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晚一些的時候,朱律從外院帶來了最新的消息。
她從外院回來,先去拭了汗,換了身乾淨的衣服,這才掀了簾子進得內室。
比起方纔醒的時候,宋彌爾的氣色又好上了許多,只不過躺在牀上久了,又不能大動,總是有些不舒服。
當時與猛虎餓狼搏鬥的時候不覺得,只怕是危機當頭,哪怕再痛也比不上挽救自己生命的那一份懼怕和勇氣,而眼下明明已經好好生生躺在了牀上,傷口也都包紮了,這才覺得鎖骨處撕心裂肺的痛,好似痛到了心口之上,有人拿刀扎着心口一樣,又像是有人拿了鋒利的鐵器一分一分慢慢地磨,痛到牙齒都禁不住泛酸,咬住都咯咯直響。一閉上眼,鎖骨處的疼痛就傳到了全身,太陽穴也一跳一跳的痛,而周身大大小小其他的傷口,也因着這一份疼痛而加劇了痛感。
可偏偏宋彌爾全身沒什麼力氣,也不怎麼動彈,這痛就無限地放大蔓延。偏生她又是個要強的,便是痛得豆大的汗珠一顆一顆地從鬢髮間直直地墜入頭枕裡頭,桑蠶絲的枕巾,已經溼了一大塊······
朱律進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宋彌爾躺在錦被裡頭,暗金色的錦被將宋彌爾一張臉更是襯得蒼白,她失神地望着牀頂的紗幔,鬢邊全是溼發,月白色的枕巾已經變成了深藍色,分不清到底是汗水還是淚水染成的。
她脣緊緊地抿着,像是正在經歷什麼折磨,見朱律進來了,才微微轉過頭,雙眼似乎沒有焦距,“你來了。”
朱律眼帶心疼,兩三步快走上前,將自己的手在領子脖間捂了捂,這纔到宋彌爾跟前,擡手觸了觸宋彌爾的臉頰,聲音不由自主地便放低了:“主子,要喝水嗎,清和到哪裡去了,怎麼留主子一個人在?可是有哪裡不舒服?”
宋彌爾搖了搖頭,強打起精神,示意朱律讓她坐起來。
朱律小心翼翼地扶起宋彌爾,繞過她那條不能動彈的手,輕輕地將她放在了迎枕上,這纔在腳凳上坐了下來。
宋彌爾也不願朱律像對待一個瓷娃娃般對待自己,強撐起一個笑來,“是我讓清和出去歇着的,自我醒來,她便一直在我耳邊哭哭啼啼,又怕哭出聲音吵着了我,一邊哭一邊跟個小老鼠一樣偷偷摸摸地瞧着我,我若發覺了,她便側過臉裝無事,我若不看她,她便哭得更加悽慘,若不是我清楚地覺得自己還活着,我還要以爲自己怎麼了······”宋彌爾微微一笑,又無奈又好笑的樣子,“你沒瞧見她那一雙眼睛,通紅一片,再哭下去,我估計得瞎了······便讓她自行休息,只說她將我吵得腦仁疼,若不是這樣,恐怕她還不肯走······”
朱律一副不贊同的樣子,“您是主子,她是奴婢,本就該她時時刻刻小心緊着您,明明受傷的是您,您卻反過來體貼她,她卻不管不顧只知道哭!”
宋彌爾又笑,“還好意思說她呢,瞧瞧你訓我這樣子,不也一樣兇巴巴的。”
朱律本就與宋彌爾情同姐妹,又知道她是在開玩笑,因此並不誠惶誠恐,見宋彌爾還有精神開玩笑,心頭反而一鬆,也跟着笑道:“我哪敢訓您,如今您一人便可以手刃猛虎,勇鬥惡狼,宮裡頭都傳遍了,便如我這樣的小女兒家,哪裡是您的對手,等您修養好了出去轉轉,宮裡都是您的傳說,那些少侍宮女們如今瞧奴婢們的眼神,就跟奴婢們跟了個女將軍似的,依我看呀,往後那些娘娘們,見了您都大氣也不敢出了。”
宋彌爾“噗嗤”一笑,“哪有你說得那麼誇張!話說回來,你若是小女兒家了,恐怕這世上就沒有女英雄了。”宋彌爾微微仰起頭在朱律的臉上逡巡了一番,聲音放輕了些,“怎麼樣,這段時日裡陰天下雨可還疼?”
朱律乾脆湊得近了些,讓宋彌爾手指能夠觸到她臉上的傷疤,瞧見宋彌爾的神色,她擡手壓了壓鬢邊翹起的幾根頭髮:“主子,莫要擔心了,早就不疼了,您瞧,是不是比您去西山前又要淡些了?”
