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心思

後頭的事,解決得倒還算順暢。

何昭儀謀害宮妃,雖未傷及人命,但心懷不軌,又對宮人威逼利誘,以致其投繯自盡,有違天和,又毫無妃嬪的操守,當即便從正四品的昭儀貶爲了從六品的充儀,揚兮已死,柔貴姬憐其一時糊塗,也不打算追究,本來帝后也沒有計劃連坐揚兮的家人,柔貴姬又心善地爲揚兮求情,便仍將揚兮以貴姬身邊大宮女的身份,送到城外專門安置得體的死去的宮人的地方葬了。

柔貴姬倒是又在御前傷心的哭了一場,本來不過七分的美感,倒叫她哭出了十分的風姿,連宋彌爾這個已經看了柔貴姬落淚數次的女人,都忍不住好言相勸,讓她別過於消沉傷了身子,周圍的宮人們見了,心中也是感嘆,雖然以前聽說驚鴻殿的奴才們受了欺負,主子都不管不顧,可如今看了,一個奴才死了,柔貴姬如此傷心,可見定是個心慈的好主子。然而沈湛卻根本不爲所動,僅僅不鹹不淡地勸慰了兩句便又稱有事,自個兒先回了仁安殿,宋彌爾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轉身就走,覺得十分不可思議:這裡還有個美人兒柔弱地在哭呢,你就這樣走了?!

沈湛一走,柔貴姬哭得可是更傷心了,本來想借着今天這事讓陛下心生憐憫,若能安慰自己一通,再“順道”去驚鴻殿坐坐,或者自己在陛下的懷裡哭得暈過去,陛下帶了自己回寢宮休息,在皇后娘娘面前搶了人又怎麼樣,自己可只是憐己僕哭了哭,是陛下不忍自己傷心,於是便陪着自己的,再是皇后娘娘也沒轍呀!柔貴姬文清婉還想着,如果真能從宣德宮裡將陛下請到了驚鴻殿,恐怕以後自己這身價又要往上靠一靠了,自己本就是無家世無背景的“孤女”一個,要在後宮立足,還不得博盡陛下的歡心,讓後宮中人都看到陛下對自己的寵愛?文清婉還估摸着,憑着陛下對自己平日裡的寵愛,自己只要哭得梨花帶雨,陛下定會甘願做那春風一支,沒見皇后娘娘都流露出對自己的憐惜了麼?可萬萬沒想到,陛下他不接招啊!自己左哭又哭,陛下就跟沒看見似的,若是說陛下不懂情調吧,往日裡陛下和自己的閨房之樂也不少呀,可若是說陛下不憐惜自己,又怎麼會聽到是關於自己的事情,便放下政事匆匆趕來?

柔貴姬思前想去,安慰自己定然是前朝政務繁忙,陛下不得不放開自己離去,等到晚上,定會來驚鴻殿陪伴自己,可果真朝中如此繁忙,寥寥數語的安慰都不肯講給自己?難道······柔貴姬突然臉上一紅:是爲了給皇后留臉面,纔不好當着皇后的面在宣德宮中對自己柔情蜜意?

柔貴姬正想着皇后,宋彌爾便對着轉正邁步就要走的沈湛開口了:“呃,陛下,那個,柔貴姬逢奴背主,又遇侍女自盡,傷心不已,您就不安慰安慰?”

沈湛回過頭,睇了睇宋彌爾的不似僞作毫無探究,只是慢慢疑惑不解的神色,似笑非笑地抱臂問道:“你要朕安慰她?”說着瞟了眼一旁紅着眼望着自己,眼中半是小心翼翼期待半閃爍着柔情的文清婉。

“是啊,柔貴姬身子骨一向不好,又哭得這麼傷心,本宮看了都十分不忍呢······”宋彌爾朝柔貴姬那邊歪了歪頭,認真地回答道。

“是嗎?既然梓潼你不忍,那朕便將安慰貴姬的任務交與你便是,還望朕的梓潼爲朕多分擔分擔,好好安穩安慰她吧!”沈湛冷笑一聲,回答得有些咬牙切齒,他自己都不知道爲何聽到宋彌爾讓自己安慰別的女人會胸中驀地涌出一陣悶氣,自己的皇后賢良淑德,端莊大度不正是自己想要的嗎?不過沈湛這個時候還不打算探究這個感覺上就很複雜的問題,朝中事多,自己想發佈的新政令觸及了宗室的利益,如今那些爲宗室說話的官宦們正極力阻攔呢,世家和武官派系倒是毫無影響,正樂意看着宗室吃虧,自己正好趁機蠶食他們丟失的利益,但又顧及“陛下也是宗室一員”——那些爲宗室說話的官宦們就是這樣說的——動作不好做大了,統統都作壁上觀,時不時說些風涼話,現在都還有十幾個大臣在書房裡吵架呢,哪裡還有心思管旁的事情?

