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2二百三十二天不容我我便反天
大長老道:“劍子若是肯讓老夫點破丹田氣海,此事便就此罷休,雖然劍子日後與普通人無異,且終生不能習武,但天下人想必也可以徹底安心,即便果真有一日泰元帝復甦,也無妨了。”他頓一頓,看着師映川,心中不由得一嘆,如此驚才絕豔的宗子,出身又極好,若沒有與泰元帝的瓜葛,該有多好?日後成就宗師,繼承宗正之位,必能光大宗門,但如今此子卻再無可能繼續擔任宗子一職,更不用說宗正,只因此子的真實身份太過駭人,決不能委以大權!否則萬一日後有什麼差池,便是悔之莫及!想到這裡,大長老心中也是感慨萬端,誰讓這少年偏偏是那人的轉世之身呢?這樣的一個不確定因素,讓人不能不防!
思及至此,大長老用手中的柺杖輕輕一蹴地面,語重心長地道:“……劍子乃是我宗門宗儲,又是弒仙山少主,而且三位平君分別乃是萬劍山與山海大獄日後的執掌者,且又與武帝城、晉陵神殿弟子交好,甚至與瑤池仙地太上長老亦有淵源,劍子身份之榮貴,可謂無人能及,若非出了此事,則天下無人可以撼動,然而事已至此,這已不是個人好惡可以左右,所有與劍子交好之人固然位高權重,但正因爲如此,才更會以大局爲重,因爲這不是關係着一家一派的興衰,而是關係到天下人!老夫也不必遮掩什麼,可以明明白白地說出來,由於劍子身份太過複雜,其中牽扯太多太廣,所以雖然現在希望劍子身隕之人無數,但事實上也無人真的敢於傷劍子性命,否則即便是爲了大義,但日後與劍子親近的這些人怪罪,誰能承擔?”
這就是點破了絕大多數人的心思了,不得不說這大長老果然是洞察如燭,許多人固然是想置師映川於死地,但誰如果真的這樣做了,卻是爲禍極大!如今人人都知道師映川就是那瘋子皇帝寧天諭,就是那個一手將整個天下都操於掌中的絕代霸主,若將其滅殺,則對天下宗派世家有益,對武道傳承有益,甚至對天下都有益,但是不要忘了,他的師父是連江樓,父親是紀妖師,姑父是寶相脫不花,姨姥姥是師赤星,都是各大勢力的巨頭,伴侶則是寶相龍樹、季玄嬰、千醉雪這樣的天之驕子,交好的幾個朋友也都是幾方大門派的青年俊傑,一身所繫可以說是錯綜複雜,誰若是害死師映川,雖然看起來是做了一件於天下有益之事,而他的這些親朋師友也出於多方考慮而很可能妥協甚至默認,但這些人只要以後想到師映川之死,那麼逼害師映川之人又怎麼可能有好下場?這就是人性!
師映川眉宇之間緩緩聚起深紋,他本來臉上還有點微笑的痕跡,但現在聽到這番話之後,臉色便深深地沉了下來,他冷冷看着大長老,又看了看神情不一的衆人,一言不發,接着卻又啞然失笑,道:“原來你說的,就是這個?”任何言辭都不及這個笑容鋒利,許多人的臉上都是一片鐵青,大長老微微一嘆,道:“老夫知道劍子委屈憤懣,但老夫可以保證,劍子丹田氣海被破之後,宗門長老會之中將有劍子一席之地,白虹山也可以仍然由劍子居住,只不過這宗子之位卻是要另尋一人擔當,日後繼承大光明峰一脈……如此一來,劍子再不能習武,所以日後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會重現千年前之事,相信對於這個結果,各方之人都將無話可說,劍子雖然不能再做武者,但自此逍遙富貴一生,與三位平君安穩度日,這也算是不錯的結局。”
這一番話說得不偏不倚,將其中利害關係剝開了一一挑明,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已經是兼顧各方了,任何人聽了之後,應該也不可能再想出更好的主意,而且非常可行,因爲師映川如果變成了普通人,那麼從武力上來說,他已不具備掀起風浪的能力,而他一個普通人自然以後不可能成爲斷法宗的宗正,也不可能成爲弒仙山的山主,那麼從勢力上說,他也已經不具備威脅力,如此一來,再加上他敏感的身份,想必所有人肯定都會默認大長老這個讓師映川活下來、富貴清閒度過一生的提議,看起來這似乎已經算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了。
殿內響起一片低語之聲,顯然許多人對於這個方法已經意動,事實上有不少人是希望這樣和平解決問題的,師映川靜靜站着,一動也不動,面上瞧不出悲喜,彷彿是在沉默地抗議,而衆人倒也很能理解這種態度,畢竟不管是換成誰,都難以接受這樣殘酷的現實,從一個前途無量的武者、一個日後註定可以成爲大宗師的武者變成普通人,心裡自然是要經歷一番極痛苦的掙扎的,這也是人之常情!
