊擺放着的十隻雪白的寬肚小瓷罐,用蜂蠟和錫紙密密封口,梵劫心打開了一罐,裡面帶着一層不知名的花瓣,剛揭開就是一股撲鼻的甜甜花香,梵劫心將罐子放到季平琰面前,說道:“我自幼愛吃零食,上個月師兄讓人送了兩車的蜜餞果子來,都是我小時候最喜歡的,你嚐嚐罷,要是覺得合你胃口的話,就再去我那裡拿,這蜜餞醃製得比其他地方精細很多,用料也稀巧,你應該會喜歡。”

這一來一往之間,氣氛就變得柔和溫馨起來,亭中燃着火爐,溫暖如春,兩人喝着燙好的酒,看亭外幾株開得喜人的綠梅,紛紛揚揚的小雪令眼前的景色更添幾分情致,此時正是這綠梅盛開的第一天,迎寒怒放,花上還沾着雪屑點點,越發冷豔,如此景緻,又有美酒佳餚相佐,果真愜意得緊,天地之間一片潔白,整個亭內也只聽見水沸的輕響,季平琰年紀尚小,平日裡很少沾酒,眼下潔白如玉的臉頰上就薄薄地浮現出紅暈來,配上他精緻如畫的五官,當真是清美不可方物,梵劫心看了一眼,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季平琰如今還算是個孩子,但整體看上去,卻已經很有幾分宗子的氣度,梵劫心忽然很想喝醉,於是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臉上也很快多了一抹醺然,正當他伸手又要去抓酒壺的時候,一隻比他小一圈的手突然就按在了他的手背上,阻止了他的動作,季平琰目光溫亮地看着他,道:“你已經喝了很多了。”

梵劫心不知道爲什麼,雖然說不出理由,但心裡卻猛地一恍惚,掌心一翻,就將季平琰的手整個抓住了,這個突如其來的舉動令兩個人同時微微一震,梵劫心比季平琰年長數歲,手也比季平琰大上一圈,這一抓,就把對方整隻纖長潔白的手掌都納入了手內,剎那間亭內再沒有半點人聲,寂靜無比,如同突然開演了一幕啞劇,梵劫心只覺得掌心裡一片柔潤光滑的觸感,他突然汗毛都豎了起來,毛孔彷彿盡數張開了,身體有點熱,他腦子裡亂糟糟的,無法不去胡思亂想,恍惚間,他又想起了那個人,然而如今在禮法上來講,那人已經算是他的父親,而現在正被他抓住了手的少年,卻是他名正言順的未婚夫,日後要一起走過一生的人!

這一切的一切,使得梵劫心手上的力道不由自主地加大了,事已至此,他眼前見到的人似乎已經不再是少年的樣子,而是一個年輕男人,一個眉宇間透出萬種風流神采的男人,透過季平琰這個載體,隱約顯現出來,然而梵劫心出乎意料地並不曾覺得快活,反而心中彷彿慢慢結了一層繭,將裡面那一份最柔軟最純真的東西整個裹住,同時也就將那些美好的回憶鎖了起來,剎那間有無數的影像從心頭流過,如夢似幻,因爲他知道,那個人,不屬於自己啊……

有太多的話想說,只不過當看到面前的俊秀少年時,梵劫心的嘴脣動了動,又一個字也說不出了,他再不想什麼,卻是深深吸了一口長氣,傾身湊去,對着身旁少年紅潤如花瓣般的嘴脣緩緩吻了下去,季平琰完全沒有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個地步,他毫無舉措地坐着,眼睜睜地看着梵劫心的脣吻上了自己的脣,周圍的侍女見狀,都是紛紛一愕,實在沒想到會出現如此場面,這些侍女都是被大光明峰派來的管事訓誡過的,季平琰所修習的功法最忌提前失了元陽,若不曾達到凝真抱元的程度,就絕對不可以**,否則一生武道成就必然有限,白虹宮裡這些女子誰敢誘他提早失了童身,立刻就是被打死的下場,眼下侍女見這兩人突然親近,怎能不嚇了一跳?季平琰如今年紀尚小,根本還沒有凝真抱元,若是與梵劫心做下什麼事來,梵劫心會怎樣且不說,但她們這些人卻是定然沒了性命!然而這叫她們又能怎麼辦呢,要知道梵劫心乃是季平琰合法的未婚夫,他們做任何事都是理所當然,一對未婚夫婦親熱,難道她們這些下人還有那個膽子阻止梵劫心不成?作爲未婚夫,沒人比他更有權力碰季平琰!

