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微風拂過, 常青屏住呼吸,盯着眼前這種熟悉的臉。
是程沐筠,又不像。
曾經的程沐筠, 長得異常打眼, 但整個人更像是一柄利劍, 不會讓人注意到他過於出色的長相。此時, 卻完全凸顯出容貌的奪人心魄來, 完美得不似凡間應有之貌。
程沐筠輕聲笑了一下,“你剛纔說什麼?”
常青下意識回道:“程沐筠。”
眼前的人,眉頭微微一皺, 不太高興地說道:“見到我的時候,你還想着這個叫程沐筠的人嗎?你可有些失禮了。”
常青這纔回過神來。
眼前的白衣公子, 是一隻豔鬼, 前塵往事皆已忘記。
常青問:“公子怎麼稱呼。”
“喚我程公子即可, 不過呢,我覺得你剛纔說的程沐筠這名字聽起來不錯, 從現在起,我就叫程沐筠了。”
常青看着眼前的白衣公子就這麼隨意地給自己取了個名字,不由得笑了一下,隨後又反應過來,覺得有些心酸。
當年的程沐筠, 最恨的就是妖鬼之流, 此時自己卻成爲了一隻豔鬼。
常青眉頭緊皺, 心慌意亂, 不知如何是好。他不敢相認, 怕破了程沐筠的心境,導致對方灰飛煙滅。
可放任程沐筠這般下去, 也不行……
“這位道長,你一直盯着我,可是想留下來做我的夫君之一。”程沐筠後退一步,抱着手,用一種看貨物般的眼光上下打量。
五十餘年過去,常青已經成熟不少,皮膚微黑,端正的臉上也有了屬於掌門的威儀。他皮膚光滑,不看那雙眼的話,還是青年模樣。
只是對上那雙眼,旁人就會知道,此人久經風霜。
程沐筠微微搖頭,“雖然不是我喜歡的,但也別有一番風味。”
“……”常青後退一步,行了個道門禮,“程公子,貧道此次乃是爲門中弟子而來。”
“哦?你門中弟子?是誰?”
即便是屋子裡就關着一位小道士,程沐筠依舊是做足了豔鬼的範兒,一點也不露怯。
常青:”許福。”
程沐筠眉頭一挑,笑道:“原來是那美味的小道士,怎麼?抓了小的?老的又打上門來了?”
常青此時整個人已經是雲裡霧裡,無言以對。他沒想過那麼多年之後,還會見到程沐筠。
也沒想過,再見之時,程沐筠會變成如今這番模樣。一時之間,常青不知如何是好,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先留下來再說。
下定決心之後,他道:“貧道沒有這個意思,只是能否請程公子通融一二,讓我見見許福?”
程沐筠盯着他,看了片刻,道:“你還挺討人喜歡,好。”
說完,他擡手,招來候在遠處的小丫鬟。
“帶他去東廂房,小道士那裡。”
“是,公子。”
常青跟着小丫鬟,沿着長廊,轉進後院。
推門,他看見許福盤腿坐在牀上打坐。
許福沒擡頭,閉着眼睛嚷嚷,“鬼物,你太不知滿足了,才一日不到,又來作甚!”
“許福!你被破了童子身?”
許福一睜眼,看見自家掌門,下意識就是一句,“掌門,你也被抓了做那鬼物的夫君了?他還真是生冷不忌!”
常青臉色鐵青,喝道:“閉嘴!”
***
屋頂之上,程沐筠正坐在上方,透過一片揭開的瓦片看戲。
這一出師祖徒孫對峙的場景,看得他樂不可支。程沐筠毫不忌諱地在屋頂滾了一下,反正他是隻鬼,沒有重量,也不會被人發現。
系統看不下去,問道:“你剛纔爲什麼要裝不認識常青?”
