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東南亞,若說是與大明的相愛相殺,非越南莫屬了。
漢代,漢武帝打了個噴嚏,這兒就屬於了交州,然後被華夏統治了一千多年,宋代時候才獨立了回來,然而到了大明,永樂皇帝又打了個噴嚏,這兒又迴歸華夏的懷抱了。
到現在,越南還是大明安南都統府的身份。
離得大明最近的一站也是這兒了,離開澎湖,又是在海上逛蕩了十多天,錢曾是可算抵達了他所要到的第一站,占城。
占城此時還不屬於越南,僅僅是越南麾下的屬國,昔日裡華夏的統治明顯給這裡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淺灰色城牆港口搭建在海邊,港口上一排排青磚綠瓦的木質街樓,如果不是略顯破舊了,簡直和江南市鎮一毛一樣,還有那挨着占城附近的田地間,同樣是戴着大斗笠,穿着土布衣的老農辛苦的在一塊塊的水田內拔着雜草。
占城是個深水涼港,哪怕四十六米六的尖底兒福船都能安穩的停泊下來,就算三四年沒來了,這兒對於錢曾來說,依舊比自己老家常熟都熟了,船剛靠岸,他已經是急不可耐的順着剛搭起來的船梯下了去,一個錢袋子直接扔給了跟小廝那樣點着頭陪着笑臉的王家奴僕,旋即就大搖大擺的奔着靠着港口邊酒樓子紮了過去。
船頭,一張底紋四枚金錢,隸書金燦燦的錢字寫在最中央的四角大旗被高高懸掛在了船頭,隨着風搖曳張揚了起來。
幾年沒來,這港口的酒家似乎混的不錯,本來破破爛爛的店面也塗了紅漆,鋪了地板,靠着樓梯櫃檯還搭建起了個小舞臺來,那慢得快讓人睡着了的音樂中,一個臉上塗了白色的丑角,一個穿着紅色和服的美人在咿咿呀呀的唱着人聽不懂的日式能劇。
別說,這兒居然還能聽到不少熟悉鄉音,坐在桌子前喝着小酒看着戲曲的都是身着道袍,員外服或者元寶長袍的明人打扮,而且照比幾年前,清一水的男人,還多了不少女客,只不過這些女客依舊是穿着寬大的袍裙,戴着碩大的大檐帽,落下來的紗巾把小臉半遮半掩起來,隱約能看到一點兒露出來黛眉與殷紅的朱脣,勾的人心頭癢癢的。
可就在這要麼搖頭聽唱,要麼小聲交談的時候,冷不丁一聲大嗓門打破了這兒的和諧,抱着拳頭,錢曾是粗着嗓子大聲的叫嚷着。
“舟海三千水長流!常熟錢曾,拜見各位同仁了!店家,給各位上酒,要上好的雕花村記在爺賬上,再在樓上給爺開間雅閣,什麼好酒好菜儘管上!”
“恭候各位大駕了!”
這算是南商們打招呼方式之一了,挨個上酒,意思是遠道而來,拜了本地商販碼頭,上的酒越顯檔次,也越顯示財力,還有樓頂擺宴,也是坐等商戶上去會談了!不過宴頭擺的越高,那意思老子貨越高檔,你一般小商小販閒雜人等就不必來自討沒趣了。
要是以往,大傢伙也得抱拳映襯一下,至少來句多謝錢爺,可就在錢曾自我感覺良好的昂着腦袋向上走中,他面對的卻是一片冷漠,甚至有些大明的旅人商客臉上露出滿滿的不屑來,幾個戴着紗幔的女客倒是感興趣的瞄過來,不過這目光中看起來也不是啥尊重,反倒有點看猴戲那樣的感覺,還有人見小二把酒端了過來,乾脆是惱火的一揮手讓拿來。
一聲讚許都沒有,一道上了樓,錢曾頓時是一肚子鬱悶,禁不住酸溜溜的嘀咕着。
“現在的年輕人,一點規矩都不懂了嗎?”
不過店家把酒上了上來,一大堆菜餚擺上,東南亞特色,香料濃郁的料理香味撲鼻中,錢曾很快又是把那點鬱悶拋進了太平洋裡,船頭掛着的那四錢大旗就是他的底氣,他的招牌!在這占城,錢家的名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美滋滋的端起來杯子,端着噴香的酒,錢曾滋溜一口嘬了起來。
然後……,然後就斷片了!
…………
“這位客官,醒醒,您醒醒!”