片刻之後,師映川嘆息一聲,才平淡地說道:“既然如此,大長老的意思是要我束手就擒?”他臉上的神情很平靜,然而雙眼深處的某些東西卻很複雜,這話一出口,其中的森森寒意就如同刀子一樣切過空氣,眼前大長老的這個方法,在很多人眼裡已經是顧全了多方的反應,真可謂是雙贏,但師映川此刻的態度卻分明是不肯同意,這立刻就引起了不少人的反感,那李長老雙眼如刀,厲聲道:“一入宗門,個人的一切就都不是自己的了,宗門培養你多年,如今你如何能這般自私自利?大長老此計可以說是皆大歡喜,讓各方都不至於爲難,我知道師劍子你滿腹怨憤,但宗門傳承千年,爲了宗門大局,千年以來不知有多少門人受過委屈,受過不公,受過犧牲,但也還是這麼過來了,才終究有我斷法宗今日局面,師劍子你身爲宗門一分子,憑什麼卻不肯如此?你受宗門大恩,就算這次確實委屈不平,那也是份內之事,你要明白這是無奈之舉!”
這李長老一番話說出來,頓時引起不少共鳴,又有人站了起來,說道:“劍子,我與在座諸位乃至天下人,都承認你是驚才絕豔,但越是這樣,越是令人無法安心,更無法冒險,大長老的主意已是兩全之策,兼顧各方,若是劍子接受這個條件,那麼日後誰要再傷劍子,就是我趙某人的死敵!便是拼了性命,也必保劍子周全,如此一來,潑天大禍就此偃旗息鼓,豈不皆大歡喜?”此人說着,已是苦口婆心之態,若是一般人聽了這話,只怕是一時語塞,無法開口,而師映川聽了這話,也是點了點頭,說道:“趙監院,你的爲人我是相信的,你說的話從來沒有人會不信,我也從不懷疑,這世上確實有你這種人,可以讓人放心託付,我相信若我答應廢去武功,以後誰若與我爲難,你必會拼死護我平安,只要你不死,就不會讓我受到傷害,這一點不但是我,在座各位也都決不會置疑。”聽了這話,不僅僅是趙監院,不少人都露出微喜之色:看來師映川的態度,已經是鬆動了!
然而不等衆人鬆了一口氣,卻見師映川擡起頭來,他冷眼看着這一切,一時間心中緩緩涼了下來,他的兩眼變得異常明亮,銳利得簡直刺人神魂,他看着殿內衆人,用一種十分平淡的語氣開了口,說道:“但即便如此,那又如何?你算什麼人,要讓我將身家性命前途都託付於你手?莫說是你,就是現在老天爺願意爲我作保,我又豈能答應?”
這話一出,衆人心中頓時寒意大作,人人臉色大變,這一句話已經是無比決絕,一旁那李長老臉上殺氣一閃,眼中幾乎要冒出火焰,怒斥道:“狂悖之徒!”大長老卻擺了擺手,壓住李長老接下來的話,只對師映川溫言說着:“劍子年輕氣盛,這種反應也是正常,但此法已是最佳,你說是也不是?”不等師映川回答什麼,那趙監院已是痛心疾首,喝道:“劍子!日後若是萬一泰元帝復甦,則天下蒼生何辜?劍子莫非忍心看到千年前之事重新上演不成?泰元帝一旦重現人間,受難之人何止千萬,劍子心中難道就全無愧意麼?爲了天下可以安寧,我請求劍子答應這個方法,我相信只要劍子同意廢去修爲,那麼無論劍子提出什麼補償條件,都會得到滿足!”
