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寧元年。
登州府獄。
常年不見日月的牢房,潮溼、陰冷,且處處充滿着一股令人作嘔的惡臭味。
一道道由木棍製成的木門將本就不大的牢房,硬生生給隔出二十多間房。
房間內就只有一張用磚頭砌成的牀,磚牀上堆着一種名爲“牀墊”的枯草,且最多隻能容納一個一米六個子的人伸直腿,牀旁放着一個破爛的小木桶,除此之外,再無其他,故也不知道這木桶到底是洗漱用的,還是撒尿用的。
光住在這裡,就已經是一種酷刑。
對於那些罪大惡極的人來說,這一切都是他們應得的。
但凡事都有例外。
不是每個住在這裡的人,都是應該住在這裡的人。
聽得當啷幾聲響。
牢門打開來,只見兩個獄卒入得門來,饒是他們這些經常來這裡的人,一進門不免都捂住嘴鼻,用憤怒、鄙夷的目光掃視着裡面的每一個囚犯,彷彿是在責怪他們,爲什麼你們這麼不愛乾淨,亦或者想,你們竟然能夠在這裡住這麼久。
而牢房中的囚犯對此是毫無動靜,只有那麼零星幾個,輕輕瞟了一眼,然後繼續昏睡,而不像電視裡面演得那樣,牢門一開,就有一衆囚犯大呼冤枉。
可見他們的覺悟相當高,或者說已經絕望,不會對此有任何期待。
兩個獄卒強忍着噁心來到最裡面的一間牢房門前,但見裡面坐着一人,因他背靠牆壁,垂首而坐,且蓬頭罩面,故看不清其容貌,但其穿着卻異於他人,上着圓領灰衣,下着束腳長褲,腳上倒是如他人一樣,踏着一雙草鞋,且有着許多新鮮的血痂點綴。
與其他人一樣,此人對於這兩個獄卒到來,也是毫無反應。
只聽其中一個獄卒喊道:“張三。”
那犯人這才緩緩擡起頭來,雖然臉上有些髒,但仍不掩其俊秀的容貌,瞧年紀也不過二十四五。
“你可以出去了。”
邊說着,獄卒打開牢門來。
喚作張三的青年臉上並無任何驚喜之色,他只是閉目吐出一口濁氣來,緩緩起身來到門外,又稍稍伸展了下雙臂,但見其比那兩個獄卒皆高出大半頭來,突然他一挑劍眉,衝着那兩個獄卒質問道:“就這?”
那兩個獄卒被問的是一臉蒙圈,不由得相視一眼,其中一個略帶疑惑:“不然呢?”
另一個獄卒可是沒有那麼好說話,見此囚神色囂張,當即訓斥道:“你還想咋地?”
張三突然呵呵一笑:“二位差哥莫要誤會,我只是想說多謝知州還我清白,也多謝二位這些天來的照顧。”
“這還差不多。”
兩個獄卒的神色稍稍緩和了一些。
張三突然又問道:“對了,二位差哥,那府衙的大門該往哪邊走?”
“你問這個作甚?”一個獄卒警惕地瞧了他一眼。
張三語氣真摯地說道:“是這樣的,我知道知州他老人家公務繁忙,自不便親自接受我的感謝,故此我想去大門那邊行上一禮,以表心意。”
兩個獄卒聽罷,也覺得合情合理,怎麼說也確實是他們知州幫助這張三洗清冤屈的,於是便將府衙大門的方向告知張三。
出得獄門,此時雖已是秋初之時,但懸在空中的太陽,仍如那酷暑烈日,猛烈的陽光令張三一時睜不開眼來,只覺眼前一片光暈,險些都昏倒過去。
那兩個獄卒立刻上前攙着他,然後強行將他帶到府獄的大門前,伸手就將張三推出門外,便將大門合上。
只要不是在這裡暈倒,那就跟他們沒有關係。
說人話,就是死遠一點。
本就暈眩的張三,被這麼一推,差點跌倒,幾乎是用盡所有的力氣,才站穩身子,躬身喘得好幾口氣,才緩緩直起身來,只見他猛地擡起來頭,方纔那和善的笑容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則是滿臉悲憤。
他不顧刺眼的陽光,怒睜雙目,嘴裡憤憤不平地罵道:“就連這太陽也要折磨我,真是欺人太甚。”
原來他不叫張三,真名喚作張斐,同時他也不是這北宋人,而是來自千年之後的一個實習律師。
還記得那日下午,他下鄉辦公,在返回的途中,不幸遇到山洪,他連車帶人一塊被捲走,在車中搏命半響,雖從車中逃出來,但仍抵不過那洶涌洪流,他漸覺身子越來越沉,意識也漸漸模糊,可是等到他再浮出水面時,他竟然偎依在一名少女的懷中。
那女子救他上岸,便匆匆離去。
恍惚間,他瞧那女子是古裝打扮,只覺非常好奇,但也沒有細想。
大半天過後,他才從溺水中恢復過來,從身上摸索了一番,發現身上空無一物,手機什麼的,全都遺留在車裡,就連那雙新買的球鞋都不見了,正打算找人借個電話,突然面前出現幾個古代衙差打扮的漢子將給他擒住。
張斐人都傻了,這些人是哪來的瘋子,他拼命的反抗,還放出狠話,讓他們趕緊回家等法院的傳票,結果就被揍得酸水都給吐了出來,還被五花大綁起來。
