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篇(一) 龍與北原

雖說卓森的性格暴躁、喜怒無常,但他對自己的兄弟塔森,一直以來都抱有很大的耐心與寬容,畢竟塔森是與自己血脈相連的弟弟。不過就在昨天中午,卓森動手揍了塔森——這和塔森在昨天的隨意酗酒有關,但更多的原因還是因爲前不久突如其來的風暴,烈風將他們的船吹得嚴重偏離了航線不說,最終還將船撞到了這座無人的島嶼上,“小黑狼號”的船體一側,被礁石撞出了一個不小的窟窿。

這和塔森確實是沒有關係,風暴又不是因他而起,卓森明知這一點,但是,若不是塔森執意要去什麼石林大陸找龍,也不至於像現在這麼落魄,所以,卓森將忍了兩天的怒火用武力爆發了出來。

今天已經是第四天了,卓森一醒來就繼續去修船——也算是趁着剛睡醒精力旺盛、心情不算是很壞時更有效率,如果心態崩潰時還修船,卓森真的有可能一怒之下把這些天的功勞都給毀掉,他並不是一個很有耐心的人。自從昨天中午的那件事之後,塔森就沒有再理會過卓森,一直都沉默不語,而卓森則一直都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對塔森依然沒有任何的歉意。

“怎麼又鬆了?!”卓森氣呼呼地罵了一句,隨後將工具扔到沙灘上,上船打算找一找吃的來安撫自己的肚子——無非是那些被雨水浸泡、而後又曬乾的硬麪包,像罐裝的肉食之類可以打牙祭的好東西,早已經沒了剩餘。

他叼着難以下嚥的麪包,下船打算繼續去修補,無意間遠遠地看到已經化身爲完全體形態的塔森正提着什麼東西朝這裡走過來。卓森沒有管他,直到塔森走近也是,依然自顧自地埋頭苦幹。

塔森同樣也沒有說話,他將提着的水壺和野兔放到架着一口鐵鍋的篝火旁,隨後將一直攥在爪子裡的一枚潔白的鳥蛋輕輕放到了鍋中。他打算做水煮蛋和水煮兔肉,味如嚼蠟的麪包他是不再想啃了——狼人哪有喜歡吃素食的道理。

就在一切都準備好,只差讓篝火燃起時,塔森怎麼也找不到火石被自己扔到了哪裡,在船上翻找了好一陣無果後,才灰頭土臉地站到了卓森的身邊。

“火石在哪你知道嗎?”塔森不情願地問道,他現在一看見卓森就會窩一肚子的火。

卓森將一直叼着的麪包咬了一口,隨後放到了一旁,“不知道。”他回答,並用一隻滿是木屑的手在木材上比劃着,似乎是在量尺寸。

卓森的冷漠讓塔森很是尷尬,“有我能幫忙的嗎?我幫你砍點兒木材?”

“你能不能安靜點兒?”“砰”地一聲悶響,心煩意亂的卓森將工具砸到地上,對塔森大吼着,這突如其來的指責讓塔森很是意外,沒想到自己的好心被當成了多餘。塔森不甘示弱,咆哮着伸出爪子,按住卓森脖子靠下的地方,將卓森砸在船身上。他死死地盯着卓森的眼睛,鼻翼微皺,露出白森森的獠牙,喉嚨中不斷地發出“咕嚕咕嚕”的響聲,但塔森的狼耳間距拉開得很大,意味着他很沮喪。

最終,塔森還是憤怒地鬆開了爪子,轉身慢慢回到了篝火旁盤腿坐了下來。他知道卓森在擔心什麼,無非是怕永遠困在了這裡,其實塔森也很擔心,但他不理解的是,卓森爲什麼要把怒火撒到自己的身上,就因爲昨天自己酗酒惹到他了?

卓森拾起工具,又叮叮哐哐地敲打了一陣,隨後氣餒地癱坐在船旁,他掏出酒壺,喝完了裡面剩下的最後一口酒。

“我剛來到赤原帝國的時候,就像是現在這樣,連最基本的果腹都做不到……”卓森沒有去看塔森,而是將目光一直投在這座島嶼遠處的矮山上,就好像他是在自言自語一般,“我被別人騙去做苦力,最終什麼都沒得到,爲了能有一頓像樣的晚餐,我就像是僱傭兵一樣替別人去打架,結果把自己送進了牢獄——我現在還記得,當我衣衫襤褸,一副狼狽相走出監獄時,艾什莉衝上來毫不嫌棄地抱住我,將臉埋在我的身上哭。我說:‘不要哭,艾什莉,我以後不會再讓你一個人度過任何一個黑夜。’她讓我保證,我便保證。我是艾什莉的依靠,一直以來,她都離不開我,哪怕她有時會看到我對別人發火的樣子、看到我對別人大打出手,她依然還會陪在我身邊,因爲她知道,我會保護她,會照顧她,給她安全感。”

