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察哥終究是老了。
已經五十多歲的人,這幾年還沉迷酒色,體力早就大不如前。
他從毛烏素沙漠奔襲而來,中途只短暫休息過兩次,並且還頂着沙塵暴行軍。在鹽州城十里外等待天黑,也只休息了一個時辰,然後狂奔而來直接投入戰鬥。
人困馬乏!
按李察哥的想法,是可以一舉奪城的。
即便城外有明軍哨騎巡邏,吹號示警提醒城內守軍,守軍在夜間也很難快速佈防。
此時此刻,身後一股大明騎兵緊追不捨。李察哥兩次吹號,讓麾下騎兵分開逃跑,還多次派出騎兵斷後阻擊。
負責斷後的西夏騎兵,懾於李察哥的威勢,勒馬減速轉身禦敵。
但當吳璘率軍衝過來,這些西夏騎兵心驚膽戰,突然又不敢肉身阻擊明軍,還隔着三四十步就一鬨而散。
吳璘根本不理這些潰敵,他認準了李察哥的本隊。
雖然黑暗中看不清楚,但在這種情況之下,居然還能派兵斷後,不斷吹號下達指令,那麼前方肯定有一個西夏大將。
漸漸的,沒人有勇氣給李察哥斷後了。
李察哥把身後騎兵分開,朝着三個方向逃跑,吳璘依舊在攆着李察哥追趕。
李察哥着實想不通,追來的那個敵將,是怎麼認出自己的?
很簡單,其他方向多爲部落騎兵。
而一直跟在李察哥身邊的,卻是他的親兵和鐵鷂子。
去年被韓世忠、岳飛打殘之後,李察哥把活着逃回的親兵與鐵鷂子,重新整編爲一支千餘人的精銳騎兵。
即便在黑夜之中敗逃,這支精銳騎兵都顯得與衆不同。
他們逃得更整齊有序。
而且還自動“隔絕”友軍,其餘那些部落騎兵,總是跟他們隔着一段距離,似乎離得太近了就是一種冒犯。
換成姚平仲追過來,肯定也能發現端倪。
可惜姚平仲一開始就追錯了,他追擊的是鹽州都統衛慕孝良。
李繼遷的親媽姓罔。
李元昊的親媽姓衛慕。
這些姓氏都是西夏大族,文官武將職位多被他們佔據。
衛慕孝良爲了逃命更加瘋狂,直接往死裡跑馬衝刺,仗着胯下良駒一路飛奔,把自己的親兵全都甩下,獨自一人騎馬消失在夜色之中。
像這種情況,他麾下的部隊等於廢了,一兩個月都難以重新聚集。
姚平仲追殺半天,終於逮到個像樣的敵將。
那傢伙馬失前蹄跌落在地,用極爲流利的漢話呼喊:“莫要殺我。我兄長是御史中丞熱辣公濟,任得敬的女兒就是我兄長安排進宮的!我叫熱辣公仁,我可以帶你們去打懷州!饒命,饒命啊……”
党項姓氏皆爲音譯,史書、公文、碑文、佛經、官印記載的姓氏多達百餘種。
姓“熱辣”不算什麼,還特麼有姓“伊朗”的。
當然,這一百多個姓氏當中,往往好幾個可歸爲一個。比如伊朗、異浪、易浪,其實屬於同一姓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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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綁了!”
姚平仲吩咐一聲,繼續率兵去追擊潰敵。
荒野之上,無數西夏騎兵四處奔逃,甚至已經搞不清方向。有時聽到左邊傳來馬蹄聲,就嚇得他們轉向往右邊,逃了一陣才發現自己在奔回鹽州城。
剛開始都跟着各自的酋長、牧主跑,逃着逃着就誰也顧不上。
也沒人敢停下來吹號了,他們害怕把大明騎兵引來。因爲吹號就意味着沒有失去組織度,會成爲大明騎兵的重點追殺對象。
李察哥也不敢再吹號,但始終甩不開吳璘。
長途奔襲而來的李察哥,在逃出十多裡之後,就因人困馬乏被越追越近。
那些親兵和鐵鷂子,隊形也越跑越散,不斷有人故意轉向遠離李察哥。
“啊!”
身後一聲慘叫傳來,嚇得李察哥連忙伏身加速,那是他的一個親兵遭到攻擊。
“有盔纓的必是西夏大將!”一個大明騎兵喊道。
“追盔纓!”
“追盔纓!”
一聲一聲呼喊傳來,李察哥伸手去摸頭盔,發現他頭頂確實有盔纓。
他連忙扯開頭盔繩索,取下頭盔順手扔掉。
李察哥打馬再次加速,瘋狂鞭笞馬臀,已經顧不上會跑死戰馬。
全速衝刺逃跑,跟背插雙翅一樣,就差沒有離地飛行了。
吳璘無論怎樣催動戰馬,往死裡追都追不上,這是彼此戰馬的碾壓性差距。
李察哥把所有人都甩開一大截,包括他自己的親兵。
逃了,居然讓李察哥逃了!
吳璘大喊:“一直追。他這樣逃不遠,戰馬很快就要被累死!”
