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美人表演完畢,垂下手靜靜立着,眼神靈動清澈,不見討好諂媚,也不見故作清高。
“妙哉!”沈湛立身鼓掌,不住點頭。“梓潼以爲何意?”
沈湛見宋彌爾如此喜歡這舒美人,便將這點評推給了宋彌爾。
宋彌爾莞爾一笑:“舒美人果然不負本宮重望,口技已難得一見,更難得的是,這口技從小見大,從低入高,從無到有,倒是道出了天地循環歸一的真諦,頗有幾番佛意。舒美人,你且告訴本宮,這口技內容可是你自己想的?”
“回稟娘娘,這內容是妾自個兒沒事琢磨的,本來是隻想模仿模仿鳥叫,結果沒想到後頭心裡面東西越多,加的就越多了……”
說到最後,舒美人放佛有些不好意思,在衆人衆目睽睽之下,她終是沒有那日在碧梧殿宋彌爾面前放得開,說到後來,聲音越來越小,臉紅了大半。
“你這口技,師從何處?”
沈湛倒是不關心一個美人紅沒紅臉,只好奇究竟是從哪裡學來的這般技藝。
“回皇上,妾長於鄉野,這口技起初是跟着家裡一個下人學的,後來自己在玩耍中又慢慢琢磨出了些道道,且又不耐女紅,長大了便自己練來打發時間了。”
“大善!此女甚慧!”
沈湛禁不住連連點頭,連帶着對舒美人的印象也好了不少,也沒有去管她口裡的不喜歡女紅。
這舒重歡舒美人是一個七品地方官的嫡女,本來爹孃從小當男孩子養着,自小散與山村鄉野,沒想過要入宮。結果一次不巧被路過的巡查使碰見了,因爲容貌姣好,巡查使一心想去新帝面前邀功,也給自己找個後宮的門路,於是不顧舒美人與其爹孃的意願,硬是將她加到了選秀的隊伍中。舒美人又怕惹怒了巡查使,自己爹爹的官位不保,只好老老實實地入宮,豈料陛下不愛自己這一款,入得宮裡只封了個美人。那巡查使大失所望,卻又不敢真出昏招,這後宮裡的事不到最後可是說不一定。舒重歡自己倒是覺得清淨自在,也不打扮得千嬌百媚去爭寵,也不和着衆人一起玩耍,成日裡自己玩自己的,幾乎是獨來獨往。
因此,那一次纔會那般容易便被張妙華說動,也是伙食真變差了,舒重歡也是個愛吃的,當然就忍不住了。等到了碧梧殿才發現事情似乎不對,也纔有了後面那幾出。
今日她實打實地是爲了爲皇后娘娘生辰慶賀而來,她思來想去,就覺得自己這口技還能拿得出手,並且有趣。那天在碧梧殿內,自己細細觀察,皇后娘娘似乎是個活潑的,想必同自己一樣,對這口技也感興趣。
於是便賭了把,萬幸自己的運氣還不錯。
底下的妃嬪早就因爲沈湛的一句“此女甚慧”炸了。
陛下什麼時候誇過誰“甚慧”?最早之前,柔貴姬得了個“柔”、月淑儀得了個“月”,都是對外表氣質的形容,哪怕是陛下對之前江月息的讚賞,也只是個“妙”字,不過都是些容貌、氣質、感覺上的東西,雖然也珍貴,可哪裡比得上一個“慧”字來得讓人不安?若是作爲封號,這個“慧”字可是與“淑”“德”“賢”差不多檔次的了。這陛下是隨口誇誇,還是當真的?就一個小小美人?
衆妃下面緊張得都要飛起。
宋彌爾在上頭卻似乎很滿意沈湛的這句稱讚。
怎麼不是?自己看人的眼光果然沒錯!這舒重歡當然當得起這個“慧”字。既能定心守己,又能苦中取樂,一支小小的口技,還能蘊含天人歸一的思想,可不是“慧”哉?