且不談這廂侍女們心中忐忑,卻說那邊季平琰也是怔住,心頭大跳,要知道他與梵劫心雖然早已經定了親,在一起生活也有不短的時間了,但一來他年紀還不大,並沒有成年男性的那種衝動,二來梵劫心與他之間雖然禮數週全,關係也還好,但也不至於很親密,兩個人在一起,還從未有過曖昧親熱的行爲,平時就算是有肢體接觸,那也是正常範圍內,所以眼下這種情況真的是破天荒頭一次,季平琰怎能不愣住?但此刻脣上傳來的溫軟觸感卻不是假的,季平琰缺乏處理這種情況的經驗,不過好在梵劫心也不比他強多少,梵劫心的脣壓在他的脣上之後,似乎也呆了一呆,完全沒有什麼吮吸舔舐的舉動,更不要說口舌纏綿,極盡溫存了,過了一會兒,梵劫心忽然就好象如夢初醒似的,離開了季平琰的脣瓣,兩人四目交接,彼此莫名地就覺得微微尷尬起來,不約而同地就擺出了最端莊從容的姿態,越發坐直了身子,似乎都想表現出一番無所謂的態度,而周圍的侍女也總算鬆了一口氣,提着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亭內陷入了不正常的寂靜當中,梵劫心盯着面前的酒杯,一言不發,季平琰的手指無意識地叩着桌面,顯然他也是需要時間來消化剛纔的突發事件,兩個人的反應大同小異,但唯一沒有的就是少年人在這種情況下應該具備的羞澀與悸動,不知過了多久,季平琰忽然輕咳一聲,打破了沉寂,他望了梵劫心一眼,道:“……快過年了。”梵劫心微挑了長眉,有些不解:“嗯?”季平琰垂眼把玩着酒杯:“我的意思是,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下山逛逛了,我想去外面一趟,散散心……你要跟我一起去麼?”梵劫心黑亮的眼睛目視少年,既而轉過頭:“也好。”

兩人就此一同下山,在這個冬天,斷法宗所在的大片疆域仍然呈現出一片平和與安寧的景象,儘管自從多年前師映川破宗而出、身份正式大白於天下之後,這些年來局勢日益加緊,但至少常雲山脈方圓一大片的範圍之內,還是從未出現過動盪,人們的生活也是相對平靜而安逸的,季平琰與梵劫心走在行人往來不息的大街上,呼吸着冰涼的空氣,回想過去一年的種種,心中不由得情緒微微起伏,這時幾個拿着糖葫蘆的小孩子笑鬧着從兩人身邊跑過,季平琰看着這幾個最大不過五六歲模樣的孩子,想起自己還不曾見過面的弟弟師傾涯,他頓了頓,忽然就對身旁的梵劫心說道:“我們將來多生幾個孩子,你覺得怎麼樣?”梵劫心聞言,當即就顯得異常緘默起來,但很快,他慢慢點了點頭,說道:“當然可以,我也很喜歡小孩子。”季平琰微笑:“那真是太好了。”他容貌肖似師映川,雖還年少,卻已隱隱有風標絕世之兆,如此一笑之下,當真是風拂玉樹,雪裹瓊苞,梵劫心見狀,閉一閉眼,心中卻已是柔腸百轉。

