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延年進京之時,正是陽春三月。
都還沒下船,就已見識到洛陽風物。
不論達官貴人,還是販夫走卒,個個頭上皆簪牡丹花。
整個洛陽,是一片花的海洋。
劉延年還是第一次到洛陽,被這番盛景所吸引,忍不住也想買花簪首。
“賣花咯,賣花咯!”
船剛靠岸,就有幾個少男少女,提着花籃往前面擠。
大的十四五歲,小的十一二歲,身上衣服都比較廉價,一看就是平民家的孩子。
他們高舉着花籃,朝正在下船的旅客叫賣。
“多少錢一枝?”劉延年旁邊一人問道。
“五文!”
“我這種三文。”
“我還有十文的,名貴得很。”
“……”
那人很快買一朵牡丹簪上,劉延年也掏錢買了一朵十文的。
他帶着僕人,選定一間客棧住下,然後就在洛陽城裡瞎溜達。
行至一處街道,卻見旁邊的巷子裡,居然擠着一大羣人,甚至還停靠着幾輛馬車。
難道是哪位大臣的府邸?
劉延年好奇走過去,詢問擠在人羣外圍的:“這是哪家府邸?”
“楊員外家。”那人回答。
劉延年又問:“可是六部哪位員外郎?”
那人笑道:“是做生意的楊員外。”
商賈之家?
“門開了!門開了!”
這些人開始大喊大叫。
但院門只開了一丁點,有家僕探出腦袋喊道:“莫聽歹人造謠,俺家不賣魏花!”
劉延年當場無語,擠這麼多人,居然是來買花的。
而且主人還不賣。
“魏花”是洛陽牡丹當中的花王,當年魏家還沒衰敗的時候,想入園賞花必須買門票。
一張門票十多文錢,魏家每天能收十幾貫。
那可是宋初,物價還不貴!
後來園子獻給皇室,皇室又賜給寺廟。僧人把牡丹植株全賣了,花圃開墾爲耕地,改種麥子和桑樹。
漸漸的,麥子和桑樹也沒了,變成寺廟的後花園。
如今,寺廟也被朝廷取締,改建爲住宅和店鋪。
“魏花”雖已散入百姓家,但數量極爲稀少,根本沒人願意拿出來賣。
名氣稍次的“姚黃”,倒是比較容易買到,一支花大約值錢兩三百文。這是因爲漸漸傳開了,以前稀少的時候,一支“姚黃”價值千文錢。
想要嫁接也可以。
嫁接一次“魏花”,不管是否成功,一百石米就沒了——嫁接費!
“姚黃”要便宜些,剛開始也是一百石米,現在嫁接一次只需二十石。
劉延年聽完那人的講述,連連搖頭道:“牡丹不可食,怎能如此靡費錢財?”
“你這外鄉人曉得什麼?”那人鄙視道。
劉延年繼續溜達,到處都是花花花花花……
來到大明遷都之後才改名的朱雀大街,只見有父子擁着一株異品牡丹,站在街邊被無數百姓團團圍住。
忽地,有幾個富家子騎馬奔來,沿途大喊道:“誰有異品?誰有異品?”
“這裡,這裡!”圍觀人羣迴應。
“讓一讓,勞煩讓一讓!”
幾個富家子擠進人羣中,仔細觀賞之後驚歎連連。
其中一人問道:“你這整株怎賣的?”
擁花者說道:“不賣。若要賣花,俺就去花市了,怎來這朱雀大街?”
那富家子開價道:“三十貫!”
人羣中有個富商笑道:“賢侄你儘想些美事,俺開價五十貫他都不賣。”
擁花者說道:“俺在這裡等着獻給太上皇。”
此言一出,想買花的人立即放棄。
獻花屬於洛陽傳統,發現異品之後,底層平民會賣給富戶。
但只要稍微不愁吃穿的,就會盡量培育出副本。然後,把其中一本獻給皇帝或宰相,這種異品頓時變得身價百倍。
獻花者不僅能獲得皇帝、宰相的金錢回饋,手裡剩下那本也將成爲下金蛋的母雞。
牡丹花王“魏花”,當初就是一個樵夫獻給宰相的。
不過沒啥副本可言,是宰相獲此野生異品之後,親手把“魏花”培育成一個品種。
太上皇會從這裡路過?
劉延年的關注點明顯不同,他認爲太上皇是仁君,也想在這裡攔着勸諫。
不對,不能向太上皇進諫!
現在是皇帝執掌大明,自己跑去勸諫太上皇,恐怕會真個惹惱了皇帝。
劉延年是自願給人當槍使,並非他真就那樣傻。 “太上皇進城了!太上皇進城了!”
車駕從城外徐徐而來,圍觀人羣自發散開,讓出一條道供獻花者走出。
異品牡丹植株挺大,獻花者跟兒子擡着走,身後衆人緊緊跟隨。
朱國祥隔三差五要去城外試驗田,身邊帶着的侍衛並不多。
此刻侍衛們如臨大敵,分出一人過來質問:“你們在此扎堆聚集,阻攔太上皇車駕是何用意?”