然而這一番義正詞嚴卻並沒有絲毫感染到師映川,他低頭看着自己潔白修長的雙手,心中寒意漸生,輕嘆道:“姑且不論誰是誰非,如果今日是要我冒險做些什麼,哪怕是非常艱苦,很危險,甚至將我逐出宗門,我其實也是不會介意的,可你們開口閉口就是以大義逼迫,要我犧牲,我又怎能願意呢?說什麼天下蒼生,說什麼大義,這些與我又有什麼關係?我不是能夠捨身的佛祖,我只是一個人,一個想活並且想活得更好的普通人,你們許諾我以後生活優越,安枕無憂,這話聽起來真的不錯,然而任憑再怎麼優渥的條件,也無法抹去我要被徹底剝奪武道前途的事實,我想起從前自己爲了宗門利益搏殺奔波,那些事是我的本分,也還罷了,我身爲宗子,受宗門培養,爲宗門做事都是應該的,可是要廢我修爲,斷我攀登大道的希望,這是萬萬不能!我輩武者爲什麼要修行?歸根結底爲的就是可以掌握自己的命運,要自由,要超脫,我師映川艱難走到今天這一步,難道就是爲了做一個顧全大局的人麼?!”
說到最後,師映川語氣已是凌厲無比,話說到這個份上,在場衆人都已經明白再說什麼也是無用的了,但依然還有人試圖作最後的勸說:“劍子自幼受宗門大恩,莫要自誤纔是!況且如今並不是一家一派之事,而是整個天下,劍子一人難道敵得過天下萬萬人不成?”
“是啊,宗門對我有恩,所以就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麼?”師映川聞得此語,不禁冰涼一笑,他嘴角泛起一絲苦笑,他知道自己要怎樣選擇了,但雖然說早有所料,可心中卻爲何還是這麼不甘呢?然而一切的迷茫和雜念卻都僅僅停留了一瞬,轉眼就煙消雲散,師映川緩緩轉着目光,細細打量着殿中諸人,眼神如海,話說得冰冷,森然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這話也許是沒有錯的,但,那又如何!這算什麼,豈能束縛我?我有什麼錯,憑什麼要這樣對我?天下人又如何,便是死上千千萬,於我而言,也不及我一根手指!”
最後一句話已是冷然大喝,滿是肅殺之意,偏偏殿外一聲炸雷同時響起,彷彿在昭示着世事無常,大殿中立刻氣氛難明,包括李長老在人,十餘人齊齊指過來,厲聲叱道:“……喪心病狂!”師映川哈哈大笑:“如果這就算是喪心病狂,那就喪心病狂罷!”這時一個聲音卻突然響起:“……夠了!既是我的弟子,我自會處置!”聲音一出,衆人頓時一悚,不約而同地都把目光投向上首,只見連江樓依舊沉穩地坐在椅上,卻不怒自威,一時間衆人都安靜下來,一片壓抑,只能聽到外面嘩嘩的雨聲,連江樓緩緩開口:“映川,我且問你,你確是承認自己便是寧天諭?”師映川深吸一口氣,輕聲道:“想來應該是的。”連江樓雙眉一挑,正欲說話,那李長老卻已暴喝道:“諸位可是聽到了!”又朝連江樓用力拱手:“蓮座乃是一宗之主,應以宗門爲重,師映川雖是蓮座親傳弟子,在這等大事上,卻也萬萬不可縱容!”
連江樓眼神冰冷,也不說什麼,並不理會,只目光一掃四周,最後落在面無表情的師映川身上,道:“既然如此,大長老的方法你可以不接受,但就此便要去捨身崖,終生不得離開,你可願意?”這捨身崖便是當年囚禁澹臺道齊的地方,連江樓這麼說,就意味着師映川雖然可以不自廢修爲,但這一輩子也是再不可以離開大光明峰半步了,師映川聽了這話,心頭頓時一震,雖然連江樓語氣冷漠,條件看起來也極苛刻,但師映川卻已感受到其中的迴護之意,一時間喉頭酸澀,幾乎落下淚來:自己沒有看錯人,師父終究還是維護自己的!
“……蓮座!”當下就有人站出來,臉色鐵青。嘶聲說着:“此事決不可行,如此行事,後患無窮!”連江樓冷漠道:“他一生不出大光明峰,與死了又有何區別,莫非這樣還不足以令人放心?”當下又是一人站了出來,質疑道:“萬一此子逃出,豈非……”連江樓直接打斷對方的話:“有我坐鎮大光明峰,他又豈能逃離。”那李長老這時忽道:“蓮座如此行事,包庇門下弟子,只怕不能服衆!”連江樓聞言,徐徐一哼:“……我如何行事,又豈是爾等能夠評說?”當下卻又有數人苦諫:“不怕一萬,只怕萬一……”連江樓突然重重一拍扶手,手中的玉如意應聲而碎,他環視諸人,冰冷冷地說道:“日後師映川若是意圖逃離,自然有我出手大義滅親,但在他沒有對宗門生出危害之前,畢竟還是我弟子。”連江樓頓一頓,聲音已是堅若冰石:“……我是他師尊,日後若因此生出禍端,我自會一力承擔!”