卻說師映川在御書房與晏勾辰說了一會兒話,談些機密之事,後來見外面的雪下得越發急了,便回到了自己的玉和宮,一進門,見寶相龍樹還沒醒,師映川就上了牀坐下,閉目打坐。

不知過了多久,師映川只覺得自己被摟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裡,他張開眼,就見到寶相龍樹笑吟吟的臉,寶相龍樹在他脣上吻了吻,道:“我剛纔做了個夢,夢見你和我一起出海釣魚……”一邊說,一邊徐徐揉搓着他的小腹,師映川按住男子不老實的手,笑道:“別撩撥我,你這傢伙當真是色中餓鬼轉世,我算是服了。”寶相龍樹懶洋洋地笑道:“浮生長恨歡娛少……映川啊,我只恨不得與你每時每刻都在一起,永遠也不分離。”師映川心頭微暖,在寶相龍樹額頭上輕輕烙下一吻:“我一直都在呢,只要你想,就可以見到我,我們會在一起很久很久……”

兩人一番親密私語,末了,師映川想到一事,便對寶相龍樹道:“對了,你的那柄‘月射寒江’已經不用了,一直存放在庫房裡,既然如此,不如把它給了劫心,這柄‘月射寒江’與平琰所用的‘別花春水’乃是一對,現在讓他們小夫妻一人一把,不是挺好?”寶相龍樹自然不在意這樣的小事,便應下了:“好,等我回去之後就將那把劍給找出來,派人送到斷法宗。”

又說了一會兒話,師映川還有些教中事務要處理,便讓寶相龍樹歇着,自己去了書房,正當他翻看着各地呈上來的秘信之際,忽有太監送來一個包裹,說是由桃花谷方家派人攜來的,師映川一向與方十三郎關係不錯,兩人之間的友誼直到現在還維持着,平時也有書信往來,因此聽說方家送了東西來,師映川也沒覺得奇怪,讓那太監退下,自己拿了那包裹放在案上,打開了外面包着的系袱,露出裡面一個小木箱,師映川開了箱子,裡面是一封信,還有一個黑色的陶罐,罐口封得很嚴實,師映川有點意外,他輕輕用指頭敲了敲陶罐,裡面似乎有水,還有別的什麼東西,師映川想了想,沒有理會,轉而拿起了那封信,不過剛看清信上的署名之際,師映川卻是愣了,只因這信並非是方十三郎寫給他的,而是他絕對沒有想到的嵇狐顏!

師映川心中疑惑,打開信看了起來,然而隨着一點一點地瞭解了其中內容,師映川的臉色也逐漸變得鐵青起來,等他看完最後一個字,手裡的信突然就被一把揉成了碎片,他竭力用手抓緊案角,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但事實上他根本做不到……半晌,師映川突然睜大了眼睛,猛地伸出手,抓住了箱子裡的那隻黑色陶罐,此時此刻,他臉上的表情微微猙獰,委實可怖。

師映川之所以如此反應,卻是因爲嵇狐顏在信中揭開了一樁多年前的無頭公案!當年方梳碧意外遭人侮辱,懷了身孕,導致後來失憶,徹底忘了師映川,兩人之間的緣分也就此終止,而那害了方梳碧的男人卻一直沒有被揪出來,後來此事也只能不了了之,但嵇狐顏卻沒有罷休,他保留了方梳碧當時吃打胎藥打下來的胎兒,一直暗中想方設法想要找出傷害方梳碧的那個人,要說這嵇狐顏不愧是天下聞名的醫道聖手,在去年的時候,真的被他弄出了一個法子,可以鑑別出血脈近親之間的聯繫,只不過他雖研究出了這個辦法,卻苦於沒有目標,難不成要把全天下的男人都弄來試驗一下麼,這當然不可能,但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因果的緣故,竟是真的被他尋到了線索!要知道寶相寶花與方梳碧乃是閨中密友,她一年當中大概總會去探望方梳碧一兩次,前時寶相寶花來到桃花谷,由於一點小意外而割傷了手指,陰錯陽差之下,無意間將血弄到了嵇狐顏放在桌上的小瓶裡,而那瓶子裡裝的看似普通藥液的東西,事實上卻正是浸泡了那胎兒以及數十種藥物的屍水,是嵇狐顏剛剛取一些準備研究用的,寶相寶花自然不明所以,但嵇狐顏卻是很清楚,他根據那屍水的變化程度,發現寶相寶花乃是這胎兒的近親,如此一來,嵇狐顏終於就發現了當年那樁無頭公案背後的……真相!

