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湛眉目似刀,在柳疏星的臉上狠狠一剜,目色深沉,似是警告,又似有別的含義。
他深深地看了柳疏星一眼,這才轉過頭溫醇地對宋彌爾安慰,“是朕的不是,來遲了,倒叫梓潼受驚。”
宋彌爾眼睛彎彎一笑,“陛下哪裡的話,”
柳疏星咬牙咬得腮幫子都已經用力鼓起,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按捺住自己的情緒,擡眉瞧了沈湛一眼,復又低下頭去,語氣似乎頗爲羨慕,“皇后娘娘真是好福氣,太后娘娘與陛下都愛重着,哪像我們這些人,在後宮裡面孤零零地,身似浮萍,又不得陛下寵愛,卻不知哪一日會飄到什麼地方去,又似落花,隨波逐流卻盪滌不定了。”
柳疏星這話一出,本就又驚又妒陛下對皇后娘娘一番愛護之意的,因爲柳貴妃發難導致她們附和,針對皇后,卻被陛下指責,從而對柳貴妃有些情緒的妃嬪們,被柳貴妃這樣一說,又對柳貴妃起了同命相憐的意味。竟覺得,柳貴妃這般跋扈的人,原來也是有着一顆渴望着陛下垂憐的心,那些可憎的面目都變得可憐了起來,反而是皇后娘娘,永遠高高在上,永遠有人愛着呵護着,她懂什麼,她知道些什麼?!
衆人看皇后娘娘便有些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
柳疏星這話裡面,也有說自己這些人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意思,更是讓人想起了自己入宮以來的坎坷難捱,大殿的氣氛一時之間就冷凝了下來。
其實沈湛今日這一番舉動,不過七分真心,三分試探。
真心自然是對宋彌爾。
今日上朝時他便料想到,昨夜出了這麼大的事,消息肯定是瞞不住的,可是那些不知道真相的,不知道自己也親自在現場的,定然會有去皇后那裡問個清楚的。柳疏星向來與宋彌爾不對盤,沈湛也怕出什麼岔子,下了朝便匆匆趕了過來,果不其然,就看着大殿上跪了一堆人,都衝着自己的小彌兒而去呢。
不過這三分試探嘛,卻是爲着柳疏星。
弄月是柳疏星的宮人出身,昨日又信誓旦旦說柳疏星曾尋過她,不似做僞,更有甚者,那兩個小內侍的死,宮裡邊有誰有那麼大能耐,能夠將手伸到內務府去,在自己人的眼皮子底下不知不覺害了人。
而柳疏星,自然就是最大的懷疑對象。
這也是沈湛想不通的地方,他與柳疏星自有協定,凡是也不得輕舉妄動。可以說,柳疏星就是他在後宮中的一把刀。他給她想要的榮華富貴家族鼎盛,她要在後宮爲平衡勢力做出行動。
一開始也是好的,宋家勢大,入了宮之後,沈湛也怕宋彌爾趁勢而爲,因此叫柳疏星壓了壓,效果也倒是不錯,如今皇后與貴妃兩幫幫人,互相爭鬥了,也沒人隨意將主意打到前朝去了。
後來,沈湛也承認自己心是偏的。哪個人的心不是偏的呢?
宋彌爾本來就與自己有自小的情誼在,母后又看着,還時不時對自己耳提命面,宋彌爾如小時候一樣,讓自己很是開心,也就是不知不覺,便喜歡上了。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自己再也沒有命過柳疏星故意去針對皇后。
不過,帝王之愛,喜愛一個人,自然是會寵着愛着順着,可是這愛,卻與朝政無關,與宮中勢力無關。沈湛愛宋彌爾是一回事,雖沒有再命着柳貴妃爭對皇后,可對後宮勢力均衡樂見其成又是另一回事。
只要柳疏星不太過分,自己再將宋彌爾維護着,還可以順便收攏到跟着宋彌爾的秦家秦舒涯與袁家袁晚遊等人。何樂而不爲呢?