“艾什莉……我初次遇到她,是在前往諾林省的路上,她一個人坐在樹下,蜷縮着抱着雙腿,活像是一隻可憐的小貓。我問她:‘小姑娘,你怎麼在這裡坐着啊?你家人呢?’她沒有回答,只是用淚眼望着我。我將她抱起來,讓她住在旅店裡,讓她躺在被爐火烤得很溫暖的牀上,我坐在牀邊,握着她柔軟的小手,給她講‘狼和貓’的故事。她說:‘我是孤兒院長大的孩子,我逃了出來,但是艾力克……他迷路了。’我問:‘艾力克是誰啊?’她說那是她的朋友,是一隻小恐龍。艾什莉在孤兒院沒有朋友,一直陪伴她的,就是那隻恐龍玩偶,可能因爲離開得很匆忙,她遺失了艾力克。”

“我告訴艾什莉沒有關係,告訴艾什莉‘艾力克讓我繼續保護你’。我從來沒有過那種感覺,就好像……艾什莉是我的孩子一樣,我需要保護她。後來發生了很多,有一次我接了一個懸賞任務,讓消滅港口的海盜,我見出價不菲就去了,差點兒丟了命,結果事成之後……落辰省造船師送給我了一艘船作爲贈禮,那也就是後來的黑狼號,直到有了這艘船,我和艾什莉的生活才穩定了下來。後來……又遇到了老周,雖說他整天就會給我添堵吧,但他是個好人……”

“你想艾什莉了……”塔森低聲說道。

“你這不是廢話嗎?”卓森回過神來,不屑地哼了一聲,“我得趕快把這艘爛船給修好,艾什莉還等着我呢,迴環川大陸後,我必須得找那裡的船商理論理論了,這艘船外表看起來挺好,其實用的全是劣質的木材。”卓森拿起工具站了起來,但塔森叫住了他。

“現在咱們兩個應該和好了吧?”塔森試探着問,“當初我就沒有一定讓你幫我,你也不至於把火撒到我身上,對吧?如果昨天……只是因爲我酗酒,好吧,我道歉,我不該那樣——最起碼不該當着你的面那樣。”

“你怎麼還不理解,你要去石林大陸那種鬼地方,我要是不幫你……這也太薄情寡義了……”卓森總算是露出了一點兒笑容,“昨天我又沒下重手,你這皮糙肉厚的怕什麼啊,我要是動真格的,我保證你現在還癱在牀上。至於爲什麼揍你,多多少少還是有些因爲你執意要去石林大陸,但是如果你不那麼喝酒,我肯定不會打你——你忘了你的頭疼病前些天又發作了?還那麼喝酒,我看你一點兒都不長記性。”

塔森的頭疼病看樣子越來越嚴重了,現在每當發作時,視線甚至都開始變得模糊。他不知道,自己的這個毛病究竟會惡化成怎樣的地步。現在他只期望着發作的頻率能小一些,越小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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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一天……我看不見了,我怎麼辦啊……”塔森低聲問道,他怕有一天再次頭疼時,自己會完全失明,再也恢復不過來。

“沒事的,不會有事的。”卓森走近,蹲下來摟住了塔森的脖子,“相信我,好嗎?總有一天,你會擺脫它的。”

塔森點了點頭,邊說邊從柴堆中拿出了突然被看見的火石,“先吃點兒東西吧,我捕了獵,還抓了只鳥蛋,我大方一點兒,蛋歸你了。”

“在捕獵上,你可比我強多了。”卓森誇讚道,他其實也很擔憂塔森,他也怕塔森的頭疼病會越來越嚴重,如果有可能,卓森很想爲塔森分擔一些,不至於讓塔森獨自承受那樣的痛苦。

兄弟二人吃飽喝足後,塔森恢復好形態,打算沿着海邊轉一轉,看看能不能運氣好抓上幾隻海鮮,而卓森則繼續去修船。但在這時,如同暴龍嘶吼般的聲音從南邊的天空中響起,塔森和卓森也明顯聽到了那震動雙翼的巨大響聲。

