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張斐對於警署的擴張,一直都非常小心謹慎,甚至都不惜讓皇庭去衝鋒陷陣,掩護警署的擴張。
他也順利的借用退伍士兵追討軍餉一事,將分署開到鄉村門前,又利用自主申報,加深鄉民與警署的聯繫。
千方百計,隱藏自己的企圖心,讓一切都變得順理成章。
然而,他只分析了地主對於利益的渴求,而忽略了鄉村裡面還隱藏一批聰明的士大夫團體。
之前地主一直都沒有答應韋應方他們的建議,甚至要求與皇庭硬碰硬,但是那些從朝中退下來的士大夫們,卻隱隱感覺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機。
一旦這麼下去,那麼自古以來的宗法制度,將會得到毀滅性的打擊,公檢法將會直接接管鄉村的管理。
這是要挖士大夫的根。
因爲士大夫這個羣體,真正勢力不在朝中,而是在鄉里,否則的話,幾千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士大夫,又憑什麼去跟皇帝叫板。
是瘋了嗎?
根本原因就在於,皇帝需要依靠士大夫去管理鄉村。如收稅、徵兵,這些全都是鄉紳在幫助朝廷。
同時士大夫入朝爲官,也是代表着各個地方,而不單單是他一個人。
這也是爲什麼,往往宰相致仕,都不願意留在繁華的汴京,而是要回歸故鄉,造福鄉民。
可以想象的是,一旦皇家警察就能夠收稅、徵兵,那那還要鄉紳幹嘛?
其實有些士大夫早就洞悉到張斐的目的,他們也在等待時機,因爲大地主也屬統治階級,而他們又不像士大夫,有着豐厚的待遇,不愁沒錢花,這雙方訴求不一樣,又怎麼去團結他們。
等!
等到公檢法將比地主也逼向絕境,他們鄉紳便可站出來,以此團結大家。
這一下就在鄉村建立起一個非常堅固的堡壘。
好在張斐也不是一個鑽牛角尖的人,見對方已經識破自己的計劃,趕緊彰顯自己的格局。
鼓勵他們私下和解。
單就律法思想而言,如這種官司,和解其實就是最好的解決方案。
常言道,這清官難斷家務事!
這番訴訟浪潮,就如同潮汐一般,是來的快,去的也快。
隨着鄉紳的介入,以及地主妥協,許多鄉民又來到皇庭,要求撤回自己的訴訟。
這法援署又得向皇庭申請,將遞上去的狀紙給要回來。
可是將那些珥筆給累壞了!
“唉真是白忙活一場啊!”
李敏一邊收拾着資料,一邊感慨道。
邱徵文笑道:“李哥也可以認爲咱們這是在及時止損,這到底也沒有忙活幾日,如果不出現這種情況,那咱們可能得忙上好幾個月。”
“這倒也是。”
李敏點點頭,旋即又道:“可你確定,他們以後就不會來了麼?”
“!”
邱徵文還真不敢確定,畢竟他們並不清楚上面角力。
“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要先聽哪個?”
符世春向張斐問道。
“好消息吧。”
張斐笑道:“因爲壞消息肯定是咱們之前所佈置的計劃,已經全部作廢了。”
符世春笑着點點頭道:“經過那些鄉紳們的調解,地主願意給出更優厚的條件,故此諸多自耕農不需要依靠我們警署的制服,來謀取生計還錢。”
說到這裡,他稍稍一頓,“而好消息就是,那些大地主已經開始如數申報秋稅。”
張斐道:“這還真是一個好消息。”
符世春笑道:“但是,這方式有所不同。”
張斐詫異道:“方式有所不同?”
符世春道:“他們是以一個鄉來做申報。”
張斐愣了下,不明所以道:“什麼意思?”
符世春道:“就是他們鄉里先做好統計,根據官府定下的規矩,憑藉地契算出需要交納多少誰,然後再上報給我們。”
“他們也真是入魔了。”
張斐都笑了,“那行啊!你讓人去問問他們,如果查到偷稅漏稅,誰來負這責任,是他們鄉紳嗎?”
符世春道:“對此他們已經給出解釋。”
“是是嗎?”張斐疑惑地看着符世春。
符世春道:“他們對此是這麼說的,百姓上報給皇家警察,皇家警察上繳給官府,那如果中間有偷稅漏稅的行爲,皇家警察又是否要負責?倘若無須負責,那他們自然也不需要負責,誰偷稅就抓誰。”
張斐眨了眨眼,“他們都這麼厲害嗎?”
這個解釋,其實講得就是權力。
皇家警察當然不需要負責,因爲他們職權就只是負責接納申報,然後上報,不涉及到調查偷稅漏稅的行爲。
同理而言,鄉紳也只是幹着皇家警察一樣的活。
他們負責統計、收稅,然後送去分署,如果有人偷稅漏稅,那你找他們去。
問題就在於,他們是否有此權力?
他們這麼解釋,當然是認爲自己有這收稅的權力,其實事實上也是有得。
到底朝廷目前沒有明文規定,皇家警察全面接管鄉村,皇帝也不敢這麼說。
而以往就是官府依靠鄉紳去收稅。
符世春笑道:“大多數鄉紳都是致仕的官員,他們可比咱們更清楚每一個規定。但是這麼一來的話,我們皇家警察就難以接觸到鄉民,這又回到與之前一樣,我們與鄉紳對接。”
張斐皺眉問道:“那他們是強迫鄉民去他們那裡報稅,還是由鄉民自己選擇。”
符世春道:“聽說官府方面已經在與他們洽談,十有八九,官府會將這權力交給他們的。你莫不是忘了,咱們暫時可沒有收稅權。”
張斐鬱悶道:“所以你認爲這算是一個好消息?”
