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閎有些膽怯的看到陸宰家的門庭。
他還未到汴京的時候,他的這位世交陸宰,還是京畿路的轉運使。
結果他到了汴京,陸宰就成爲了中書舍人兼轉運司務!
負責全國上下的糧草週轉和物資調度,特別是運力上的調度,也受到了陸宰的管理。
好傢伙一下子從卿變成了公,這門檻看的都高了幾分的樣子。
這讓唐閎有些不安,自己這門親事,陸宰還認不認,自己這個世交好友,他還認不認。
唐閎在門外猶豫,被門房看在了眼裡。
這些天自從傳出陸宰要升官的消息之後,陸宰家門的門檻都快被踏破了!
門房也見識到了大宋版本的門雀可羅到門庭若市的轉變。
當初陸宰接到了趙桓命令,調運糧草的時候,金兵兵臨城下,陸宰偷偷摸摸的跑出了城去了應天府。
陸宰在應天府坐鎮,調運從南方運過來的糧草。
而且還不停的聯繫河東路的諸多轉運司司正,要求他們供給大宋支援太原的糧草。
當時的陸家,可是沒有任何的親朋好友前來登門拜訪,門前都是麻雀,門房怎麼趕都趕不完。
現在官家贏了,陸宰的權勢水漲船高,現在終於醜媳婦熬成婆,有了升宰執的希望。
這拜訪的親朋好友三大姑八大姨,倒是越來越多了。
陸家最近也拒絕接待了一批所謂的親友,這些人都是冒充,或者乾脆八竿子打不着的親戚,都被門房一併回絕了。
唐閎在陸宰門前徘徊,門房嘆了一口氣,站起身來,出門迎客。
“這位先生,駐足陸府門前多時,也不上前敲門,也不離去,是爲何故?”門房文縐縐的說道,話裡話外還帶着一絲傲慢。
拜訪的人裡,還是有些是陸宰過去的同窗好友,看到了陸宰現在發達了,想要拜訪陸宰,卻又抹不開面子。
徘徊良久之後,有的扔下了臉面,上前敲門,有的是抹不開臉,在門前繼續駐足。
唐閎的模樣,和那些人一模一樣。
門房趾高氣昂的樣子,讓唐閎有些來氣,但是現在人在屋檐下,也不得不低頭。
他笑着說道:“某乃是鄭州通判唐閎,前來拜訪世交。還請轉達。”
門房左右看了看,往前走了兩步,手指頭一搓,笑道:“拿來。”
唐閎一愣,他看懂了這個手勢,眼中盡是駭然,拿到陸宰已經變成了如此模樣嗎?他抱着最後一絲希望,問道:“你是說信物嗎?”
“廢話!入門費!”門房的臉色突變,怒目的說道。
門房已經收入門費收了好久了。
這些前來拜訪的多數是些落魄的人,很少有什麼達官顯貴,很少有能夠和陸宰平起平坐之人,很多人被敲詐之後,也是畏懼陸宰的權勢,也是敢怒不敢言。
還有些人,以爲是陸宰故意讓門房收費用,也就沒提。
開始的時候,門房還小心謹慎的能收點是點,後來發現沒人告發他,越發的肆無忌憚了。
這樣的日子有一段時間了,門房甚至都有錢,去樊樓喝兩次花酒了。
他正準備購置一套城外的房子,啊看上了西街口賣豆腐家的閨女,準備收拾好了房子,就去提親。
所以這段時間爲了籌錢,他越發的收的狠厲。
反而阻擋了一批囊中羞澀的落魄的人。
門房是一個巧活,十分喜歡察言觀色,那種一看就是忿世嫉俗的人,門房也不願意招惹,生怕他們在陸宰那裡告狀,或者揶揄幾句,這個好差事就丟了。
即使沒見到陸宰,四處宣揚弄得人盡皆知,他這來錢的活計也就丟了。
他專門找那種落魄中年男子下手。
人至中年,連個入門費都掏不起,那顯然是沒有什麼能力,又不肯拉下面子營生的人。
這些人不會亂說話,爲了餬口活着,而且也沒什麼大出息,總是做着匡扶江山社稷,在朝堂指點江山的美夢,卻在俗世的夾縫裡生存。
這樣的落魄中年男子,都是門房敲詐的對象,而且一敲詐一個準,還沒有多少後患。
生活大不易,處處都是門道,處處都是學問。
門房臉色惡煞,眼神裡充斥着兇狠,他略帶壓迫性的往前壓了壓身子,逼迫唐閎做出選擇。
基本上到了這個階段,都會掏錢,或者甩袖離開。
給錢自然回去通稟,老爺見不見他,那就是老爺的事了。
通常情況下,陸宰陸老爺會委婉拒絕,說收到了拜表,並且表示改日登門拜訪。
這個改日登門拜訪完全就是客套話中的客套話了。
偶爾會有幾個人,會被帶進偏室見個面,閒話少說幾句,就會讓門房送客。
若是這登門之人,不給錢甩袖而去,那自然再好不過了。
當初老爺落魄的時候,一個個跟見了鬼了,現在倒是舔着臉上門,早去幹什麼了!