巨龍在島嶼海岸的上空嘶吼着,不斷扇動着雙翼盤旋飛翔。那是一頭幾乎全身鱗片如鐵鏽般紅色的龍,唯有腹部爲白色。他的體態龐大而強壯,但每一個動作卻又十分敏捷與輕盈,看樣子他飛翔時並沒有被他看起來很笨重的身體而拖累。巨龍在上空盤旋了好一陣,又貼着海面飛翔着,不時地用那如同蝙蝠翅膀般的巨翼輕輕拍打着海面,激起一陣陣浪花。

他終於落了下來,站在塔森和卓森的不遠處,凝神望了一陣,隨後慢慢地靠近了一些。

“狼人?(龍語)”他的語速很慢,聲音也很粗重。

塔森聽得出來這是一種區別於通用語的語言,雖說他一直都想要找到龍,但是當龍真的實實在在站到他面前時,他又有些難以置信。

“不好意思。(龍語)”巨龍有些不耐煩地低吼了一聲,“狼人?”這次他用了通用語,說得着實很蹩腳。

巨龍的眼睛是紅色的,如血般鮮紅,而且似乎還有着微微的光亮,就像是燃燒的火焰——在這火焰當中,那黑色眼珠倒是和人類的幾乎無異。他用翅膀和兩隻只有三趾的龍爪慢慢挪動了幾步,更加靠近了一些,塔森已經能清晰地感受到巨龍從鼻子裡噴出來的熾熱的氣息。

“沒錯……”塔森回答,而卓森走上前站在了塔森的身邊,不過這頭龍似乎只對塔森感興趣。

“我在夢裡見過你。”巨龍“呵呵”地笑着——聽起來像是笑聲,“龍祭司將你的形象放到了我的夢境當中,說你……將會需要我的幫忙。你是北原族的狼人,對吧?有吊墜嗎?給我看看?”

塔森將狼頭吊墜從包裹中掏出來展示給巨龍看,在曾經,龍族就是用這種方法來辨認一個初次見面的狼人究竟是不是“北原狼”。

“這就沒錯了。我想你應該知道你的家族和我們龍有過什麼樣的過往。”巨龍望了望北方,隨後又俯首看着塔森,“我叫薩卓,按龍族的年齡來說,我……還算是個小奶龍吧,哈哈。告訴我你的名字,狼人。”

“塔森。旁邊的這是我兄弟,卓森。”塔森介紹道,他其實並沒有想到龍的脾氣會這麼溫和,很多的書告訴他,龍是生性高傲而暴躁的生物,就現在看來,並不是如此——也有可能這名叫薩卓的巨龍要特別一些?或者,是因爲年齡小的緣故?

“我對你旁邊那傢伙沒興趣。”

“我也不希望和一頭傻乎乎的小奶龍扯上關係。”卓森回懟道。

薩卓有些意外地看向了卓森,上下打量了一番,說實話,卓森和塔森長得很是相像,只不過塔森那灰色的頭髮與鬍鬚更加特別一些,“你難道不怕我一口……吃了你?!”他故意加重了最後一個詞,想要嚇唬一下卓森,但卓森完全不吃薩卓這一套。

只有塔森知道,卓森只是表面上看起來很鎮定罷了,其實心裡難免有些懼怕,包括他自己也是,很難對一頭龍完全沒有任何的畏懼——越是在這樣的時候,更要表現出一副強勢的樣子,他們清楚的這一點。

“我是不是對你們太溫和了?”薩卓看起來有些不滿,他人立起來扇動了兩下翅膀,隨後將目光投到了不遠處的帆船上,“你們的船壞了。”卓森能聽得出來薩卓有些幸災樂禍的意思。

“我們遭遇了風暴。”塔森解釋,“這裡距離石林大陸不遠了吧?”

“很近,要不然我也不會發現你們。”薩卓抖了抖身體,就像是想把身上什麼東西抖掉似的,“龍祭司說,你需要我的幫忙。我猜測……是北原契約,對吧?”

北原契約是曾經龍族和北原族用來維護關係的紐帶,一個狼人和一頭龍建立北原契約,就代表着北原族和龍族的友誼,那個狼人和那頭龍分別被稱作“維爾”(龍狼)和“維澳”(狼龍)。起初,龍族是隨機派一頭年輕的龍與一位北原族的狼人建立契約,這對龍來說很不公平,在建立契約後,維澳就要長時間告別家鄉,獨立留在北原王國的“龍山”,後來,龍族採取了自願,再後來,就徹底取消了北原契約。

“我告訴你啊,北原契約不是不可以重現,只不過我現在一頭龍也不能擅自主張,畢竟這代表着龍族和北原族!”

