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照面的氣氛來看,此番談判註定不會在愉快的氛圍中進行。
雙方入得帳內,只見裡面擺放着一張長桌,桌旁是兩排木椅,比較簡陋。關於這會晤地點的設計,雙方可都是盯着,那是不可能安排主客席,最終張斐要求就擺上一張長桌,大家各坐一邊。
入座後,雖然時間尚早,但是兩邊建立起友好的氛圍,再加上之前發生的那些“意外”,所以雙方都希望這會晤直接開始,就別等到辰時。
於是乎,會議正是開始。
蕭素是先聲奪人道:“當年澶淵之盟,我們在關南約定以白溝河爲界河,且在契約中,寫得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兩國沿邊城池,一切如常,不得創築城隍’。但是你們南朝近年來在雄州展託關城的白溝驛館增修十餘座箭壘,這嚴重違反兩國的約定,不知你們作何解釋?”
呂大忠等一干隨行官員,暗自皺了下眉頭。
其實他們事先就已經想到,對方可能會先就此發難,從而佔據談判的主動權,因爲如果根據兩國協議來看,確實是宋朝有違反相關規定。
但如果較真的話,遼國違反的更多,但暫時拿他們沒有辦法,而且在這方面,宋朝是願意做出妥協的。
不過,如果輕易妥協的話,就會讓宋朝這邊在接下來的領土談判,呈現出弱勢。
張斐是不慌不忙地向呂大忠道:“甲字號文案。”
呂大忠稍稍一愣,旋即回過神來,頓時有些手忙腳亂,畢竟他第一回與張斐合作,也不知道他的習慣,以前都是直接懟,因爲事先就會將相關文案背好。
張斐只是吩咐一句,就沒有再管呂大忠,而是向蕭素道:“關於白溝驛館的箭壘,我方已經做了詳細調查,就我方認定此建築,並不違反兩國的盟約,恰恰相反,是爲了嚴格遵守兩國的盟約。”
蕭素道:“閣下不會是弄錯了吧,這白紙黑字寫明,沿邊城池,一切如常,不得創築城隍,那邊箭壘就是近幾年新建的,這還不算違反嗎?”
正當這時,呂大忠也終於翻找到甲字號文案,趕緊放到張斐面前。
張斐立刻將文案翻開來,照着上面念道:“在慶曆元年九月初十,數十北賊越河劫掠歸信縣三十民戶。慶曆元年九月十八,十數北賊又越河劫掠歸信縣十二民戶,慶曆二年.!”
“夠了!”
蕭素怒道:“我們在談論箭壘的問題,你念這些作甚?”
他爲什麼突然發火,這廝左一句“北賊”,右一句“北賊”,但他心裡知道,那都是遼軍士兵,而不是什麼遼國賊盜。
可他們也不能承認那些都是遼國士兵。
張斐道:“方纔貴方所言不全,其中盟約約定的全文是,雙方以白溝河爲界,且同時撤兵;此後凡有越界盜賊逃犯,彼此不得停匿;兩朝沿邊城池,一切如常,不得創築城隍。不知是否?”
蕭素道:“這與我說得有何不同嗎?”
“閣下忽略了一句,此後凡有越界盜賊逃犯,彼此不得停匿。”
張斐道:“雖然我當時沒有參與澶淵之盟,但是我們肯定也沒有想到,貴國會有如此多賊盜越界,我方纔所念的,乃是關於歸信縣的具體記載,短短一個月內,貴國就發生十餘次越界。
我們的邊防是完全沒有能力面對如此多的賊寇越界,故而我方纔決定修建箭壘,彌補邊防的防賊能力,並且也取得一定的效果。”
說着,他將文案中抽出幾張紙,遞給蕭素,“這是在三年前,歸信縣將四位貴國來的賊盜交還給貴國處置的記載。”
蕭素草草看得一眼,就扔到一旁,“你少跟我說這些,我們只知道,你們這箭壘已經違反約定,必須得拆除。”
張斐道:“爲了表示我大宋謹守盟約,如果貴國堅持要求,我們也願意拆除這些箭壘。但是貴國也必須寫一份申明。”
蕭素問道:“什麼申明?”
張斐道:“假設貴國的反賊越界,在我朝境內積蓄力量,貴國不得指責我國.。”
蕭素聽罷,當即大怒,拍桌怒斥道:“爾等若敢這麼做,必然會迎來我大遼十萬鐵蹄。”
張斐微微笑道:“當初澶淵之盟,特別列出這一句,就是爲了防止這一點,可是你們北邊的賊盜是成羣結隊,這是我們沒有想到的,以我們邊防的人力,那是難以應付,倘若這賊盜中混着貴國的反賊,他們隱匿在我朝,那可怎麼辦?