舒重歡也十分淡定,好似根本不明白陛下這句稱讚,就好似爲她步步高昇搭上了第一步階梯,只要她肯努把力就能攀登似的,只咧開嘴燦然一笑:“陛下謬讚,妾不過只是想博皇后娘娘一笑,雕蟲小技,不足掛齒。今日是皇后娘娘生辰,妾只願皇后娘娘生辰喜樂,日日開心。”
說罷,舒美人又朝下方招了招手,兩個小宮女捧着個盒子到了舒美人面前,舒美人打開拿盒蓋,從裡頭捧出了一件閃着淡淡磷光的物件。
“娘娘,這是妾的一點心意,還望娘娘喜歡。”
清和瞧宋彌爾眼睛彎彎笑着,連忙三步並作兩步將那物件捧了過來,仔仔細細摸過,並無不妥後,纔將那物件拎起一抖,只聽“刷”地一聲,那物件被展開,只覺得一陣磷光閃過,下頭“哇”地齊齊一聲。
宋彌爾定睛一看,這竟是件羽衣。
下頭舒重歡笑意妍妍,“娘娘,這件羽衣上的羽毛,都是妾在宮裡邊百翊園內拾得,並未傷及一隻鳥的性命,也從未直接從鳥兒身上硬拔羽毛。妾終日無事,便去百翊園守着,正是春夏交替時間,大多數鳥兒都會掉落些許羽毛新舊替換,妾便等着它們羽毛掉落之時接住,大部分羽毛都未曾沾地,蒐羅好羽毛之後,妾還會將這羽毛洗得乾淨,仔細梳理,最後才編織成了這件羽衣。”
羽衣,以鳥羽爲衣,取其神仙飛翔的意思,魏晉時期曹植詩云:“閶闔開,天衢通,被我羽衣乘飛龍”,前朝亦有詩曰:“仙步徐徐整羽衣,小儀澄澹轉中儀。”
舒美人呈羽衣,即是表達了她對宋彌爾的讚美和崇拜,纔會將她比作神仙。
百翊園是宮裡面皇家御用鳥園,所有的有主人沒主人的鳥都養在裡面,平日裡妃嬪要鳥的,就派個人去裡頭選,也有養些珍惜的鳥兒,作爲觀賞之用。原來百翊園本來寫作百翼園,後來太祖嫌這個“翼”字不好看,便改成了“翊”字。
再看這件羽衣。這是一件大氅,肩部直接用了仙鶴的羽毛做底,上頭鑲了數串珍珠,從窄到寬,從肩部直接垂到胸前兩指上方,接着從肩部以下到拖地,是藍色的極樂鳥羽毛漸變到藍綠的孔雀羽毛,顏色絢爛變幻,深淺適中,濃淡適宜,十分好看。清和拿在手上輕輕轉動,那羽毛大氅變發出耀眼的流光。
再仔細看,大氅的背部前身,還不止極樂鳥與孔雀羽尾兩種羽毛編織,這些羽毛都靠着黑枕黃鸝金色的仿若絲線的背部羽毛接縫,而前胸與腰身又用了紅䴉的紅色羽尾點綴,細細數來,整個羽衣大氅所用羽毛種類,恐怕至少得有數十種。而這些羽毛,並不是簡單地將羽毛歸攏拼合而成,而是要將一根根羽上的一條條細毛取下,一條條地縫合在一起,更不會有什麼披上去就像個鳥人的說法,除了肩部與大氅拖尾最邊緣,是直接用了仙鶴與孔雀羽尾外,其餘的地方都是將羽毛拆下來作爲絲線一般,一根根縫上去的,根本看不出完整的羽毛,其心思之細膩認真,一望便知。
衆人完全可以想象,這塊羽衣大氅披在身上,是多麼地耀眼奪目。
見過灰鼠皮織成的大氅、見過火狐皮大氅,甚至白狐絨的、銀鼠的、貂絨的……這羽衣大氅還真是第一次見。
“娘娘,這大氅可不僅好看,也挺保暖的,妾準備的時候春寒未過,有時候手上便是暖烘烘的,娘娘若是冬日,裡頭配一件交領小襦衫便能度過初冬了,不過,妾還能用上別的點綴,還望娘娘恕罪。”
舒美人說這話的時候,前幾句看着宋彌爾笑得開懷,眼巴巴地像一個求表揚的孩童,後面一句卻有些不好意思。這件羽衣大氅,的的確確只有肩部有珍珠掛鏈,其他地方除了華麗的羽毛一無所有。不過這也難怪,舒美人家境雖然不錯,但入宮帶來的財物,在座的心知肚明,還不都得花在打點上,一來二去剩不了多少,而舒美人只是一個小小美人,月俸也是少得可憐,這大氅上的珍珠顆顆渾圓,大小均勻,想來已經是舒美人能拿得出的最好的東西了,如此寒酸,難怪要不好意思。
“你的一番心意,本宮又爲何要怪罪?本宮看這樣便挺好,簡單大氣,便是這羽毛,一針一線得縫繡上去,都已經價值千金了,遑論其他?你這禮物本宮很是喜歡,往後若是無事,便常來本宮這裡坐坐,也給本宮講講如何去模仿鳥兒的鳴叫聲音。”
“妾叩謝娘娘!”舒美人自是歡喜,皇后娘娘她很是喜歡,自然是願意親近的。
下頭的其他妃嬪們反應不一,皇后娘娘這般一說,往後還有哪個奴才敢爲難這舒美人?還不趕着趟討好?這要是舒美人那日“不小心”在皇后娘娘面前給得罪她的奴才上眼藥,那可就得罪大發了。皇后娘娘這樣一說,可是比直接賞賜舒美人珠寶首飾還要有份量,那可是長期飯票啊!怪不得這舒美人高興成這樣!