那道深長的傷疤,從朱律的眼睛直到下巴,倘若是在哪一個相貌尋常的人臉上,大家大概只會覺得可怕,猜想他是經歷了什麼,可落在朱律的臉上,還帶上了深深的惋惜與同情。美與殘缺的衝擊,往往給人更大的震撼。
可宋彌爾知道,朱律纔不想要什麼同情,越是將她藏在室內,她才越會難過抑鬱。因此,宋彌爾纔會順了她的意思,將她放去了外院。按着宮裡的規矩,朱律破了相,就不能出現在貴人的面前,就算宋彌爾不在意,可難保會有人趁她不備以此爲藉口尋朱律的麻煩,而朱律也不願意自己就此成爲宋彌爾的短處,那時宋彌爾南巡出了事,也需要一個平日裡不起眼,在暗處出手的人,宋彌爾與朱律也就順勢而爲,順便瞧瞧,能不能挖出什麼大魚,也幸而有這樣的決定,才避免了宋彌爾在梅玉容與巫蠱事件中被捲入更深的風波。可僅僅是這樣卻是不夠的,宋彌爾需要的,是更多的幕後消息。
而朱律眼下帶來的,便是最新的這一樁官司。
沈湛對後宮下了死令,任何人都不得去壽康宮與宣德宮打擾太后與皇后,因此宋彌爾才覺得這般清淨,而同樣出了事的月淑儀與蘭貴姬,以及被牽涉在內的賢妃三人可就沒那麼好過了。
賢妃還好,本就是個不問紅塵俗世的性子,宮裡面大多數人與她也只不過是點頭之交,她對此事不管不問,放佛被指責的不是她一般,宋彌爾在休養,沒有晨昏定省,她便成日待在她的邀月宮霽明殿內念念佛經,看看書,根本不管外頭的閒言碎語。而就因爲賢妃這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加上她平日裡一副慈悲心腸,大多數人都漸漸覺得,賢妃是幕後主使者的這件事簡直就是無稽之談,轉而又將注意力轉移到別處去了。
“樓橫波這一步棋倒是走得很好。”
雖在牀上養着,可宋彌爾的吃貨本性不改,又好不容易朱律來了給自己說點別的,轉移一下注意力,好讓自己覺得不那麼疼,精神頭上來了,自然是要再吃點什麼了,浴蘭早早地便想到這種情形,早早地便做了綠豆糕、龍鬚酥、芝麻艾葉糕等幾種清淡可口又軟綿易消化的食物放在小几上,宋彌爾用左手拈了一塊龍鬚酥,外頭是一根根均勻的糖絲,裹着裡頭上好黃豆烹炒後磨成的細粉與紅豆沙,入口即化,宋彌爾的雙眸如同小貓兒一般滿足地眯起來,“她若是自證青白,如今恐怕反倒說不清了,往常那些慈眉善目在有心人的眼裡,也變成了虛僞,可是如今她什麼都不做,確做了許多。”
朱律端了加了花蜜的泉水餵給宋彌爾,“主子也覺得,這件事與賢妃無關?”
“今個兒早些時候,我便是這般與浴蘭說的,以她的腦子,真要做出這種事來,怎麼會讓人知道?而以她的性子,就憑着樓家的那份傲骨,她也不屑於做出這樣的事來。”宋彌爾冷哼一聲,“虞汐與蔣月蘭是什麼身份?樓橫波要陷害她們,簡直是自降身份!”
朱律皺了皺眉,“這麼說,陷害月淑儀與蘭貴姬的,莫不是比她們身份還低的人?那會是誰呢?還是說,是月淑儀與蘭貴姬這兩人之間互相較量,兩個人都出了手,或者一人出手,卻將自己也給傷着了。”
宋彌爾擺擺手,“先不說這個,你先告訴我,如今虞汐與蔣月蘭那邊的情形如何?”
說到這個,朱律未開口就先笑了,“陛下下了命令,不得打擾娘娘您休息,沒人敢來咱們宣德宮,可月淑儀與蘭貴姬那裡可就不同了。許是有力氣沒處使,又想陛下瞧見她們的姐妹情深,月淑儀與蘭貴姬的宮中可是堆滿了人。從白日到清晨,人就沒斷過,依我看,除了要表現滿滿‘關心’,還不知道有多少是抱着幸災樂禍的心去探望的,照這樣子下去,娘娘您的傷好得七七八八了,恐怕她倆的傷都沒好全呢!”
“那她們二人情緒如何?”
朱律摸了摸下巴,撇了撇嘴,“我打聽到的,蘭貴姬還是如往常一樣溫柔,便是有一堆人嘰嘰喳喳圍在她身邊,她都沒什麼氣惱的,據說昨日是誰不小心碰到了她折了的手臂,當時蘭貴姬臉都痛白了,卻都還好脾氣地原諒了那個小妃嬪,憑着這個,如今倒是爲她迎來了不少讚美擁護的聲音,更是有風聲說比起快要母憑子貴的柔貴嬪,蘭貴姬纔像德妃的樣子,家世又好,人又美又有才,脾氣也好,可惜了一個白身女兒平民女子,卻壓在了她的頭上。”
“這麼說來,蘭貴姬還從此事中得到了不少好處?”宋彌爾挑了挑眉,“那月淑儀又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