此話一出,震驚全場,縱使那些心懷異念、立場不同之人,心中也不得不佩服,如此一來,作爲師映川的師父,連江樓承擔的壓力實在是太大了,真可謂是擔了天大的干係,爲了弟子卻把自己搭上了,這些人自問如果換作自己,卻是做不到這一步!
一時間殿內死寂一片,心思各異,氣氛愈發緊張,誰也不知道今日的一切是否會導致不可控制的後果,但就在這時,一陣狂笑聲陡然響起,師映川笑得眼淚也出來,緊接着‘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對着連江樓磕了三個響頭,眼中煥發出複雜之極的神采,沉聲道:“師尊對我的維護,映川永遠記得!今日我之所以回來,爲的其實也只是師尊這一句話而已,現在,映川知足了!”隨即長身站了起來,平靜道:“但映川只能說是辜負師尊的好意了,若是讓我一生被囚禁在捨身崖,沒有自由,那和死了又有什麼區別?請恕映川大膽,這個提議我不接受!而我師映川,也從不束手就縛!我輩修行之人,博的就是一個逍遙,博的就是一個自由,萬事隨心而爲,憑什麼要用順從大局作爲藉口,囚禁我一生?我不服!”
“劍子!”一名太上長老鬚髮皆張,臉上怒色分明,沉聲道:“你是天之驕子,尊貴無比,但既然確定你是寧天諭轉世之身,那麼無論是我斷法宗還是其他宗派世家,都不可能坐視不理,這世間已再難容你!眼下大長老與蓮座給出的兩條路已是我們可以做的極限,劍子若是還不領情,當真就是自絕於宗門了!這世間,只怕也再沒有你容身之地!”
“那又如何?”師映川狂肆而笑,大聲道:“強者不會妥協,永遠不會!如果是普通人,哪怕是帝王將相,在局勢變換之下也就只能選擇服從,無法抵抗,不得不從大局出發,然而我輩武者的一切來源於自身力量,縱然世上人人都要敗壞我,我一身偉力卻未失去,所以仍然可以抗爭!”
“……不過是一羣膽小鬼罷了!”師映川哈哈大笑,他不屑地看着大殿中的一張張神色不一的面孔,語氣中滿是譏笑:“不僅僅是你們,還有所有希望制裁我的那些人,無非是害怕寧天諭捲土重來罷了,你們畏懼他,所以要打着爲天下安寧的幌子提前出手,把可能的危險苗頭消滅,自此安穩無憂,卻根本不會去想我是多麼無辜!是啊,你們人多勢衆,天下大概有千千萬萬的人都站在你們一邊,跟你們抱着同樣的想法,而我,卻只有一個人,如此一來,似乎理所當然的應該犧牲我來‘顧全大局’,因爲人多的一方就是正義,就是真理!”
師映川的一番話毫不客氣地撕下所有的遮羞布,他笑着,看着許多人鐵青的臉,又輕輕搖頭:“但我不怪你們,真的不怪,因爲如果是我處在你們的位置,站在你們的立場,那我也會像你們一樣這麼做,事實上這世間從來就沒有絕對的對與錯,只是立場不同罷了……但是!”
他驀然擡高了音調,同時一隻手伸出,指點着殿內衆人,慘寒一笑,彷彿在宣佈一個無可動搖的信念:“但是你們這些人聽清楚了,我就是我,不會接受被動局面,天上地下,無人可以操縱我的命運!我師映川生在這世間,所看重的無非三件事:生命,自由,力量!但凡意圖傷我性命、毀我自由、奪我力量之人,皆是我不共戴天之仇敵,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哪怕是天下人攔在我面前,我也一劍而去!無論男女老少,無論親朋好友,我必殺之!”師映川說着這些話,心中清清楚楚地知道如此一來,所有的事情已就此改變。再也無法回到從前,然而人生在世,求的不就是一個痛快逍遙麼?此念一起,心中原本的塊壘頓時紛紛倒塌,一片光明!
他拂袖狂笑,取下自己所佩的別花春水劍,輕輕撫摩着,既而放在地上,道:“還給你們。”話音未落,猛地擡手一拂,已從腰間拔出一柄軟劍,環顧四周:“天不容我,我便反天!我現在就要離開,今日誰若攔我,只管放馬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