我們只是爲了履行約定,才修建的箭壘,而且衆所周知,箭壘只是用於防守,是不可能用於進攻的。
相比起增加駐防兵馬,這難道不是最好的選擇嗎?”
呂大忠他們不免都悄悄用餘光看向張斐,心裡暗自爲此叫絕。
其實這條條文,主要還真是針對賊盜,以及遼人也擔心自己士兵越界被宋人抓了,到時有一個理由要回來。
反賊倒是其次。
如果宋朝敢收留反賊,那就是上升國家層面,有沒有這條,你若敢這麼幹,那我必然出兵。
但外交就是這麼回事,既然張斐提出這一點,那就不得不防,如果出個申明,那宋朝可以光明正大收留遼國反賊。
那還得了。
一旁的蕭穎已經是忍無可忍,道:“什麼北人越界,這都是你們南朝一面之詞。”
張斐道:“我們是有具體的記載,如果沒有的話,也就不會有我朝交還盜賊給貴國的牒文,關於這一點,諸位可以去調查。”
蕭素冷靜下來,稍一沉吟,道:“依你們之意,只要我們允許你們保留這箭壘,那麼將來若有反賊越界,你們是一定會擒住,送還給我們。”
張斐微笑地說道:“閣下誤會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朝非常重視與貴國的約定,我們也非常願意拆除箭壘,但是我們拆除箭壘,乃是爲了打消貴國的疑慮,而不是想引發更深的猜忌。
我希望貴國可以理解,我們修建箭壘的初衷,其目的是要更好的執行我們雙方的約定,避免更大的糾紛。如果貴國執意讓我們拆除,我一定會拆除的。
但是我們有必要,將其中的來龍去脈,以及所存在的隱患告知你們,唯有如此,坦誠相對,彼此諒解,才能夠避免未來發生更多的糾紛。”
這一番表態非常溫和,語氣真摯,倒是爲這番談判減少一些火藥味。
蕭素暗自皺了下眉頭,這個反賊問題還真是打在他們的軟肋上,因爲遼國最近內部有些動盪,不是說沒有可能發生的。
他又與蕭穎用眼神交流片刻,然後點頭道:“關於此事,我們還得先調查一番。”
張斐道:“當然。”
遼國使團皆是有些鬱悶,開場竟然都沒有壓住對方,這跟預想中的不一樣。
因爲他們料想這宋使就是一個慫貨,開場拿箭壘一事,定能壓制住對方,但不曾想這慫貨坐在桌上時,根本是一點都不慫啊!
而呂大忠他們更多是感覺到驚喜,竟然還保住了那些箭壘。
在他們看來,這個幾乎是必丟的。
稍作調整後,蕭素又道:“關於河東地界爭議,我朝屢屢向貴國提及,但貴國卻總是消極應對,以至於你們南人侵耕我朝土地愈發嚴重,此番必然是要全部解決,決不能再拖下去。”
張斐直接看向呂大忠,好似在問,有這事嗎?
呂大忠立刻是據理以爭道:“每當地界引發爭議,本朝哪回沒有迴應你們,何來的消極應對。”
蕭素道:“但你們都只是敷衍了事,問題並未得到解決,就如天池之地,本就屬我遼地,我們南院大王所部,常在此地牧羊放馬,如今那邊的牧場都被你們的南人侵佔,變成耕地,真是欺人太甚。”
呂大忠爭辯道:“那天池分明就是屬於我大宋領土,我朝可是有牒書證明,而且在慶曆年間,本朝韓相公韓琦曾將此牒文出示於貴國。”
蕭穎笑吟吟道:“這天下人皆知,你們南人就好文字,關於牒文一事,我們可從未承認,我們只會關注眼前的事實。
倘若天池是屬於你們的領土,那爲何本朝牧民在此牧羊放馬,未有遭受到遣還?而我們不同,我們在得知你們南人侵耕,便立刻發文告知你們,包括這回在內,這難道不足以證明天池是屬於本朝領土嗎?”
宋朝使臣聞言,不無鬱悶極了。
明明就是你們遼人侵界,我們只是忍着沒說而已,如今你卻倒打一耙,可真是豈有此理,欺人太甚。
宋朝到底是弱勢一方,所以只要遼國做的不過分,都是隱忍。
就事論事,這河東河北,天時地利人和其實都在遼國那邊,打起來肯定吃虧,到底燕雲十六州絕大部分都在遼國手裡,而燕雲十六州又是北邊最富饒的地區,遼國可以在這裡大規模駐軍。
後來韓琦爭地,也沒有說要大規模驅趕這裡的遼人,只是申明這裡的主權,同時向這裡遷入百姓,避免領土進一步被他們侵佔。
呂大忠爭辯道:“我們之所以未說,乃是念及兩國和氣,卻不想,你們竟然得寸進尺。”
“得寸進尺?”