噁心老爺來了?門房給自己做這些事,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多少!”唐閎氣呼呼的問道。
他不相信陸宰已經變成了這個模樣。
這些年他們一直沒斷過書信來往,陸宰書信的回覆都非常的及時。
而且陸宰這兩年轉運糧草,山陰唐家可沒少出力。
僅僅他們本家就弄了三萬石的糧草,自費調運到了河東路的晉中前線。
後來官家平州要糧,他家裡緊巴巴的湊了一萬石,隨着陳家的船一起到了平州。
後來開關放人要糧,他也湊了兩千石。
這事陸宰還三次去信表示感謝,並且還給官家上了札子,言唐家之功。
唐閎能夠從通判調入京官,算是沾了陸宰的光,但也是自己爭來的。
閻王好見,小鬼難纏。
大宋皇帝都沒這麼難對付!
只要捐錢捐糧給前線軍卒,官家心裡都念着他們的好,還下過詔書表彰。
結果一個小小的門房把自己難住了。
門房伸出了一根手指,晃了晃,臉上掛着不屑的笑容。
通常這麼落魄的人,都拿不出自己要的價碼,然後灰溜溜的滾蛋。
“一百錢?”唐閎試探的問道。
門房聽到這個問話,直接把腦袋揚了起來,用鼻子悶聲悶氣的說道:“切,窮鬼。是一個銀元了。都窮成這個模樣了,還趨炎附勢?”
唐閎的臉色變了數變,咬着牙卻無可奈何。
他猶豫了很久,是不是自己拿出了兩千石糧食支持官家開關放人,拿出來的少了?
所以陸宰纔不滿意?
不過他猶豫再三,還是從懷裡掏出了一個錢袋打開,一層一層小心的打開,從裡面取了一貫錢,說道:“一銀元一貫錢!給你就是!”
門房反而沒有接,就那麼直勾勾的看着唐閎。
門房眼神中的不屑越來越盛,嬉笑的說道:“這位大官人啊,現在一銀元能換一貫半的鐵錢,你還不知道?哈哈!”
唐閎當然知道能換一貫半,可是他卻真的拿不出一貫半的錢來。
唐閎看了看手裡的鳳釵,略帶猶豫,還帶着幾分不捨的將鳳釵遞給了門房,說道:“這,純金做的,重約七兩。”
“還有翡翠五顆鑲嵌其間,絕對比一銀元值錢,你快去通稟吧。”
門房拿起了鳳釵仔細端詳了片刻,以他這段時間收到的物品來說,這鳳釵絕對值十個銀元!
“怎麼就半個?”門房嘀咕了一聲,不過都是要當掉換錢的,半個就半個吧。
他那副凶神惡煞的表情,瞬間變成了笑容,說道:“大官人的拜表給我,我這就去給官人通稟。要是這陸老爺不見,我也沒招,這官人要知曉。”
門房收了拜表和鳳釵,進了陸家的府邸。
沒一會兒,陸宰連鞋子都只穿了半個,急匆匆的衝出了院門,看到了唐閎之後,撲了上去,喜色連連的說道:“唐兄!你我已有數年未見!”
“今夜不醉不歸!”
“終於等到你了啊!一直想和你當面道謝,都沒有機會,案牘之勞累,你也久在官場,自然明白這個道理。不會怪罪某沒有登門道謝吧。”
唐閎看到陸宰也是一臉喜色,知道自己的擔心都是白擔心。
這陸宰還是那個一根腸子的陸宰。
唐閎也是一臉喜色,他已經全然忘記了,剛纔被門房爲難的窘迫。
他看到陸宰的樣子,知道陸宰還是他認識的那個陸宰,這就夠了。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陸宰,連連說道:“官家的差事重要!官家的差事重要啊!北地戰事順利,那就是大宋江山社稷之福啊!”
“數年不見,符鈞這又瘦了不少啊,看來官家的差事你沒少廢了心力。”
陸宰哈哈笑了兩聲,說道:“咱們也是自己人說話,就不說虛話了,官家在北邊可朕沒少折騰啊!這兩年真的是比我前二十年乾的活都多!可不是累壞了?”
“不過,勞心勞力,也值了。”
“官家連河套都站穩了一套,還有一套,聽說在膠着!不過也快了,金翅大鵬嶽鵬舉,在後套收拾西夏人,那還不是一收拾一個準?用不了半個月,估計好消息就傳來了!”