程沐筠說把人引過來是爲了搞清楚他死之前發生的事情,可現在人來了,卻又裝不認識,着實是捉摸不定。
程沐筠看着師徒倆對話不在一個頻道,差點打起來,忽然閉上眼睛,露出享受的表情。
“嗯,讓人爲我爭風吃醋,果然對修爲有益處。”
系統:“……”其實它覺得不太像爭風吃醋,起碼常青似乎是沒那心思的。
與此同時,月光也如天邊瀉落的瀑布般,籠罩在他周邊,形成朦朧的光暈。
這是修爲又大有進境,系統閉上嘴巴,不打擾程沐筠的修煉。
許久,聚集在他身側如一團團輕軟棉團般的月華霧才散去,程沐筠睜開眼睛,道:“再來幾次,應該就可以離開了。”
系統看得一愣一愣,還沒出聲,就聽程沐筠解釋道:“我故意的,裝不認識常青方便之後在紀長淮面前裝傻。”
“畢竟,那人對閭山派還是很有情感的,如在他心中排個位置,就算是唐希估計也要排在閭山派後面。”
程沐筠想起記憶中的紀長淮,雖是溫雅如玉,似乎從不會有過於激烈的情緒,對門中所有人都是極爲照顧。
任何事情,他都能處理得妥妥當當,爲門中弟子受傷的事情,在紀長淮身上也是家常便飯。
其實,當初的程沐筠,會一心一意爲閭山派奉獻,很大程度上是在學習心中仰慕的人。一開始是爲了證明紀長淮當初沒救錯人,後來倒是也對門派有了真情實感。
紀長淮此人,程沐筠覺得自己也從未看清過。在閭山派那些年,程沐筠是關係和他最親密的人,卻也依舊覺得隔着層紗。
紀長淮對所有人都好,但又彷彿同所有人都有距離。程沐筠能確定的唯一一點便是,在他心中,閭山派纔是最重要的。
他對門下弟子好,因爲那些弟子是閭山派發展壯大的重要助力;對唐希好,則是因爲那個承諾,也是因爲曾經的唐希,救過閭山派。
“總之,紀長淮這人,你怎麼對他都行,他不會記仇,幾乎可以算是個聖父性格,但動了閭山派就不行,你沒見原劇本里那段劇情嗎?”
系統跟着程沐筠指示翻開劇本,看到如下內容。
【唐希第一次見到紀長淮溫柔的臉上露出幾近於猙獰的表情,他咬牙一字一句問道:“是你,勾結妖魔要破閭山派的這個陣?”……】
這段劇情發生在兩人第一次互通心意之後,短暫的甜蜜幾天之後,接下來又是大段大段的虐心虐身誤會狗血。
系統:“好像是誒,就算到了結局,在紀長淮心中重要程度排個序的話,大概是閭山派,唐希,其他弟子。”
程沐筠:“所以說,你們這劇情設置真的有毒,這紀長淮到底是什麼奇怪的人設,寫到小說裡大概都會被讀者追着罵吧?”
系統:“嘿,啊,這,與我無關,所以你是因爲這事才裝不認識常青的啊?”
程沐筠坦然點頭,“別看現在紀長淮不見了,他肯定放不下閭山派的,說不定常青有什麼辦法能找到人。從現在得到的信息看起來,我是導致閭山派如今現狀的罪魁禍首。”
說到這裡的時候,他停了一下,“你猜,如果我記得閭山派,記得常青,記得紀長淮的話,紀長淮一劍劈了我的機率是多少?”
系統打了個哆嗦,喃喃道:“那你不記得,他就不劈你了嗎?”
程沐筠點頭,“他那聖父性格不會的,我不記得了,那便是前塵往事隨着死亡一筆勾銷。他頂多把我抓進鎮妖塔裡去關着,不過呢,鎮妖塔三十年纔開一次,我掐指一算,距離下次開啓還有好幾年的,足夠我打個時間差修進度了。”
系統:“厲害還是你厲害,加油。”
***
常青留在此處的第七天,程沐筠依舊沒有想起他。
程沐筠似乎真的已經放下前塵往事,可如沒有仇恨,沒有執念,他又怎會不入輪迴,成爲孤魂野鬼呢?