“你這麼激動什麼?我還沒說什麼……”塔森笑道,“這其實……是北原試煉,我的願望是重新加入狼人軍團。”

“這和我有什麼關係?”薩卓的語氣似乎放鬆了一些,只要不是北原契約,對他來說現在就沒有什麼更值得認真起來的事情了。

“如果我能找到你,並且能和你建立關係……不是那種北原契約的關係,說不定這樣我就能重新加入了。”

“你一直在說‘重新’。”

“對。”塔森點了點頭,“我在以前加入過狼人軍團,但我被獵師所傷,落下了頭疼的毛病,因此,軍團領袖不允許我再次加入。”

“這是爲你好。”薩卓就像是在聽故事一樣,表現得很是慵懶,甚至都將頭搭在了地面上。卓森很同意薩卓的這句話。

“我不知道你怎麼想的。”薩卓再次開口,“但是,我可以幫你,更何況,我也想去北原王國看看了,自從那場變故發生後,你們北原族都快把我們龍族忘了吧?”薩卓呵呵直笑。

“這次你迴歸到石林大陸是有什麼事嗎?還有……爲什麼會有那場變故?”

“其實……不能說是‘迴歸’,石林大陸並不是龍的故鄉,最多算是龍比較喜歡的休息點而已,這被很多人誤會了,以爲石林大陸一直都是龍的地盤,其實不然。以前……卡卓卻想要統治石林大陸,並自稱龍王,結果,巨龍守護者發現後,利用龍族圖騰力量,將除卡卓之外的龍強制召回了故鄉。至於爲什麼沒有召回卡卓,是因爲他的力量過於強大,圖騰力量沒辦法控制他。巨龍守護者本打算親自去石林大陸告知他,勸他回來,但沒想到的是,卡卓自殺了……可能他覺得,他害死了他帶來的那些龍吧,或者他覺那些龍背叛了自己,本身他在石林大陸實行巨龍統治,是揹着巨龍守護者的,因爲一直以來,龍是被要求不能隨意統治不屬於龍的地方,巨龍守護者——那些以保護龍族爲使命的龍負責監管,一般來說……在權利上,龍族更不容易控制自己,容易會變得很貪婪——這是傳說,至於是不是真的,無從證實。”說到這裡,薩卓似乎頗爲惋惜得嘆了一口氣,“我來石林大陸,其實就是爲了等你,龍王——我是說真正的龍王,不是卡卓這種自封的,他聽信了龍祭司的預言,讓我來幫你。預言是什麼,龍王只是模糊地知道你們北原族肯定需要龍族的幫助,更何況,在北原契約廢除後,我們龍族是承諾過,在你們有危難的時候,龍會盡力相助。”

“危難?如果和預言聯繫起來,你的意思是北原王國有危險?”塔森連忙問道,這讓他很是意外。

“龍王沒有明確告訴我,連龍祭司也並不是很清楚,畢竟是預言,沒辦法很明確地知道,而且……也不一定是真的,你不用這麼緊張。”薩卓笑道,“既然你們的船壞了,不如……我勉爲其難,載你們一程?石林大陸現在很平靜,而且還有人類部落,你們可以去那裡休息整頓,或者你們要是着急回的話,我現在就可以帶着你們啓程,不過你得指路,我天生就分不清方向,你不知道,我當初爲了找石林大陸費了多大的勁。也不知道龍王怎麼想的,讓一個路癡龍來等你……”

卓森看向了塔森,既然薩卓——這頭巨龍並沒有敵意,他也沒必要再跟着了,“我會把船修好迴環川大陸,然後帶上艾什莉回北原王國,我現在可沒心情去新的地方……”

薩卓看出了塔森的爲難,“我可以帶你去那裡。”他說道,“你坐船要很久,我可以帶着你們三個一起去北方。不用擔心不安全,龍鱗龍角你們隨意抓,我也會盡量平穩一些。”

“我還有黑狼號停在環川王國的港口,我不能把我的船扔到那裡不管不顧。”

“回到北原王國你要船也沒用,難道你還想做海上貿易?不如就把黑狼號送給老周。”塔森建議道,他不是船長,並不明白一艘船對一個船長來說有多麼重要。

薩卓看得出來卓森有些不愉快,索性也就提出只把卓森送到環川大陸這個計劃,讓卓森乘船去北原王國——這樣對薩卓來說也好,人越多,對他來說只會增加越大的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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