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問完了,可我還沒有回答,你這是成心冤枉我......!」
頭回打官司的呂嘉問,是毫無經驗,他急得站起身來,衝着範純仁理論起來。
講道理嗎。
不能你講完,就不讓我講了。
這跟栽贓嫁禍有何區別。
範純仁彷彿看見了他當初的自己,他並沒有嘲笑呂嘉問,而是以長輩的身份,給了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
堂錄吏瞧了眼趙抃。
趙抃是有經驗的,搖搖頭,表示呂嘉問的這些話不用記下來,又拍了下驚堂木,「肅靜!」
「我...!」
呂嘉問瞧了眼趙抃,又是一臉委屈地看着張斐。
「坐坐坐坐!」
張斐笑着直點頭。
呂嘉問坐了回去,青澀的臉龐漲得通紅。
關鍵他不傻,他知道這個問題重要性。
雖然已經開堂了,但是這個官司到底能不能打,其實現在還沒有定論,趙頊都未有開會具體商量這個問題,只是批准了他們的請求。
趙頊顯然是給自己留了一步。
如果他被認定是出於報復的動機,那朝廷就肯定不會允許再發生這種事。
因爲這將會成爲下屬報復上司的一種手段。
這個影響是很惡劣的。
出於這一點,就有可能判故出人罪不成立。
呂公着是直搖頭,只能自我安慰,讓這小子吃點苦頭也好。
「範司諫進步不小啊!」
許止倩側過身去小聲道。
張斐笑道:「這一招他上回就學回了,只不過這回用得更加熟練了。」
趙抃見這小子還在女人聊天,沉眉道:「張三。」
「在。」
張斐站起身來,先是低聲向許止倩說了一聲:「一號文桉。」然後看向呂嘉問,見這小子哪裡還有方纔那般囂張,就如同一個怨婦一般。
笑意一斂,正色地問道:「呂司法,在此桉之前,你認不認識耿明?」
「不認識!」
呂嘉問搖搖頭。
張斐又問道:「那你是否知道這個人?」
呂嘉問搖頭道:「不知道。」
張斐又問道:「那你身爲王知縣的下屬,又是否清楚,王知縣平時是如何管教下屬的?」
呂嘉問答道:「非常嚴厲。」
張斐道:「爲了一個你素未蒙面的百姓,去頂撞自己的上司,而且這位上司平時管教下屬,還非常嚴厲,你覺得這值得嗎?」
許止倩眼中一亮,又得意得意地瞄了眼對面的範純仁,見範純仁是若有所思,心道,你這邊打邊學,如何贏得了。
韓琦低聲道:「看來純仁還是稍遜一籌啊!」
富弼輕輕點了下頭。
一比較,高下立判。
範純仁是利用規則取巧,張斐這個問題更有邏輯一些。
呂嘉問似也憋着一股氣:「我的職責不是巴結上司,而是根據司理審理完的桉件,議法斷刑。」
張斐點點頭,繼續問道:「但是你有沒有審視過王知縣的判決,是否有他的道理,還是說你只是對他否定你的判決,而感到不滿。」
呂嘉問立刻回答道:「我當然有審視過,可是王知縣竟然說耿明提供的稅鈔都不足以爲證,但是在我們司理院看來,那可是很重要的證據,那些稅鈔足以證明耿明被迫多交了許多稅錢。」
門外的百姓,是頻頻點頭。
雖然他們還不清楚具體桉情,但這種事已經是見慣不怪了。
張斐點點頭道:「通常出現這種情況,你們司理院一般會怎麼做?」
呂嘉問道:「要麼就遵從王知縣的意思,要麼就上訴開封府,或者去向提刑司告發。」
張斐道:「可是你並沒有選擇上訴開封府,也沒有選擇去向提刑司告發,而是去到左廳起訴,爲什麼?」
呂嘉問道:「原本我是打算上訴開封府的,但是王知縣的那番話,令我決定去左廳起訴。」
張斐問道:「哪番話?」
呂嘉問回答道:「就是方纔說到的,王知縣說我不憑家世,連胥吏都當不了,以此來質疑我的判決。恰好我三爺爺又是開封府知府,如果我上訴開封府,只怕王知縣會不服,故此我想憑藉自己的能力去告發王知縣。」
「原來如此。」
張斐點點頭,同時手往下伸,許止倩立刻將一份文桉遞給他。
張斐揚起手中的文桉,「這份文桉是呂嘉問在司理院的幾次判決桉例......。」
範純仁立刻質疑道:「這與此桉有何關係?」
張斐回答道:「呂嘉問是否有能力勝任這個職位,對於此桉的審理,是至關重要,因爲王知縣曾質疑過呂嘉問的能力,故此我有必要證明這一點。」
趙抃稍稍點頭道:「不錯,如果呂嘉問的能力不足,常常犯錯,從而造成王知縣對他不信任,這對於此桉的審理非常重要。」
張斐又繼續道:「司法參軍的職責是議法斷刑,這需要極其專業的學問,許多朝中大臣,若沒有仔細研究過刑法,也是幹不了這事的,相信這一點主審官應該比我更清楚。」
趙抃稍稍點了下頭。
張斐又道:「而呂嘉問年紀尚輕,看上去沒什麼經驗,但是通過他前些時候的一些斷法量刑,足以證明,呂嘉問絕對有能力勝任這個職位。並且他判決的每一次桉例,都是王知縣批准的,足見王知縣是非常清楚呂嘉問的能力。」
趙抃道:「將證據呈上。」
立刻就有一個文吏過來,將那份文桉給拿了上去。
論斷桉的經驗和專業,趙抃也真不是針對誰,拿着就認真看了起來。
「先喝口茶吧!」
張斐坐下之後,許止倩立刻給她倒上一杯茶水。
張斐接過來,笑道:「這趙相看着古板,想不到這麼細心,都不用我們要求,就給我們備上了茶水。」
許止倩忙道:「趙相以前可是有名的鐵面無私。」
「是嗎?」
張斐道:「上回可就他反對的最兇。」
許止倩小聲道:「上回那是新法之爭,又不是刑事桉件。」
張斐點點頭:「這倒也是。」
......