腦殼跟裂開了那樣,肩膀被不斷的推動着,好半天,錢曾這才艱難的擡起頭來,向外一張望,夜居然已經深了,模糊的大海把港口似乎都吞沒了那樣,他那三條船隱隱露出幾盞燈方纔能看出來點輪廓來,叫醒他的是鋪子裡活計,估計是個倭國人,南京官話說的都有點大舌頭。
“客官,小店打烊了!您看,這賬您是不是結一下?”
“沒人給本少爺結賬嗎?”
扶着腦袋,錢曾是艱難的坐了起來,這話聽的那矮子活計卻是一臉茫然:“不是您讓把酒算到您的賬上嗎?”
“哦!”
迷糊着,在懷裡掏了半天,好不容易摸出個元寶往狼藉的桌子上一扔,錢曾是搖晃着站起身,一把推開那夥計的攙扶,踉踉蹌蹌的下了樓。
他這纔剛出門,身後就傳來了嘩啦聲音,幾個小夥計那店門用木板子重重的給支了上,這個時代,就算京師鐵山這些超級大都市都沒有後世那種奢侈的光污染,更別說這偏遠的占城了,大街一片黑漆漆的,更添加了一種淒涼,這才搖晃着走出去幾十米,錢曾是忽然向邊上一歪,一頭扎到了港口邊一大堆箱子桶子上,大腿一張癱坐在上面,錢曾是嚎啕大哭的錘着大腿。
“世道變了啊!!!”
…………
既然以前那樣往酒館一坐,就有本地坐商上門,請客喝酒巴結着買貨的好日子一去不復返了,低下腰桿子去挨個跑店推銷,錢曾也乾的出來,他和那些讀聖賢書的家族子弟可不同,乃是錢家庶出,十幾歲就不得不靠着自己打拼起家從黃山進茶葉,沿着江南密密麻麻的市鎮挨個茶鋪子推銷的活他也幹過,回船上姓了一晚上的酒,第二天一大早,挎着個箱子帶着船上攜帶的貨物,錢曾是占城內挨個鋪子去拜訪起來。
奈何,他這身段放的夠低了,一進門開口就叫老闆,還是碰了一鼻子灰。
“什麼,二百文,這可是大明南京口上等炒鋼鍛造的鐵鍋,在大明就要三百文,二百文,未免給的太低了!”
“老闆,這可是景德鎮官窯瓷,也就我叔公是當朝大學士,我這才弄得出來,看看這釉色,這紋路,這火候感!在我們大明,這東西少二十兩都拿不下來,還是有價無市,您這纔給二兩,實在是……”
這冷不丁從大老闆被打回了創業初,那種久違的挫敗感是再一次油然而生,推銷了足足兩天,錢曾愣是一箱貨都沒賣出去,又是一個鋪子裡面,看着主人家擺動的雙手,錢曾是泄氣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頗有些想不開的抱着腦袋。
“這是怎麼了?還都不需要明貨了嗎?”
“小夥……,老夥子,一看你就是新來的!”
這個鋪子的主人是個六十出頭的老漢,估計也讀過幾卷書,一身樸實的長袍子顯得書卷氣十足,看着他頹廢的模樣,這老漢也情不自禁動了惻隱之心,手裡菸袋鍋子往外一揮,指點的說道。
“這往占城走貨,根本不需要像你這還挨家挨戶推銷,直接去東街的商館,東印度公司辦事處就直接按成色品質收了,況且這港口的鋪子,咱們做的都是平民百姓的生意,來個富商都得樂半天,誰買你那二十兩一件的官窯啊!占城的王宮貴族拿貨,也都是直接在商館拿。”
“你東西要真那麼好,就去那兒銷,你在這老漢這兒再磨,老漢也不可能給上價的!”
還有這一說!錢曾還真是聽的目瞪口呆,錯愕的向外頭張望兩眼,旋即跟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那樣,錢曾對着這老漢重重一鞠躬,揹着他的貨箱有鏗鏗的出了門。
這地方還挺好找,只不過在港口另一邊,邊上停泊的都是東印度公司的商船,同行是冤家,錢曾他纔不願意來的,別說,這走近了,還真別有一番景象,三層的水泥辦公小樓,覺對有別於占城中那些古中國樣式的木樓建築,典型的東江風格,這兒也頗有後世海關的景象了,一輛輛整齊的小轎車,額,馬拉小轎車被從打開的船測舷門推下來,由僱傭的當地土族人力“開”到後面的倉庫內,然後有專門的書記員一輛輛對照着記錄着,車邊上,整個木頭架子被當地僱工搬運下來,架子兩面,掛的全都是黝黑鋥亮的鐵鍋。
常年搗騰,錢曾是識貨的,這玩意一眼看去就知道全都是經過鍛打,至少十練的傢伙,比自己手頭這京口的鐵鍋還要強點,和賣到草原,糊弄蒙古人的那種鑄鐵鍋絕對是兩個產品。
這樣鍋一條船就卸下來好幾千口,難怪他他推了一上午,一件貨都沒推出去,有這些貨源,自己帶來的各色鋼鐵製品工具的確是沒有影響力。
“哎哎哎,別擋害,幹什麼的啊?”