此舉真的是將大門都給關上,你皇家警察休想進鄉村。
符世春笑道:“我這不是在安慰你嗎。”
“非常感謝你的安慰。”
張斐自嘲地笑道:“也許是一開始過於順利,導致我都有些難以接受這點小小挫折。”
符世春呵呵笑道:“那我們現在怎麼辦?”
張斐瞧他一眼,“我看你好像很開心。”
符世春笑吟吟道:“當初我被逼着來河中府時,你不也在幸災樂禍。”
張斐道:“但現在我們要同舟共濟。”
符世春立刻道:“這你放心,我公私分明,我這番來告訴你這些消息,幸災樂禍只是其次,主要是與你商議對策?”
“對策你都說了,公私分明。”
張斐嘆了口氣,道:“謹守原則,一切都按照規矩辦事,官府怎麼安排就怎麼做,這是我們公檢法在河中府的立足之本。”
打不下,就只能後退,修煉好內功,等着對方先犯錯。
巧了的是,對方也是這麼想的,其實那些鄉紳也知道,這狗改不了吃屎,地主之所以願意妥協,完全是在於公檢法的咄咄逼人。
他們所追求的也是在自己犯錯前,先幹掉對方。
當然,也不能否認,有些正直的鄉紳,也想着利用皇庭,來整頓鄉村存有的弊病。
社會是非常複雜,切記不能以偏概全,否則的話,就會出大問題的。
而他們認爲對方會先犯錯,就是因爲青苗法的存在。
符世春前腳剛走,那元絳便藉着夜色來到皇庭。
“鄉民本就習慣於依賴鄉紳,如今他們以宗法規定一分五的利息,鄉民們肯定會選擇向他們借貸的。”
“我知道。”
張斐點點頭。
元絳道:“那你可有辦法出臺法令禁止他們這麼做?”
張斐搖搖頭道:“這恐怕很難。”
元絳道:“在仁宗時期,朝廷曾針對牙人壟斷市場交易,出臺法令,嚴厲打擊欺行霸市的做法。可否借用此條法令來禁止他們。”
張斐思索片刻,“如果我只是一個珥筆,我會認爲這官司可以打,但勝訴不高,因爲我們首先得證明一點,就是他們這做,確確實實是要維護高利貸,打擊青苗法。
可如今他們對外是說,協助朝廷打擊高利貸,這本也是鄉紳職權,再沒有查到他們罪證前,勝訴的可能性是非常低。”
元絳皺眉道:“其實這事本是屬於官府的權力,官府可以下達命令,禁止他們這麼做。”
因爲宋朝有官榷制度,是可以以行政命令來壟斷某一行。
張斐道:“如果單憑一紙命令,就能夠解決這個問題,那麼朝廷也不需要出臺青苗法,青苗法本質,就是以低息打擊高利貸。”
話說至此,他稍稍一頓,又道:“元學士,其實鄉紳這麼做,受益的是百姓,那咱們何不樂享其成。”
元絳嘆道:“哪有這麼簡單。首先,他們這麼做,就是爲了扼殺青苗法,待此法廢除之後,高利貸必將又會捲土重來。
其次,王學士剛剛撥了十萬貫息錢,要是青苗法無所作爲,你可知道王學士在朝中會面臨多大的壓力嗎?整個新政都有可能會因此岌岌可危。”
張斐笑道:“元學士可真是多慮了。那王學士一心爲民,青苗法完全就是爲了打擊高利貸,如今青苗法顯身之後,效果斐然,王學士必然會非常欣慰的。”
元絳斜目瞧他一眼,“你是真不懂,還是在這裡給老夫裝不懂。”
張斐搖搖頭道:“我是真不懂。”
元絳道:“若是青苗法的作用,僅僅是爲了打擊高利貸,那又何必算利息,兩分利息可也不低,直接採用常平倉法,以無息放貸,豈不更好。”
張斐道:“所以青苗法還是要爲國賺錢?”
元絳道:“這還用說?哪條新法不是追求一舉兩得。如那均輸法,不也是一方面打擊商人囤積居奇,另一方面爲國掙錢。”
張斐笑道:“要是這樣的話,那就好辦了。”
元絳問道:“此話何意?”
張斐道:“目前鄉紳所爲,無論他們的目的是什麼,至少也能抑制住高利貸,這就完成一半目標。而剩下的就只是掙錢了,只要我們再將錢掙到了,不就是一舉兩得嗎?
而提舉常平司,可不僅僅是爲青苗法所設,其中還包括鹽鈔、鹽債,等等。說實在的,青苗法若不採取強制行爲,是賺不到什麼錢的。
因爲青苗法是真丟窮人,可大部分窮人是沒有抵押物的,借他們錢,是需要承擔極高的風險,而稍微富裕一點的,一般來說,是不會輕易去借錢的,這上不借,下沒能力借,每年又能賺多少錢?”
元絳道:“光憑河中府一地,可能沒有多少錢,但可積少成多。”
張斐笑道:“那官府討債的成本,估計都能夠抵消利息所得。”
元絳道:“根據青苗法,若無抵押者,則需上等戶擔保,官府可以憑藉上等戶去追債。”
張斐笑道:“可若不強制,又有幾個上等戶願意做這擔保?”
元絳不做聲了。
張斐又道:“鹽鈔、鹽債、以及放貸給商人,這些成本低,利益卻非常高,爲何不走這康莊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