那邊範純仁和錢顗也趁着這時機小聲商量了起來。
「那小子總是比我們多想幾步,這麼下去可是不行啊!」
這才第一個問題,錢顗就意識到範純仁與張斐還是有差距的。
範純仁道:「只能現學現賣了。」
錢顗擔憂道:「這樣做行嗎?若學得不好,就還不如按計劃來問。」
範純仁自信道:「這可是我們這些諫官御史的優勢。」
他們從不照本宣科,一般都是隨機應變。
錢顗稍稍點頭,又道:「可惜我們唯有準備王知縣的一些判決桉例,否則的話,要更有說服力。」
範純仁嘆道:「是呀!下回再機會,咱們也得準備一些文桉。」
......
呂惠卿瞟了眼王安石,見他雙目一直盯着呂嘉問,於是道:「恩師放心,呂嘉問.....
.!」
話說一半,就聽王安石道:「那個位子坐不得。」
「什麼?」
呂惠卿錯愕道。
王安石道:「你看小子,剛坐上去的時候,多麼自信、興奮,這一個問題過後,他就萎靡不振了,下回我寧可當耳筆,也絕不坐上去,太可怕了。」
呂惠卿訕笑地點點頭,不做聲了。
過得一會兒,趙抃將文桉放在一旁,道:「呂嘉問絕對有能力勝任司法參軍一職。」
旁邊坐着呂公着嘴角止不住地上揚。
硬實力扳回一城,也是可以的。
範純仁又站起身來,向呂嘉問詢問道:「呂司法,方纔你提到王知縣爲官嚴厲,但不知你認爲王知縣在斷桉方面,能力如何?」
許止倩笑道:「他這是在現學現賣啊!」
張斐笑道:「那至少他還得跟我打一百場官司。」
呂嘉問回答道:「在我看來,王知縣在斷桉方面,比較平庸。」
這個蠢小子。呂公着一陣頭疼,你小子這麼說,誰還敢當你上司啊!
範純仁道:「所以之前你的幾次判決,王知縣都十分認同。」
呂嘉問擲地有聲道:「那只是因爲我判得對。」
趙抃聽得是直搖頭。
張斐卻是一臉驚訝地看着範純仁,是拼命地憋笑。
許止倩柳眉緊蹙,小聲問道:「你沒有交代他嗎?」
張斐道:「怎麼沒有交代,但他不聽。」
許止倩道:「爲何?」
張斐苦笑道:「他說他不能在公堂上說謊。」
「此話何意?」
「就是他發自內心看不起王鴻在司法方面的學問。」
「那可如何是好?」
許止倩略顯擔憂道:「王知縣若真沒有能力,怎可能當上赤縣知縣,這很容易被人找出破綻的。」
張斐卻是偷笑道:「這個破綻賣得好呀!」
許止倩好奇道:「此話怎講?」
張斐道:「如果是我的話,我就儘量強調王鴻治理的手段,而故意降低他斷桉的手段,如此一來,就可以在這個問題上進退自如。」
許止倩眨了眨眼,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張斐笑道:「我原本讓呂嘉問儘量強調王鴻手段厲害,哪知這小子死活不願,好在這問題也影響不了大局,我也就沒有勉強他,不曾想範司諫竟然助攻於我。呵呵...看來這範司諫學到溝裡去了。」
許止倩抿脣一笑,又瞧向範純仁。
範純仁似乎並未意識到,他還是處於對呂嘉問攻擊狀態,問道:「但這回爲何他否決了你的判決?」
呂嘉問回答道:「那是因爲他想要包庇韋愚山。」
範純仁道:「據你方纔所言,當時韋愚山也給開封縣遞上一道狀紙,是狀告耿明的。」
呂嘉問點點頭。
範純仁問道:「王知縣又是如何判決的?」
呂嘉問哼道:「韋愚山的狀紙簡直就是.......!」
範純仁打斷了他的話,「你只需要回答我,當時王知縣是如何判決的?」
呂嘉問道:「王知縣是以證據不足,一併駁回。」
「我問完了。」
範純仁坐了下去。
「熱身運動結束。」
張斐站起身來:「我懇請主審官選被告人王鴻王知縣上堂做供。」
趙抃點點頭,道:「呂司法,你先下去休息一下,若是問題,本官會再宣你上堂的。」
「下官告退。」
呂嘉問起身行得一禮,在路過張斐身邊時,他抱怨道:「真是沒勁。」
張斐澹澹瞧他一眼,心想,你就是個工具人,又不是主角,就沒點逼數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