接下來,獻藝繼續。
蘭貴姬向來溫柔繾綣,她當衆撫琴一曲,博得了衆人的稱讚,而呈上來的禮物,卻是一幅雙面繡。據蘭貴姬身邊的宮人素荷介紹,這幅雙面繡是蘭貴姬從去歲冬至開始繡的,打版、畫花樣、取色、刺繡,一點一滴都是蘭貴姬親自做的,容不得旁人染指,就盼着能給皇后娘娘一番完整的心意。這雙面繡精緻華美,所繡之人繡功了得,也讓人讚歎不已。
沈湛也有幾分動容,連連看了那雙面繡好幾眼,宋彌爾的反應倒是十分平淡,大概蘭貴姬並不是她喜歡的那類型,只是淺淺地笑了笑,“蘭貴姬的情本宮心領了。”若是平時還不覺得什麼,可與舒美人前後對比太大,明眼人都看得出比起蘭貴姬,皇后更喜歡舒美人,下頭的妃嬪們或多或少都表現出了訝異。可蘭貴姬就像沒感覺到似的,仍舊是淡淡溫柔一笑,福了福身,又平和地退了下去。
這下子沈湛對蘭貴姬的感觀簡直不能再好了,這般溫柔,當真是青年殺手。
新晉的秦貴嬪也是有趣,衆人都以爲她也要跳個舞、奏個曲,甚至畫畫寫字,以表現自己的才情,她卻拉着江妙儀表演了一段皮影戲。倒也是有趣,也巧妙地避過了與蘭貴姬互相對比,大家也去看得津津有味,沒看出平日裡略有些傲氣的秦貴嬪,也能做這討巧之事,當真是刮目相看。也就不知她是真想令皇后開心,還是討皇后歡心了。
秦貴嬪爲皇后獻上的,是古籍一箱,據說是秦貴嬪入宮時帶來的兩箱古籍中的一箱,古籍難求,市面上一本古籍有時候都價值連城,更何況是一箱,從秦家這種百年世家搬來的古籍。
宋彌爾當場便從寶座上起身,親自走到木箱邊上,拿出一本就放不下了,這禮簡直一送就送到了皇后娘娘的心坎上,不管這秦貴嬪是真大氣還是顯擺學識,誰真捨得一口氣拿出這麼多的古籍送給別人?這下子,衆妃不得不歎服。
後頭的表演可看度就沒這麼高了,賢妃娘娘當場爲皇后娘娘畫了一幅《皇后閒庭照水圖》,畫上的宋彌爾表情生動,情態迷人,可算得上是一幅佳作,更何況還是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畫出,而她送給皇后的生辰禮,則是一卷失傳已久的琴譜。在座的妃嬪幾乎都不知道皇后擅琴,應該說,她們以爲皇后娘娘什麼都不會,就靠着家世成了皇后,賢妃送皇后琴譜,皇后也欣喜若狂,衆人看得都有些懵,這才反應過來,皇后竟然是擅琴的。
而且賢妃送的琴譜,可是一卷技藝高深的譜子,若是皇后技藝粗淺,恐怕不會這般高興,看樣子,皇后竟然還是個中高手?竟然從未聽說過?皇后娘娘隱藏得可真深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