李察哥不敢有絲毫停頓,始終瘋狂打馬飛奔。
也不知逃了多久,天色都微微發亮了,李察哥終於不再鞭笞戰馬。
他想慢慢減速停下。
可胯下戰馬失了鞭策,彷彿被抽去全身力氣,前腿發軟突然摔倒,把李察哥給甩飛出去。
李察哥摔得七葷八素,腦子暈乎乎的,渾身劇痛站不起來。
緩了好一陣,他雙手撐地想爬起,卻感覺右臂一陣劇痛,卻是剛纔落馬把手臂摔骨折了。
李察哥疼得渾身冒汗,廢了老鼻子勁,單手解開掩膊和膊披。繼而又解身甲,把前胸後背的甲冑卸掉,瞬間就感覺輕鬆了一大半。
他緩緩走向馬兒。 這匹出自甘州馬場的極品良駒,此刻倒在地上不停抽搐吐白沫,可憐巴巴的望着主人。
肯定是活不成了。
李察哥的右臂無法用力,左手拔刀貼着馬脖子。
藉助渾身力氣按下一抹,鮮血從馬頸噴涌而出,李察哥伸嘴過去喝馬血。
既讓戰馬從痛苦中解脫,又能補充自己的體力。
用馬血把肚子灌飽,李察哥站在荒野中,舉目四望空無一人。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因爲忘了是往哪個方向跑的。害怕明軍徑直追來,他還在中途側轉了方向。
李察哥脫掉所有甲冑,又割了兩塊馬肉,用衣服兜着往東北走。
他不敢往西,就算沒有遇到明軍,也會餓死在半荒漠帶。
東邊雖然早已被明軍佔領,但有山巒和水源,不容易餓死渴死,也不容易被明軍抓到。
足足走了一整天,李察哥進入丘陵地帶。
他骨折的那條手臂,已經腫得變大了一圈。夜間來到某處山谷休息,一覺睡醒頭昏腦脹,渾身滾燙正發着高燒。
他掙扎着想爬起,終究還是放棄了,昏昏沉沉睡過去。
迷迷糊糊之間,李察哥感覺有人在叫喊。他艱難的睜開眼睛,看到一個獵戶,頓時欣喜道:“我……”
喉嚨刺痛,聲音嘶啞。
“救我……”李察哥有氣無力道,“我……是……晉王……李察……哥……”
獵戶狂喜:“你真是晉王?”
李察哥此刻點頭都覺吃力,眨眼睛說:“是我……”
獵戶擡腳往下猛踩,而且是踩李察哥骨折的手臂。
“啊!”
李察哥一聲慘叫,頓時又驚又怒,忍痛去摸腰間佩刀。
卻是摸了個空,原來他的刀在獵戶手中。
獵戶笑道:“正好拿你去領賞。想活命就別亂動,老老實實讓我捆起來,活晉王總比死晉王更值錢。”
李察哥果然不動了,開始套話轉移對方注意力:“這是哪裡?”
獵戶說:“狐狢谷。”
“原來是到了狐狢谷……”李察哥一臉悲苦。
當年李繼遷兵敗至此,田欽祚率軍從萬井口殺來,李繼遷被打得逃去地斤澤舔傷口。
那是李繼遷最落魄的日子。
自己能像老祖宗一樣東山再起嗎?
“手伸過來,老實點!”獵戶呵斥道。
李察哥說:“胳膊……斷了,用不上力。”
獵戶伸手去扯,李察哥痛聲慘叫。
藉着疼痛刺激,李察哥猛地轉身反撲,嚇得獵戶一刀劈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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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刀砍在李察哥臉上,當即就把他砍趴下。
獵戶害怕再出意外,乾脆又補上幾刀,活生生把李察哥砍死。
西夏一代名將、晉王李察哥,就這樣死在一個獵戶手中。
當年,西北第一神將劉法,被童貫逼着孤軍深入,突圍時掉下山崖摔斷腿,竟被一個西夏運糧兵殺死。
李察哥看到劉法的屍體,還唏噓感慨一番,而今終於輪到他了。
獵戶提着李察哥的首級,飛快往附近的萬井口跑去,距離寨牆老遠就喊道:“不要射箭,不要射箭,晉王李察哥首級在此!”
萬井口寨只有幾百駐防軍和民夫。
駐防軍甚至聽不懂獵戶在說什麼,還是本地民夫聽明白了:“將軍,大功來了,外面是西夏晉王李察哥的首級!”
守將只是鳳翔府駐防軍的營長,一個二線部隊低級將領,被扔到萬井口駐守寨堡而已。
他完全沒想過自己能立功,只盼着早點結束戰爭。
一顆人頭居然送上門了!
守將帶着本地民夫,趕緊把獵戶叫進來問話。接着又去尋找李察哥的屍體,並派人去鹽州城和白池城報信。
……
卻說罔存禮那邊,苦苦等候一日,沒等到李察哥返回,卻見到逃回來的騎兵。
“我軍大敗了。”
“晉王呢?”
“不知道。晉王還沒回來嗎?”
“晉王不會被俘吧?”
“……”
留守在此看守牲畜的騎兵,還有那些陸續逃回的騎兵,變得越來越驚恐迷惘。
突然,有一個酋長拔刀而出,毫無徵兆的挾持罔存禮。
“你要作甚?”罔存禮大驚。
那酋長對其他西夏將士說:“大夏肯定沒了,今後只能效忠朱皇帝,否則拿不回咱們的草場和牧人。這廝的女兒是皇后,正好捉了去獻給大明天兵!”
衆人反應過來,都覺得有道理。
罔存禮得知自己暫時不會死,竟也厚着臉皮說:“我早就想投明瞭,諸位兄弟萬萬不要殺我。你們把我禮送去見明軍將帥,我帶着明軍去興慶府勸降小皇帝。等拿下興慶府,咱們都有潑天的功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