沈湛腦海中的小人揮了揮手,暫且將那悶氣擠在個角落,瞥了眼正遙遙趕來的,在兩儀殿的西稍間中被迫去了釵環脫下昭儀品級換上充儀品級的何昭儀,秉着“死道友不死貧道”的精神,快速對宋彌爾交待,“不僅要安慰柔貴姬,那何充儀可是要好好查問,一個小小的充儀,心機爲何如此歹毒深沉?至於她如何知曉柔貴姬換了什麼藥材會怎麼樣,還勞煩梓潼好好盤問,至於她那侍女青櫻,朕以爲就發配去浣衣局好好待着吧!”說罷,撇了撇龍袍下襬,轉身就走,宋彌爾看着,就像在逃難似的。

雖說像是逃難,但讓宋彌爾好好審審何昭儀,哦,現在應該稱何充儀的何孟婕,也不是託詞。何充儀被召進來的時候,就被揚兮的死和那封指自己是兇手的絕筆信給驚呆了,當然她也不全然是委屈,因爲自己的的確確故意接近過揚兮,可是後來覺得揚兮不好下手就停止了呀,哪裡還有後頭的威逼利誘?況且自己是對柔貴姬下手了,可是是換的藥方可不是藥材啊,換藥方不過是調理不當,按着柔貴姬和太醫說的,換藥材好像更嚴重啊!可是這樣自己怎麼解釋?換藥材是罪,難道換藥方就不是了嗎?而且早前就定了藥方是羅茜給換的,自己當時不跳出來承認,現在說自己換的不是藥材是藥方,誰會相信啊!

何孟婕的心中是又驚慌失措又分外懵圈:羅茜被賜毒酒的時候自己可是又痛快又慶幸又後怕又定了心啊,痛快的是羅茜總是耀武揚威還欺負自己,如今自己換了藥方,她倒被當成了真兇,還有人證,可真是現世報真痛快!慶幸的是還好羅茜是個腦子空空的草包,明明她什麼也沒有做,蒙受了不白之冤,倘若好好辯解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她卻像瘋狗一樣亂吠,令帝后生了厭,根本都不用仔細問就蓋棺定論,也讓自己逃脫了制裁;後怕的是,差一點就查到了自己的頭上,也不知道那長侍是怎麼來的,不過還好自己當初是自己親手去換的藥方,讓煎藥的揚兮拿錯了順序,不然萬一也跳出個奴才來反水可怎麼辦?定心是因爲羅茜已經伏誅,自己也再不用擔心有人會提起這換藥方之事,還除了個往日和自己不對盤的賤人,真是大快人心!

可是如今又是怎麼一回事?換藥方的事了了,又來個換藥材?就說爲什麼當初自己去偷換藥方的時候,按說該懂藥理的揚兮也許會發現不妥,原來是她去換了藥材,心中有鬼根本就沒有仔細分辨!可現下自己要怎麼解釋?說自己沒做過?揚兮都死無對證了誰會相信自己?說自己換的是藥方?羅茜的賜死還在前頭呢,難道自己要像羅茜那樣去死?