嵇狐顏根據屍水的變化程度來推斷,寶相寶花應該就是這胎兒的姨媽或者姑母,可方梳碧與寶相寶花完全沒有血緣關係,並非姐妹,也就是說,這個胎兒只可能是寶相寶花的親侄,而寶相寶花只有兩個哥哥,換句話說,這胎兒必然是寶相龍樹與季玄嬰其中一人的子嗣,這兄弟二人當中的一個,就是當年那個暗中侮辱了方梳碧並令她懷孕,就此害了她一生的男人!

師映川腦子裡‘嗡嗡’作響,嵇狐顏雖然在信上只說到這裡,可師映川卻瞬間就知道了究竟是誰,因爲他很清楚在那段時間裡,季玄嬰正在閉關,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季玄嬰在牀笫之事上面有嚴重的潔癖,萬萬不肯接受與伴侶之外的人發生親密關係,而寶相龍樹卻完全沒有這方面的約束,在認識師映川之前,寶相龍樹雖然不算風流**,但也是經歷過人事的,他根本沒有這方面的顧慮!

“……啪!”堅硬的案角生生被拗斷,師映川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罐子,全身的肌肉聚得死緊,他並不懷疑這件事的真假,嵇狐顏此人品性出衆乃是人所共知,而且對待方梳碧絕對是感情甚篤,決不會在這件事上胡說八道,但也就是這樣的認知,將師映川一舉擊潰!他想放聲狂笑,但喉嚨卻好象被人掐住了似的,哪裡笑得出來!

恍恍惚惚間,他一把敲開了那黑色陶罐的封口,頓時一股非常淡的酸氣就飄了出來,師映川定定瞧去,就見罐子裡裝的是大半罐的淡綠色**,裡面浸着一團已經明顯具備了人形的東西,師映川腦子裡一片空白,他嘴角劇烈抽搐,分明是面部的肌肉已經不受控制,當年他得知方梳碧被人侮辱,他可以接受,得知對方懷了孩子,他也能接受,甚至哪怕把這孩子生下來,他也可以接受,然而當他知道這一切的一切原來都是寶相龍樹一手造成的,他卻要如何接受?他又該如何去面對這樣殘酷的真相!

“這是……報應麼?”師映川忽然慘笑起來,他緩緩將手中那塊被拗斷的案角握成了粉末,低喃着:“是的,是報應……師映川啊師映川,這是報應你見一個愛一個,貪心不足!”他頹然閉上眼,一片茫然中,他彷彿看到了初見面時那個桃花樹下清靈嬌美的少女,看到她背對着自己漸漸遠去,師映川的身體不可控制地顫抖,心底一個聲音在嘶吼:寶相,你怎能如此!

師映川手扶書案,就這麼定定地站着,任憑心中滔天的烈焰將他整個人吞沒、焚燒,他不想去分析寶相龍樹爲什麼要這麼做,怎麼能夠這麼做,因爲對他來說,知道這些已經足夠了!