錢曾看的出神功夫,一聲不耐煩卻尖銳動聽的聲音猛地在他背後響了起來,嚇了錢曾一跳,趕忙回過頭,卻是個小姑娘氣哼哼的扒拉着他。
和南明那些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或者鄉野不得不拋頭露面的鄉村粗婦完全不是一個類型的女人,這小姑娘一臉汗珠子,身上穿這件也是與大明傳統服裝截然不同的帆布夾克,下身盡然還穿着褲子,而且也沒戴紗蒙面,就這麼直接把容顏露了出來,一張小臉都曬成了健康的小麥色,估計錢曾打死都不會相信,這女人竟然是供人享樂的揚州瘦馬出身。
一口的京片子,小丫頭掐着腰就嚷嚷攆着:“這兒倉庫重地,閒人免入,不懂規矩嘛?”
“那個,這位大小姐,小人是,是來銷貨的!”
心裡腹誹着這麼野的丫頭也會有人娶?面上,錢曾卻是一副恭順模樣,趕緊抱拳一低頭。
“銷貨?不在大廳填單子,到這兒晃悠什麼?你捎的什麼貨啊?”
“瓷器!瓷器!”
看着整齊錚亮的鐵鍋鐵盆鐵爐子,錢曾已經不敢把他京口打造出來的上等貨拿出來了,只能是把他壓箱底兒的寶貝翻出來,這次他帶的樣品也是精品,青花的雙魚雙兒大瓷盤,別說,這丫頭野是野點,可卻是真識貨,一眼就亮了起來,伸手接了過來,還用小手指彈了彈聽了聽脆響。
“江西景德鎮,官窯的?你小子還真挺有門路!跟我來!”
“老趙,下一批車幫我記上,這兒來了大活!”
手裡本子往身邊剛匆匆走過,也是穿着那種工裝夾克的中年人懷裡一塞,領着錢曾,這丫頭是急促的進了小樓大廳裡,旋即扯着嗓子就叫嚷起來。
“洛姐!大買賣,這小子不知道從哪兒套弄一批官窯!”
隨着聲音,那頭櫃臺上,可算是有點大明仕女範兒,一個穿着絲綢長裙的美女是撂下筆興奮的走了過來。
“真的假的啊?不會又是徐州琉璃坊的贗品吧!”
“絕對是真的,雖然不知道這小子腦門被門夾了還是怎麼得,不往京師走,往這兒走貨!姐,你看?”
行商年頭都比這小丫頭年歲大了,被這麼當面諷刺成腦袋被門夾了,錢曾也夠尷尬的,不過如今看人臉色,他也只能強撐出個笑容來,把盤子遞了過去,這長裙美女明顯也是個行家,手指頭敲了敲,又拿放大鏡仔細堅定了一圈兒紋路,這才興奮的撕下張單子。
“的確是官窯貨沒錯,江北的幾個窯無論怎麼燒,就是仿不出這精氣神兒來,這是稀缺貨,這麼大的盤兒四十兩一件,碗兒二十兩,其他什麼擺件兒按成色另算,你是那個商會鋪子的啊?”
雖然這價錢照比以往利潤翻三倍少了點,只有兩倍,可經歷了這麼多次碰壁,錢曾依舊差不點沒淚奔了,趕忙,他是滿帶自豪的自我介紹着。
“本公子……,小生乃是常熟錢家的四金商行掌櫃的,錢曾!”
“常熟!錢家!”
誰知道這個稱呼一出,一野性一知性倆美女一同皺起了眉頭來,聲音也沒了剛剛那麼熱絡,變得居然冷了下來。
“南明的!”
似乎確認的對野性小美女點了點頭,洛家小姐是一副公事公辦的語氣,冷冰冰的抱起了單子來。
“這貨我們收了可以,不過總價要扣三成!”
“憑什麼啊!”
錢曾是立馬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