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份密奏,很快就送到京城。
江西都指揮使鞏休發來的,而且還是他親手所寫,並沒有讓書吏潤色和代筆。
“陛下,俺真沒貪什麼,只是收了禮。俺辦六十壽宴時,好多人來送禮,有的還是老部下,不收實在抹不開面子。後來有人求辦事,俺心想也不是甚大事,就隨便打了幾聲招呼……”
“俺要的不是錢,俺要的只是面子。俺跟隨陛下起兵以前,也是個挖金礦的,家裡還有點積蓄。俺也不好女色,就喜歡喝幾口酒,喜歡出門前呼後擁的……”
“那些混賬經常請俺喝酒,喝了酒就稀裡糊塗答應幫他們辦事。酒醒了俺就後悔,但都是朋友和老部下,又不好跟他們翻臉……”
“這回的事情鬧得太大,謝澹那幾個鳥人,還想拉着俺一起遮掩。怎能遮掩得了?吉安府駐防軍鎮壓亂民,打了勝仗是要報功請賞的。報捷文書發到俺這裡,俺壓了半個多月,是越想越害怕……”
“俺有罪,收了許多禮,還佔了千餘畝地,抄家流放殺頭都行。”
“但俺有六個兒子,四個兒子追隨陛下漢中起兵,還有一個兒子在洪武元年當兵。到現在,一死一殘。他們都是忠於陛下的好漢,請陛下放過俺那些兒子……”
“謝澹他們幾個,平時看起來像清官,爲政也極有手段。俺真不知道他們在攤丁入畝時胡來,弄出民變俺才感覺不對勁……”
看完鞏休發來的密奏,朱銘又生氣又無奈。
敢寫信自首,那就肯定沒有大問題。或者說,不會過份歪曲事實,因爲朝廷肯定徹查此案。
鞏休是洋州山裡挖廢金礦的匪寇,當年帶着四個兒子和數百青壯,第一時間趕來投靠朱家父子的起義軍。第五個兒子成年之後,也加入軍隊爲大明作戰。
前後五個兒子參軍,在戰場上一死一殘。
妥妥的從龍功臣,而且屬於忠烈之家!
這混蛋現在犯事兒,竟不是爲了錢,也不是爲了權。
而是江湖義氣好面子,喝幾口酒便忘了姓什麼。酒醒以後明知不應該,但他已經做出承諾,於是就不好意思反悔。
在鞏休的固有觀念當中,他的義氣,他的承諾,他的面子,是大於國法和軍法的。
思來想去,朱銘還是手擬中旨,對鞏家父子網開一面。
鞏休本人,嚴厲調查,該怎麼判就怎麼判。
鞏休的幾個兒子,調查之後如果沒問題,那就特許免於連坐。如果有犯罪行爲,也該怎麼判就怎麼判。
朱銘拿着這份密奏,扔給從東溪園散心回來的朱國祥。
“這鞏休當年多精明一個人,有腦子有手段,現在怎麼變傻了?”朱銘躺在椅子上嘆息。
朱國祥仔細把密奏看完,說道:“膨脹了唄。他年齡比較大,帶兵時又犯過錯,所以才退出一線部隊。那麼深厚的資歷,立過那麼多戰功,卻只撈到一個都指揮使和伯爵,他心裡肯定是有怨氣的。”
“他在地方上躺平了,很難繼續升遷,在乎的只剩面子和義氣。又覺得朝廷一直虧欠他,自然不把國法放在眼裡,甚至存在故意踐踏法律的心理……”
朱銘非常痛心:“說句不負責任的話,以他的資歷和戰功,只要在軍隊裡別亂搞,誰他媽會去查他啊?就算是收禮和佔地,只要不做得太離譜,御史肯定睜隻眼閉隻眼。但這混蛋,還是把吉安府駐防軍的報捷文書,壓了足足半個多月。實在是害怕無法壓住,才寫密信把事情捅出來。他一開始就存着欺瞞朝廷之心!”