蕭穎冷冷笑道:“倘若我們不是念及兩國和氣,何故還與你們商量,不直接派兵驅逐你們南人。”
語音中,帶有威脅之意。
老子的兵馬可就在後面。
張斐接過話來,“看來我們雙方都不願意傷及兩國和氣,這很好,這也正是我們坐在這裡的原因。而且,我們這回也是帶着誠意來的,我們希望劃定一條非常清楚明白的界限,至此,不要再任何爭議,避免造成誤會,傷及兩國和氣。”
蕭素聽罷,心中暗笑,看來這小子就只是嘴硬,到底還是非常忌憚我軍。點頭笑道:“閣下的話,我是非常認同,我們這回也是帶着誠意而來,希望劃定一條清晰的界限。
我們希望能夠依據蔚、應、朔三州分水嶺土壟爲界,如此可以避免再出爭議,到底人爲的界限,輕易改變,但誰也移不走這山河啊!”
張斐小聲向呂大忠問道:“土壟是什麼意思?”
呂大忠道:“下官也未知這土壟在哪?” 張斐道:“我問的是這個詞是什麼意思?”
“.?”
呂大忠解釋道:“意思就是壘砌的土堆,就好似民間用這土壟來做兩家田地得分界線,在邊界也常以這種方式表明界限。”
張斐點點頭,又向蕭素道:“關於領土,茲事體大,不能草率行事,閣下所言土壟,我們都尚不知情,要不這樣,我們去實地看看,到底這土壟在哪裡,然後再多討論。”
蕭素點頭道:“如此甚好。”
今日會議便到此爲止。
回到休息的住所,呂大忠便立刻向張斐道:“張檢控,萬不可答應他們的要求。”
張斐問道:“爲何?”
呂大忠道:“在此地,本就是有明確的界限,哪怕我們吃一點虧,就是退一步而來,我們在他們所謂‘爭議’的地區,也有修築了壕溝,這是當年韓相公要求的,他們現在要求依據分水嶺土壟劃定,其目的就是毀掉之前的邊界,此地這麼多山地,他們可以趁機蠶食我們國領土。”
張斐點點頭道:“但他們說得不明不白,我們也難以反駁,所以,必須得先知道他們的具體劃定方案,然後才能夠逐一反駁。”
這就跟打官司一樣,得先問清楚,才能去反駁他,他不說清楚,你的反駁就是蒼白無力的。
到底這古代劃分邊界,並沒有說劃到一草一木,而且這裡確實有着大量的遼人,這其實是一個很尖銳的遼人。
關鍵你就趕不走這些遼人。
接下來,就是去實地勘察,看看遼使口中的土壟,到底是個什麼東西,結果一行人在各個山嶺間轉悠七八日,愣是沒有找到那所謂的土壟。
這尼瑪可就尷尬了。
說實在的話,張斐也沒有弄明白對方唱得是哪一齣。
還是說,他們真的就是隨便說說。
但是有一句話說得好,只要我不尷尬,尷尬地那就是別人。
再次回到大黃平,蕭素馬上就改口,強調自己的意思是,以蔚、應、朔三州的分水嶺爲界限。
土壟?
什麼土壟?
我有說過這話嗎?
張斐也懶得與他們計較,而是面色嚴肅道:“我之前就說過,我們此番是帶着足夠誠意來的,希望能夠劃清邊界,減少誤會,能讓兩國結萬世之好,也是爲求造福後人。”
蕭素立刻點頭道:“我們也是。”
“但是我完全感受不到貴國的誠意。”
張斐道:“我之前就說過,領土之事,對兩國而言,都是茲事體大,可不能嘴上說兩句,也不能隨便圖紙畫一畫就定下,必須是要實地考察,然後再做最終定論。
但若是以分水嶺來劃的話,就說我們兩國在這附近的邊界,地勢是極其複雜,山頭林立,河道蜿蜒,我們就是光考察可能都得花上一兩年之久。
這根本無法立刻解決紛爭。”
說到這裡,他便拿出一份文案,“這是我朝根據牒文記載,所制定的劃界方案,是有着非常清晰的邊界劃分,還請諸位過目。”
“哎!”
蕭素是接都不接,直接伸手攔住,道:“既然閣下強調誠意,倘若連一兩年都不願意等,那又何來的誠意?”
張斐懸在半空中的手,頓了片刻,才慢慢收回來,心想,難道他們也想拖着?不會這麼巧吧?試探性地問道:“所以貴方願意就這個問題,談上一兩年之久?”