常青已經沒有任何辦法,只能求助。
他坐在涼亭中,盯着手中的符紙。
黃色的符紙,上面是血紅的硃砂。常青嘆了口氣,指尖一亮,符紙燃燒起來,化作一縷青煙,嫋嫋飄向天空。
行至半路,青煙化作白鶴形狀,振翅向着遠處疾馳而去。
紀長淮離開之時,已是心灰意冷。他折了銘牌,擲于山門之前,在常青追過去之時,只留下這道符紙。
這些年來,門派再艱難,常青都沒找過紀長淮,唯獨這次……
他覺得,程沐筠應當也是紀長淮那時唯一還牽掛着的人。
“常道長,長夜漫漫,無心睡眠?當浮一大白。”
常青轉身,見程沐筠立於廊橋之上,身後跟着捧着托盤的小丫鬟。
他不愛飲酒,可此時此刻,卻無法拒絕程沐筠。
“好。”
兩個紙人化作的小丫鬟,動作利落的擺好泥爐,點上銀絲炭,溫上酒,然後躬身退去。
程沐筠託着下巴,說,“喝這個酒,當有落雪佐餐。”
話音才落下,周遭陽春三月間怒放的桃花就一片片碎裂開來,隨後便是一樹樹寒梅迎風破土而出,天邊片片雪花落下。
轉眼間,又是寒冬臘月之景。
常青看着此番景象,心知是豔鬼的幻境,倒也不驚訝,他唯一吃驚的事情在於,程沐筠修爲進展如此之快。
這不是好事,成長過快的鬼物,會被天道注意到,也會引來天雷。
他嘆氣,皺眉倒酒,只期望着紀長淮能快些趕來。
一杯酒接一杯。
常青滿腹心事,程沐筠故意爲之,很快,人就醉了。
常青趴在桌上,醉眼迷濛,嘴裡不知嘟囔着什麼。
程沐筠看着他,輕輕笑了一下,“果然,酒量還是一樣差。”
常青酒量一直很差,並且還有個毛病,喝醉之後老實得很,問什麼說什麼。
這些天來,程沐筠數次蠱惑了常青,想要得知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可不知這人是怎麼回事,只要一提起當年的事,就會離開掙扎着清醒。
失敗數次後,豔鬼程沐筠只得放棄鬼道之法,轉用技術含量最低的灌酒。
灌酒這個方法,好用是好用,就怕常青到時候記起來就麻煩了。不過方纔常青似乎已經通知了紀長淮,再不把過去搞清楚,對上紀長淮容易落入下風。
程沐筠輕聲細語地問了一句,“常青,好久不見。”
“嗯……你是,啊,對,程沐筠,這些年,你跑哪去了?”
“我也不知道啊,我只記得我明明還在地牢之內,他們一個接一個地來求我救唐希,我不想,我一點也不想救他。”程沐筠慘笑一聲,“我恨他害得大師兄受傷,我恨他跟妖物攪和在一起。”
他停頓一下,聲音愈發低沉,“其實,除了這些,更重要的是我……我嫉妒他,爲什麼每個人都喜歡他寵愛他,無條件的滿足他的一切要求,甚至還要我的心頭血。”
程沐筠語調激烈起來,“我偏不讓他們如意,我就要等着,等着……大師兄來求我,你說,我這樣是不是很卑劣……很過分?”
常青聽到這裡,猛地坐了起來,說道:“這事不是你的錯!”
程沐筠像是受到驚嚇,微微一縮,“我,我不明白。”
常青道:“你沒錯,你什麼都沒做錯。他們被大師兄拒絕後,居然想先斬後奏,直接下藥取你的心頭血。你因此入魔,也是他們種下的因,結了這樣的果都是他們咎由自取。”
“入魔?”
此界之中,只有人類會入魔,無法控制心中慾望之時,便會成爲人魔。魔很少,大多會熬不過暴漲的慾望,自爆而亡。
熬過之後,卻比任何大妖都要可怕。
人魔一出,就是衆生的災難,那時,連妖族都會聯手和人族一起剿滅人魔。
程沐筠皺眉,大抵上是知道自己爲何會被困在此處了。入魔,那定是被所有道門妖族聯合絞殺封印的下場。
“那我,究竟做了什麼?”
那一夜的記憶,極其深刻,常青是唯一反對的人,卻被綁了打暈扔在一旁。他中途醒來,看到一切。
常青喃喃說着,斷斷續續,聲音卻很清晰。
原來,那晚程沐筠在被迷倒之後,又在被取心頭血之時醒來。他看着那些熟悉的臉孔,此時卻猙獰着要取他心頭血,還口口聲聲說着之後會補償他,求他救救唐希,大師兄也同意之類的語句。
程沐筠頓時入魔,黑色的雙眸變成一片血紅。他提着劍,一個個廢了參與之人的修爲。
對着滿地的血,和失去修爲重傷的師兄師姐,程沐筠拎着滴血的桃木劍,輕聲說了一句。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們說修爲沒了不要緊,有人護着就行,那你們就親自嚐嚐這滋味,再來告訴我,是不是不要緊,好嗎?”
他轉身對常青微笑,行了一禮,說道:“常師兄,此後,就麻煩你好好照顧這些師兄師姐了,可千萬不要讓他們受到半點傷害,一定也讓他們活到壽終正寢,多謝。”
說罷,程沐筠一劍削斷常青身上的繩索,折了銘牌和桃木劍扔在地上,轉身下山。
自此,不知所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