何充儀渾身都充滿了無力感,想開口解釋卻又不知從何提起,又害怕陛下和皇后當場就賜自己一杯毒酒,所以,當剛來到殿內,聽見陛下劈頭蓋臉地斥責了一通,然後就立刻降了自己品級,又將貼身宮女被髮配去浣衣局時,往日裡爲了個一級半級掙破腦袋的何充儀,突然覺得人生都晴朗無雲了,她又想到,當初羅茜明明是冤枉的,可就是因爲御前失儀,惹怒了帝后,才辯解的機會都沒給,直接賜死,因此,當陛下做出降爲充儀的處罰,何孟婕一句話都沒有說,老老實實就跟在浴蘭的後頭,去了西稍間換上充儀品級的衣服——只要自己不死就好,品級沒了可以再搏,人死了可什麼都沒有了,先順順從從的,等陛下與皇后娘娘見了心情好,或許會給自己說話的機會,趁換衣服的當口,自己要好好想想怎麼讓眼前這困局的危機降到最小——要是段淼在這裡就好了。

想到段淼,何孟婕心中又充滿了矛盾,一方面她又感激她,若不是她倆要好時,段淼常常是不是得給自己講上幾句“人死了什麼都沒有了”或者“命比什麼都重要”的話,今天這坎,自己恐怕是要過不去了,就連柔貴姬和羅茜一事,段淼也跟自己說了許多她的看法,也是這樣,今日自己才能被“冤枉”了還可以冷靜下來想想對策,不至於又如往常一樣犯蠢,看起來,似乎是段淼無形中救了自己一命,可是,她實在是太聰明瞭,何孟婕知道自己有時候有些蠢,常常只看見眼前的利益得失而不顧長遠,從前在家時,自己的母親就常常恨鐵不成鋼地這樣說自己,可是,段淼真的太聰明瞭,又寵辱不驚,做什麼事情都是淡淡的又胸有成竹,生得又比自己美太多,連羅茜從前也說,自己在段淼身邊,根本被遮去了所有的光彩,自己不甘心,又看不得她那副永遠淡淡的模樣,可她確實私底下又教了自己許多,自己也是十分矛盾,所以才決定疏遠她,即使在她眼裡會看到哀傷——自己太蠢了,她太聰明,自己也是不想永遠被掩去光彩,只能做陪襯——何孟婕這樣告訴自己,不過,想想今日被降了品級,自己雖然保住了性命,且也不算太冤枉,卻仍然有些不甘心的心情,何孟婕突然對段淼冒出了一個新的疑問:爲何她看起來好似一點不在乎自己的品級位份?也不在意受不受寵?可是若說不在意,她似乎又非常關注後宮衆人的動向和信息,她到底真的如看起來這般淡然,還是隱藏了極大的心機?故意裝出副淡泊名利的樣子引起陛下注意?想到這裡,何孟婕又是突然佩服起自己早早就疏遠了段淼,雖然少了個陪伴,但總好過以後被她當踏腳石的好!嗯,自己也開始慢慢聰明起來,沒那麼蠢了,何孟婕如是想到,絕不承認自己疏遠段淼,僅僅只是因爲忌妒。

卻說何孟婕換了衣裙從長廊上走來一路思索,沈湛沒有心思地從另一個方向離開,留下宋彌爾、文清婉和滿地的宮人大眼瞪小眼。

宋彌爾當然沒有和文清婉大眼瞪小眼,更不可能和宮人,她是和自己大眼瞪小眼:沈湛那是怎麼了?不是他讓我端起皇后正室範的麼,怎麼又好像是我做錯了事?可我錯在哪你倒是給個準話啊!讓我安慰你的妃子?那是你的妾啊不是我的啊,皇后真是命苦!別的普通大宅院裡,正室只有端起架子可勁欺負卑妾的份,可到了皇室,皇后不僅不能欺負,還要端起皇后的架子好好生生照顧妃妾,以示自己的賢良淑德!怪不得自己的二姐說什麼“寧死也不如皇家”,說是要找個像爹一樣的,沒有姨娘、沒有侍妾、沒有通房的可靠男子······喂!突然對娘涌上莫名其妙的羨慕是怎麼回事?!“懂事”較晚,成天都將心思花在吃吃喝喝安逸享樂上面的宋彌爾還沒有發現自己爲什麼會有一點點羨慕自己的娘,不過也是因爲她“懂事”晚,所以雖然對沈湛將本該是他的活計交給自己有些不開心,但也只是覺得沈湛偷懶,自己“命苦”,並沒有十分的不滿和牴觸,也沒有想到佔有和男女情事上面去。若是沈湛知道宋彌爾是這個心思,恐怕胸中又會涌出莫名其妙的悶氣吧!

可是,沈湛和宋彌爾心思不在這情情愛愛和皇后小妾上頭,不代表有人不在呀!

糾結於這些事情上的人是誰?

除了文清婉,還能有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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