他卻沒想到,柳疏星卻一反常態,其他事情可以配合,偏偏在皇后這件事上,卻咬死不鬆口,不論怎樣警告,都是要與皇后作對。
他當然想不到柳疏星這樣是因爲自己。
沈湛的心中,柳疏星就是能互相協助的合作者,愉快相處自然是好,不能愉快相處,自然是要換一個人,只不過頗費些時日與功夫。
可是如果是手伸太長,兩面三刀,卻是萬萬不可。
也是因此,他今日對宋彌爾分外的噓寒問暖。
便是想要從中觀察,這個往日愛與宋彌爾處處作對的柳疏星,意圖爲何。
從面上來看,這些計謀都是針對着皇后,大有可能是柳疏星所爲。
可往日裡口舌宮中利益之爭倒都是小事,死了這麼些人,費這般周折卻是意欲爲何?
皇后倒了,於柳疏星並沒有什麼好處。
沈湛幼年在宮中見的,多是後宮妃嬪爲了自己的利益而出手,看起來在乎陛下寵愛的,不過也是在意陛下寵着下的那一份呼風喚雨的尊榮。
他才無法理解柳疏星平日裡對皇后愈發明顯的針對。
畢竟柳疏星得到得夠多,不用做什麼,寵愛也有,尊榮也有,利益也有。
他哪裡又見過,在新帝登基初期,衆妃們都尚且年輕,爭鬥,不過是一時意氣,或者爲了那一個人的心。
只有到後期,知道帝王之心不可求,才明白手握了權力纔是在後宮安身立命的根本。
沈湛不知道,也就自然不明白柳疏星的日漸增長的嫉恨。
沈湛雖然不明白,可這一次的事件,他首先想到的便是柳疏星。
可柳疏星向來聰明,卻不想會做這樣蠢事的人。這件事於她,確是沒有什麼好處。
更何況,弄月是她費盡心思弄上來的人,根本沒有發揮出多大的作用,她柳疏星就這樣將她整死了?似乎也不太可能。畢竟梅玉容不一定會招出柳疏星來。除非梅玉容提拔上來,就是爲着皇后而來······
還有那巫蠱······
越發覺得撲朔迷離了。
沈湛的眼神在柳疏星的身上探尋許久,只覺得她因爲受氣而蘊有怒意,卻無其他不妥,他沉吟片刻,開口道:“昨日梅玉容的屍身是朕與皇后一同發現。”
此話一出,滿殿譁然,衆妃各自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詫異。
這麼說,不是皇后去害死梅玉容的了?
爲何那麼晚,帝后會在梅玉容的宮室?
沈湛又接着道,“朕與皇后不僅發現了梅玉容的屍體,還發現了一件事物。”
衆妃眼中奇異之色更濃。
沈湛默默觀察,柳疏星眼中也閃過一絲好奇,卻並沒有等待計謀得逞或熟知巫蠱事件的激動與緊張。
“是巫蠱!”
“巫蠱?!”“那是什麼?”“你不知道巫蠱是什麼?”
“什麼巫蠱?”“太可怕了?”“究竟是誰,就是巫蠱讓梅玉容暴斃的嗎?!”
沈湛話音未落,殿內議論四起。
就連柳疏星面上也有驚訝、害怕、猜疑的情緒流露,似乎也不知道這一件事。
而爲了維持自己貴妃的儀態,她將這種驚訝害怕掩藏得很好,若不是沈湛一直注意着她,還真不能發現。
這下子沈湛更不確定了。
誰聽到“巫蠱”二字不會害怕呢。
巫蠱一事,既是巫也有蠱。
若是分開來看,巫既是巫術,蠱則是苗疆橫行的蠱毒。
不過巫蠱之術常常是彼此相互交融不可分割的。包括了詛咒、厭勝和毒蠱等等。
梅玉容那處發現的巫蠱,單從人偶娃娃來看,便是厭勝之術。
即便是厭勝,有生辰八字和極惡的手段在上面,也是詛咒。
生辰八字、毛髮指甲、飼養的蠱蟲,都可以作爲詛咒、下降頭的媒介,也可以是人偶厭勝的核心。
從有了國家這一概念至今,巫蠱厭勝之術便就存在了。最嚴重的時候,巫蠱之術橫行濫用,時常流傳着因爲巫蠱之術無端暴斃的例子,幾乎所有的朝代都將嚴禁巫蠱之術寫入了律法,大曆自然也不例外。
不僅僅是因爲律法,它的神秘莫測,殺人無形和防不勝防都令巫蠱之術成了聞之色變的東西。
尤其是在這後宮,巫蠱之術屢見不鮮屢禁不止,每每發現,一般都是一次後宮的大清洗。
因此,衆人才會如此驚恐。
沈湛環視一週,又緩緩道,“巫蠱爲梅玉容所爲,不過梅玉容卻不是死於巫蠱。不過是因爲她害怕被人發現巫蠱,自盡而亡。”
衆人又是一驚。
“陛下,那溫容華一事,是否也真與梅玉容有關?”