獻花者猛地跪下:“草民範大中,有異品牡丹獻給太上皇!”
侍衛連忙呼來同伴,二人小心翼翼擡走,回到馬車旁邊說:“陛下,有百姓獻上牡丹異品。”
朱國祥是懂牡丹的,這源於當年的艮嶽。
艮嶽就栽培了許多名貴牡丹,朱國祥甚至幫宋徽宗搞過嫁接。還用秋水仙鹼誘導多倍體變異,想整出一株異品牡丹討好宋徽宗。
可惜,多倍體牡丹的成功率太低。
仔細欣賞片刻,朱國祥點頭讚道:“葉片繁多,色如鵝黃,便叫做千葉鵝黃吧。”
“好名字!”
被侍衛隔開的百姓,靠得較近的幾人聽到,立即高聲讚歎太上皇賜名。
朱國祥又把獻花的父子叫來:“我雖喜歡牡丹,但不願奪人之美……你不要說話。我若收了你的花,有人獻寶又該不該收?此例一開,地方官員爭相進貢,豈不成了昏君的花石綱?賜一個花名足矣。”
獻花者連忙跪地謝恩:“多謝太上皇陛下賜花名!”
有太上皇賜名,這株異品牡丹必定身價倍增。
劉延年不僅感嘆:“真是聖明仁君啊。有此聖君,社稷萬民之福也。”
心中還默默加一句:咋就退位了呢?
不僅劉延年在讚歎,現場百姓也在讚歎。
宋徽宗當年爲了修繕洛陽皇宮,也曾下令徵發花石綱。洛陽本地百姓,很多都被抓去服役,周邊鄉村的牛都被殺完了——取牛骨磨粉熬製灰漿。
此刻聽太上皇說,害怕花石綱而拒絕收下牡丹,老百姓下意識的就想起宋徽宗。
兩相比較,眼前這位纔是好皇帝啊。
嗯……好太上皇啊!
太上皇車駕繼續前行,漸漸駛入皇城之中。
而剛纔獻花的地方,已經瘋狂起來。
只因朱國祥親自給牡丹賜名,這株最高出價五十貫的牡丹,當即就有人呼喊道:“俺出八十貫!”
“一百貫,你快賣給我!”
“一百五十貫。”
“一百八十貫,這價錢已經很高了。”
“太上皇賜名的異品,你一百八十貫就想買?俺出兩百貫!”
“……”
獻花的父子卻洋洋得意,笑着說:“這株異品,太上皇賜名千葉鵝黃。俺是不會賣的,嫁接倒是可以。再過幾個月,到了適合嫁接的月份,伱們拿着錢財來尋俺便是。俺怕傷了母本,一年只嫁出一枝,誰出價高就嫁給誰!”
父子倆擡着異品牡丹,樂滋滋朝家裡走。
許多洛陽市民一直跟着,不斷對這株異品發出讚歎。
那場面,就好像釣魚佬扛着大魚遊街,一羣釣友馬屁如潮狂吹其釣技。
“那株異品確實不俗。”接近皇城,馬車裡坐着的沈有容說。
李清照笑道:“相比魏紫姚黃還是差了許多,品相倒是跟那左花(千葉紫的一種)類似。”
安小妹說:“魏紫和姚黃再好,也不如皇宮裡那株陰陽臉。”
“就是名字太……唉,皇帝取的名字。”李清照不禁感慨。
皇宮裡也有一本異品牡丹,是朱國祥用秋水仙鹼搞出來的。
多倍體牡丹的成功率極低,成活率也低,養着養着就死了,而且很難嫁接和種植。
朱國祥純粹當成調劑品打發時間,用0.5%到1%濃度的秋水仙鹼,反覆誘導實驗了近十年。目前成活的也就那麼幾株,真正的極品只有一株“陰陽臉”。
名字是朱銘取的,同一株牡丹,開白色和藍色兩種花,估計種子就屬於雜交品種。
如果想把這種多倍體異品,從單一植株變成一個品種……很難!
幾百年後,用現代科技都無法保證。
如果成功了,那屬於運氣爆棚。
比如“首案紅”這個品種,鬼知道是怎麼出現的。極有可能是誤打誤撞雜交而成,莫名其妙就成了一種能夠繁殖的三倍體牡丹。
朱國祥現在生活愜意,整天陪老婆孩子玩耍,時不時出城搞一搞農業研究。
今天回皇宮,直接帶着老婆們伺候牡丹去了。
多倍體牡丹的花期更晚更長,那株陰陽臉到現在還沒開花呢。
朱銘卻忙得一批,春季政務極多。
他正在看魏良臣發來的丈田報告,對於清丈田畝的進度極爲滿意。
朱銘卻不知道,有人跑來京城碰瓷。
此時此刻,劉延年站在皇宮東城外,看着前方那面登聞大鼓。
事到臨頭,劉延年害怕了。
他想要沽名釣譽,卻又不敢敲登聞鼓。
他沒有官身,不敲登聞鼓怎麼勸諫天子?
在登聞鼓前走來走去,猶豫徘徊許多,劉延年還是選擇默默離開。
或許,明天就有勇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