更要命的是,對方說的話,他也聽不太懂,路上所遇之人,紛紛是避而遠之,且這些路人也全都是古裝打扮。
而當他看到那古代的城門時,他才漸漸意識到自己可能穿越了。
然而,更魔幻的還在後面,他似乎捲入一場命案。
但是由於語言有所差異,導致雙方交流起來,是異常困難,他就連自己的名字都說不清楚。
在他什麼都沒有弄清楚前,就被扔入了大牢。
還是在牢中與其他犯人交流時,這才漸漸學會這裡的話,也終於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
原來他穿越到北宋熙寧年間。
而那日救他上來的女子,名叫阿雲,乃是登州蓬萊縣人,一年前母親去世,其族叔便將她許配給隔壁村一個名叫韋阿大的農夫。
此人據說是奇醜無比,且遠近聞名,而阿雲據說又生得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同樣也是遠近聞名的美女。
阿雲自然是不願意,但這可是封建社會,婚姻大事可容不得女子做主,多半女子忍忍也就過去了,畢竟再醜的人看多了也就不醜,再帥的人,天天看,也就那樣。
剛烈一點的女子,也就是自尋短見。
但這位阿雲可不一般,她當日趁着夜色,帶刀潛入隔壁村,刺殺正在田邊守夜的韋阿大,可她到底是一名弱女子,揮了十餘刀,結果無一命中要害,只是砍斷韋阿大一根手指。
但由於害怕,且又見韋阿大滿身是血,阿雲自以爲殺死了韋阿大,便匆匆離去,而在回家的路上,剛好遇到也不知道是不是溺水的張斐,故將張斐救下。
恰好有一個經過的柴夫看到阿雲與張斐摟抱在一起,故此官府在追尋阿雲殺人動機的時候,就懷疑阿雲與張斐通姦,二人合謀謀殺韋阿大。
更要命的是,當時張斐聽不懂他們說什麼,無法解釋,直接就被關押起來。
這一關可就是三月之久啊。
面對這無妄之災,張斐是一度絕望。
在封建時代下獄,十有八九都出不來,不過他在懂得一些這裡的語言之後,便立刻做出解釋,期間由於他還不懂“斐”字的讀音,故自報張三。
好在這知州也不糊塗,如今那阿雲已經認罪伏法,又經過再三調查,終於斷定阿雲交代都是事實,而張斐並非是她得姦夫。
至於張斐胡編的那一套來歷說明,由於宋朝商業繁榮,來往商人頗多,並且隱匿戶籍之事,比比皆是,官府倒是沒有怎麼仔細去調查,因爲可是一個非常繁瑣的工作。
關鍵這跟此案沒有絲毫關係。
故今日將張斐給了放出來。
可是,對於張斐而言,這忍一時越想越虧啊!
退一步是越想越氣啊!
滿腔的怒火和憋屈,彷彿要炸開他的胸膛,他急需一個發泄的地方。
出得府獄,他便繞道來到官府大門前,望着莊重的府衙大門,他先是深吸一口氣,然後就直奔大門而去。
可畢竟這裡一州府衙,而不是小縣城的縣衙,門口時刻有着衙差站崗,突然見一個蓬頭烏面的男子衝了過來,立刻上前將其攔住。
其中一名衙差厲聲喝止道:“站住!此乃官府重地,不得擅入。”
張斐臉上戾氣一斂,但又是理直氣壯道:“我是來告狀的。”
說着,他便掏出一封在牢中就已經寫好的血書遞上。
他以前是專門研究過古代司法,也翻閱了大量書籍,大部分的繁體字,他還是會寫的。
“告狀?”
守衛二人顯得有些詫異,但見那又是一封血書,也不敢怠慢,其中一人便讓張斐在此稍等,另一人立刻轉身入得大門。
過得半響,但見一個留着八字鬍的中年人出得門來。
此人名叫劉海,乃是府中慕客,專門負責審查、傳遞狀紙。
“何人告狀?”
“是我。”
張斐立刻答道。
劉海定睛一瞧,只覺此人有些面熟,但一時又想不起在哪裡見過,懷着好奇,他接過狀紙先看落款,頓時恍然大悟,擡頭望着張斐道:“是你?”
張斐頷首微笑道:“是我。”
劉海眉頭一沉,又看向狀紙,片刻之後,面露駭然之色,當即就命門口衙差先將張斐拿下,自己則是急匆匆往裡面跑去。
門前的衙差,雖然已經將張斐擒住,但心裡也很好奇,他們在府衙做事多年,這情況可還是頭一回見到。
人家是來告狀的,爲何要將他拿下?
難道又是一樁驚天大案?
其中一個衙差終於按奈不住好奇,向張斐問道:“小哥,你這告得是何人,又是爲何事?”
張斐回答道:“我狀告之人名叫許遵。”
許遵?
挺耳熟的呀!
忽然間,其中一個衙差反應過來,又驚又怒地指着張斐道:“大膽刁民,竟敢狀告我們知州。”
原來這許遵不是別人,正是登州知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