蘭貴姬不解問道。
“正是如此,”宋彌爾與沈湛對視一眼,瞬時明白了他的意思,繼而接口,“本宮與陛下在梅玉容宮中發現了溫容華的巫蠱,上面有溫容華的生辰八字。不過,溫容華是被梅玉容下毒而死。想用巫蠱一術來害人,本就可笑。不過害的是人心罷了。”
關於巫蠱一說,也很是微妙。
一方面,要告訴大家巫蠱之術不可信,可另一方面,又要叫大家知道宮中嚴禁巫蠱。
既然不可信,又緣何要害怕呢?
既然要害怕,爲何又不能相信呢?
“這麼說來,則是溫容華死於梅玉容毒手,梅玉容被發現之後,自盡身亡,陛下與娘娘卻又在她的宮中發現了巫蠱?”蘭貴姬道,“梅玉容緣何未將巫蠱銷燬呢?”
蘭貴姬這一問,卻是問在了關鍵點上,宋彌爾同沈湛交換了一個眼神,繼而開口道,“昨日本宮與陛下去往梅玉容宮中,門口皆有侍衛看守,梅玉容本無法將巫蠱銷燬,若是待到審問不出結果而被搜宮的話,巫蠱自然會被發現,到那時,梅玉容受到的責罰,恐怕不會比自己先行了斷來得痛快。”
宋彌爾三言兩語堵住了蘭貴姬的疑問,也打消了好幾人的疑慮,半信半疑消化了這個消息。蘭貴姬三番五次問話,都不是沈湛回答,她揪了揪手中的帕子,也不再說話。
“陛下,臣妾也有一問。”
袁晚遊不着痕跡輕笑着瞥了蘭貴姬一眼,挽了挽鬢邊碎髮,“梅玉容昨日被關押之前,口口聲聲說柳貴妃曾召見過她,卻不知此事是否與貴妃娘娘有關?”
“當真是好笑!”柳疏星咬牙切齒,“梅玉容提本宮一句便是與本宮有關了嗎?莫說本宮未曾召見她,便是召見過她,又能證明什麼?!”
柳疏星突然又莞爾一笑,眼波流轉,“更何況,那日本宮與柔貴姬在一處,哪裡有時間去召見梅玉容呢?”
“那你昨日爲何不說!”袁晚遊急問。
“本宮爲何要告訴你?”柳疏星微笑。
宋彌爾皺眉,“柔貴姬,可是如此?”
衆人又都將目光聚到了柔貴姬一處。
自從上一回落胎之後,柔貴姬也是沉寂了許久。衆人也都以爲她要與皇后娘娘一派分道揚鑣了,卻沒想到她仍舊與皇后娘娘走得很近。
不過或許也正是如此,柔貴姬沉寂了一段時日,又重新得到了帝寵。便是如今南巡之後,陛下也時不時地去柔貴姬那裡留一留。
但是,畢竟是生死之仇,雖說江月息不是有意,可柔貴姬卻還是與江月息疏遠了一些。
不過,話說回來,柔貴姬本就與江月息袁晚遊幾人相處尋常,只不過頗受皇后娘娘照顧罷了。畢竟她那個身子,若是沒有皇后娘娘的金口玉言,就是貴姬的位分,是拿不到什麼好藥的。
卻說衆人注視着柔貴姬,許是失去了第一個孩子,她變得有些沉默,身子似乎更差了一些,之前孕時好不容易養起來的紅潤膚色,又白了下來,她見衆人都望着她,一時之間有些侷促,孱弱的身子在風中就像是要倒下去一般。
宋彌爾心生不忍,看了沈湛一眼,卻見他正望着地上某處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並未關注到柔貴姬的動靜。她只得溫聲細語,“柔貴姬身子不適,就去旁邊坐了回話吧。”
柔貴姬福身稱是,待坐定喘了口氣,這才軟軟說道,“回陛下,娘娘的話,當日柳貴妃確是與嬪妾在一處。”
有不少人都好奇地“咦”了一聲,皇后娘娘一路的人,怎麼會與柳貴妃走到一處呢?莫不是這裡頭,還有別的什麼故事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