陸宰一拍腦袋,說道:“你看我這光顧高興,就站在這門口說起話,這哪裡有點待客之道的樣子,快進門,快進門!”
唐閎伸着手在空中頓了好幾下,激動的說道:“不礙事,不礙事。”
“金翅大鵬嶽鵬舉的事,我也聽說了!當真大宋第一悍將啊!狄公再世啊!”
“不得了,聽說他還在鎮州力戰鐵勒勇士,力摘長生天下第一勇士的稱號?了不得啊!一直想見見,可惜沒有機會。”
陸宰說道:“不光是你,汴京多少姑娘都翹首以盼,等着嶽將軍再次回京呢,聽說岳將軍現在孑然一身,不知多少姑娘起了心思呢。走,走,走,邊走邊說。”
陸宰說着說着眉頭就皺了起來,看着唐閎說道:“我說唐兄,堂堂山陰唐家的嫡系,怎麼弄到這個模樣了?這也太……”
“寒酸是吧?”唐閎臉上掛着笑容,滿不在意的接了個話茬。
陸宰高興勁兒過去,才注意到唐閎的着裝,他身上的下襬,不顯眼的地方還有幾處補丁,鞋子一看就是穿了幾個月,納鞋底的線都開線了。
身上的對襟棉服,也就一個乾淨,連肩上的紅色紋飾都穿的褪了色。
這還是他認識那個風流倜儻的唐閎?
要知道山陰唐家可是富碩之家。
眼下流行的羊毛呢的大衣,唐閎身上居然沒有,真是咄咄怪事。
唐閎臉上掛着失落說道:“不瞞符鈞老弟,山陰唐家,破敗了。”
“前有方臘鬧事,後有太上皇南幸,鬧着要我們捐錢捐糧,這太上皇走了,那趙構又來了,又鬧着我們捐。”
“再後來範汝爲來了,那幫人都闖到我家裡去,說要把倉裡的糧食,拿出去分了。”
“結果你猜怎麼着?”
“範汝爲的人,一根毛都沒搜到糧食,反而到最後,範汝爲看我們家倉庫跑老鼠,怕我們一家老小餓死,給送來了半年的糧食。哈哈,你說好笑不好笑?!”唐閎哈哈大笑起來,想起這事,他就高興。
範汝爲帶着人凶神惡煞的闖進了家門,一臉懵圈的出去了。
最後不僅沒搜到糧食,反而是送了不少過去!
只是陸宰有些吃力的吞了一下喉嚨,說道:“唐兄,那送往河東路的三萬石和平州的兩萬石……”
唐閎滿不在乎的說道:“那時候還闊着呢,小事小事,傾巢之下安有完卵,我這書讀的多,可沒把腦子讀傻呢。”
陸宰的用力的用手把手摁在了臉上,用力的吸了一口氣才把情緒穩住,說道:“那前些天我去信浙江路,調到燕京給官家開關放漢兒入關的書信。你出的那兩千石糧…”
唐閎左右看了看,小聲的說道:“我把家裡的老宅賣了,湊了點。你知道我家那院子,一步一景,三步一亭,五步讓人流連忘返,嘖嘖,眼饞的人多了去了。”
“你可別往外說啊,一說又說我山陰唐家,我唐閎沽名釣譽了。”
“不至於如此啊。”陸宰眨了眨眼,嘆了一口氣用力的說道。
唐閎拍了拍陸宰說道:“那你催的急,官家用的急,我能有什麼辦法?陳家算是大富大貴之家吧,不也是一樣變賣家產,給官家湊了糧?都一樣。”
“錢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沒了再生法子就是。”
“而且我就是到了陰曹也不怕見列祖列宗,他們也不能罵我敗家子。行了,不是什麼大事,這不都挺過來了?都過去了。”
陸宰用力的點了點頭,都過去了,一切都會慢慢的好起來的。
他笑着說道:“走走,我讓夫人備了桌好酒,一會兒走的時候,給嫂夫人帶回去點,我府上還有點錢,你先拿着用,這不能客氣,不能推脫的。”
“那你知道我這個人的,什麼都有,就是沒臉沒皮。尤其是對你,我不會客氣的,待會兒,能帶走多少就帶走多少,拿窮你!”唐閎哈哈大笑的跟着陸宰進了門。
面如死灰的門房,一直扭着頭,目送陸宰和唐閎進了大廳。
剛纔每一句對話,門房的臉色都灰一層,直到面如死灰。
“哎喲,我的脖子啊!”一聲慘叫從門房處傳來,門房剛纔一直目送兩人,身子不動,光腦袋動,不小心扭到了脖子。
他捂着脖子蹲在地上,反覆的嘟囔着:“完了,完了。這下徹底完了,什麼京郊的房子,什麼西街口賣豆腐的閨女,都沒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