蕭素反問道:“要是一兩年能夠劃分清楚,怎麼也比爭吵數十年要好吧。”
張斐皺了下眉頭,思索一會兒,“這事我們還得慎重考慮下。”
蕭素是胸有成竹道:“那我們就擇日再談。”
“嗯。”
這出得大黃平,呂大忠便焦急地向張斐,“張檢控,小心中計啊!”
張斐問道:“此話怎講?”
呂大忠道:“這些北人顯然是希望能夠拖延時日,而不是想打算立刻解決這邊界爭議問題。”
張斐點點頭,道:“這我也看出來了,但你認爲他們是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這拖下去對他們有什麼好處?”
呂大忠警署地回答道:“我認爲這可能還是跟我軍在熙河的拓邊有關,如果立刻就商定邊界,那麼他們就沒有理由在這裡駐紮這麼多士兵。如今他們就是以此爲由,在這裡增兵,這必定是會增加太原府壓力,我們也只能從府州那邊調西軍過來防守。
這無疑就減輕了西夏在北線的壓力,讓他們可以抽調出部分兵馬,去南下阻止我朝在熙河的拓邊。
所以,在我看來,他們想先拖着此事,極有可能是想先觀察我國對西夏的軍事行動,因爲遼國是絕不願意看到我們消滅西夏的。
那麼,一旦我們真的出兵,並且局勢對西夏非常不利,那他們便可以此邊界爲由出兵河東,如此一來,就能夠在不徹底破壞兩國盟約的情況,迫使我國從西夏退兵。”
到底宋遼有盟約的,而且盟約中,還包括歲幣,遼國若要出兵,得找一個藉口。
有此爭議在,遼國就可以做到不宣而戰,正如那蕭素所言,他可以出兵,驅逐這裡的宋人,因爲從之前的舉動來看,遼國並不想與宋朝開戰,但遼國肯定更不願意見到宋朝消滅西夏。
製造出這個爭議,遼國就可以很好的在這裡左右局勢。
因爲剛好這裡是西夏、宋、遼三國的交界點。如果宋在於西夏交戰,遼國從這裡出兵,那宋朝的壓力將會非常大。
張斐點點頭道:“你分析的很有道理,他們應該就是這個打算。那你認爲我們該如何應對?”
呂大忠思忖半響,又是無奈地嘆道:“如果他們成心要拖下去,除非我們無條件答應他們的要求,否則的話,也只能慢慢與他們周旋。”
張斐點頭道:“你與我想得一樣,那就慢慢與他們周旋吧。”
這心裡可真是樂開花,因爲這結果遠比他想象中的要好得多,因爲他也是要拖,爲國內發展爭取到足夠的時日,但是沒有想到,遼國也想要藉此拖着大宋。
就當下的局勢來看,遼國這麼打算,戰略上是非常正確的,如果他們能夠在這裡插一竿子,必然是會令宋朝感到非常難受。
而他們之所以做出這個判斷,主要就是因爲王安石變法,因爲他們認定王安石變法,就是在籌備對西夏作戰。
不得不承認,他們的這個判定其實是非常準確的。
王安石變法的最終結果就是出兵西夏,沒有其它的,不然的話,他沒有理由想那麼多辦法去爲國斂財,他又不是一個貪圖享受的人,他爲國家賺那麼多錢,總不能是給官員花得吧。
王安石還沒有偉大到這種地步。
就是要打仗。
這一點遼國是看得非常準確。
但是遼人忽略了一點,就是公檢法改革。
可能也不是忽略,他們可能根本就不懂這東西,不就是一個法律,還能有什麼。
宋朝嚴明司法,對遼國沒有絲毫威脅,相比起來,王安石變法,是能夠讓他們感受到真真切切威脅。
你富國強兵,我肯定就是受害者。
過得兩日,兩邊使團再度會面大黃平,張斐還裝模作樣的去盡最後的努力,說服他們接受大宋這邊的方案,但是蕭素他們的態度堅決,就是要以分水嶺來劃分。
最終,張斐也沒有答應這個劃分法,只是表示雙方先派一些專業人士去做實地考察,每一寸土地都要考察清楚,弄明白雙方意圖。
而且這還只是僅限於口頭上,雙方是沒有簽訂任何約定,也沒有口頭承諾什麼東西。
蕭素也沒有強迫張斐要簽訂什麼約定,不過他倒是提到一點,就是在未解決爭議前,要維持現狀,這潛在意思,就是你們不能在這裡修建更多防禦工事。
這意思是再明顯不過,就是要確保,往後遼國真要從這裡出兵的話,不會面對太多的防禦工事。
可見呂大忠猜測的是一點沒錯。
張斐口頭上表示答應,但是前提,不會再有遼人越界,否則的話,他們還是會修建防禦工事。
蕭素是爽快地答應下來。
我真要出兵,你再修,那就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