良久,師映川頹然閉上了眼,又睜開,他慢慢拿起案上的那隻罐子,看了一眼,然後又放下,右手伸出,就見一股**從罐內飛出來,被一團淡淡的白氣包裹住,匯成一個只有嬰兒半個拳頭大小的水球,卻是體內真氣外形於物,將其封住,不漏出半點,這小小的水球飛進師映川袖內,師映川心沉如水,向外走去,不一會兒,他來到之前寶相龍樹休息的地方,推開門走了進去,寶相龍樹正在打坐,聽到動靜便懶懶睜開眼來,對着師映川露出一個滿是眷戀愛意的笑容,他比師映川年長許多,即便盤膝坐在那裡,也依然流露出世家氣派,雖是容貌並不出衆,但如此揚眉而笑之際就顯得意氣風發,師映川見了男子那滿含愛意的笑臉,頓覺心中柔軟的一處似乎被觸動,不過這遲疑立刻就被他用力壓了下去,他如今再也不是當年的師映川,無數風雨洗禮使得他早已蛻變成一個身心都無比凝定的強者,縱使心下千頭萬緒,此刻眉目間卻是一片淡然與沉靜,與之前並無二致,寶相龍樹不疑有他,笑道:“外面雪下得越發大了,正是吃火鍋的好時候,晚上咱們一起吃火鍋,再喝幾杯酒暖暖身子。”

師映川的面容淡沉沉的,上面不見絲毫波動,似乎連心都凍結了,口中只道:“……好啊。”他走過去,坐在牀邊上,寶相龍樹見他頭髮上有雪還沒化,便道:“怎麼沒打傘?”一面說,一面摟了師映川,將那黑髮上的殘雪拂去,又見懷中之人眉目俊朗無比,脣若塗朱,忍不住就吻了下去,師映川目不轉睛地看着寶相龍樹,忽地伸出了手,彷彿是想要將對方抱住,但最終卻只是重新放下,如同風過無痕。

寶相龍樹的吻十分柔和,極盡溫柔之能事,脣舌吞吐間好不纏綿狎暱,卻不防師映川卻突然熱烈起來,狠狠吸吮着男人的脣,寶相龍樹見狀,被他引動,也就一發地狂放起來,男性本質上就有暴烈征服的因子,自然不似男女之間那樣溫存款款,很快,寶相龍樹脣上就被師映川咬出了血,但那小小的創傷在親熱的時候哪裡會被在意,寶相龍樹甚至根本沒有什麼感覺。

半晌,兩人緩緩分開,寶相龍樹面色舒暢,看起來心滿意足,緊接着卻又忍不住在師映川被吮得通紅的脣瓣上又親了一記,師映川表情如常,起身去倒茶喝,然而當他背對着寶相龍樹在桌前拿起茶壺的時候,他袖中那團被真氣包裹起來的屍水飛了出來,同時就見師映川嘴脣微張,一縷來自寶相龍樹的鮮血滴了下來,落在了那團屍水上,頓時那淡綠色的**一下子就變得血紅,轉眼間竟是凝成了一小塊固體,看起來如同血豆腐一般——這正是嵇狐顏信上所說的,只有嫡親父子纔會出現的現象!

心底最後的一絲僥倖和希冀徹底被現實所擊散,師映川本以爲自己能夠平靜地面對世上的一切,可當他直面眼下的這個殘酷真相時,師映川才發現自己的心其實並不像想象中的那樣強大,他狠狠咬住自己的脣,面部扭曲得幾乎不成形,他發現自己真蠢,真的很天真,寶相龍樹在他面前的時候,一直給人的印象都是溫和而癡情的,這往往就令人忘記了這個男人其實是個冷酷狠辣之人的事實——山海大獄下一任的主人,怎麼可能真的是溫柔無害的!

師映川的異常終於還是引起了寶相龍樹的注意,雖然青年掩飾得很好,但寶相龍樹是何等敏銳的人,怎會真的渾然不覺,他有些不解地看着青年的背影,乾脆出口相詢:“映川,是不是有什麼心事?你今日好象有些古怪。”這一句話便猶如冷水澆頭,令師映川轉眼間徹底清醒過來,他緩緩轉身,面上一片平靜,輕聲說道:“寶相,我有一件事想要問你。”

“……當年在梳碧遭辱懷孕的那件事裡,你究竟充當了什麼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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