還有一點,朱銘沒有直接說穿,那也是讓翟汝文退休的主要原因。
一個吉安知府,一個江西都指揮使,奏報此事都不走正規流程,不約而同的選擇密奏的方式。
因爲他們兩個都知道,布政使謝澹是翟汝文的姻親。所以害怕正規公文,發到中央有人攔住,甚至擔心翟汝文才是幕後黑手。
……
人逢喜事精神爽,柳瑊似乎年輕了十歲。
他依舊穿得極爲樸素,兩套官服用於換洗,已經好幾年了也不扔,甚至還他孃的打着補丁。
柳瑊迫不及待搬進首相官邸,身邊只有一個老妻一個老妾,以及幾個跟隨多年的僕人照顧起居。
每餐嚴格定量,肉都不能放太多,平時皆以素食爲主。
柳瑊把妻妾奴僕都叫來:“吾今爲首相,更應以身作則。你們出門,不可張揚,不可仗勢欺人。便是被販夫走卒衝撞,也要和顏悅色相待。一切登門拜訪者,通通婉言謝絕,更不能收受禮品。聽明白了嗎?”
“明白了。”妻妾奴僕連忙應聲。
柳瑊又給散在外地的兒孫寫信,告誡子孫不可貪贓枉法,應當勤勉忠心的爲國做事。
當天晚上,還開始動筆編寫《柳氏家訓》,教導子子孫孫做人做事的原則。
寫到二更天,柳瑊美滋滋去睡覺。
由於太過興奮,實在是睡不着,盤算着什麼時候退休。
他年齡大了,別無什麼追求,當上首相的第一天就考慮致仕。立即辭職肯定不行,那是在打皇帝的臉!
柳瑊仔細思考之後,決定再幹半年就申請病退。三請三辭之下,估計總共能做首相八九個月。
他也懶得培植親信,避免惹出一身騷。
當然,爲官這麼多年,基本能力還是有的。
次日正式上任,柳瑊搬進首相辦公室,各種政務處理得有條不紊。
而且他還懂得放權,讓其他幾位閣臣多做事。自己只負責審閱、把關和拍板,一般不推翻閣臣們的意見,實在分歧過大就召集閣臣投票解決。
和諧,太和諧了!
大明開國以來,最和諧的一屆內閣出現。
漸漸的,柳瑊就有了外號:泥塑宰相。
朱銘在瞭解情況之後,很想一腳踹過去。見過躺平的官員,沒見過這麼躺平的首相!
要知道,柳瑊年輕的時候,可是以“剛直”著稱。
柳瑊先是反對濫發鐵錢,把童貫往死裡得罪,因爲童貫在用鐵錢給西軍發餉。
被連續貶官調任三次,柳瑊又以知州身份,成功鎮壓河北賊寇張巖。趕來平亂的勝捷軍,因爲錯過了戰事,直接殺良冒功屠掉數百村民。
勝捷軍是童貫的私軍,到哪裡都能橫着走。
柳瑊卻不管那許多,下令誅殺殘害村民的將官,結果再次被童貫彈劾降職。
這樣剛正不阿、不畏強權的人,到老了做宰相居然躺平,只想着安安穩穩幹到退休。
單獨把柳瑊叫來,朱銘表揚道:“柳卿自任首相以來,諸事有條不紊,朕心甚慰。”
柳瑊笑着回答:“此皆閣內衆臣之功。”
表揚完了,就該批評。
朱銘說道:“幾位輔相頗爲苦惱,一些並不要緊的政務,也被柳卿召去商議投票。最頻繁的時候,內閣一天投票了四次,而且當天沒有要事發生。細心謹慎固然是好的,但恐怕會拖慢內閣辦事的效率。”
柳瑊臉上的笑容凝固,惶恐作揖道:“臣考慮不周,有負陛下信任。臣一定改正!”
柳瑊確實改正了。
他把有分歧的政務歸攏,在下班之前召集內閣投票。閣臣們就不用反覆來回跑,一次性挨個投票即可,等到第二天再把票擬交給皇帝。
朱銘得知詳情,簡直哭笑不得。
那些需要投票的政務,柳瑊真就不能獨自搞定嗎?
非也。
這貨是害怕出問題,不願承擔責任。於是拉着閣臣一起投票,引發啥後果大家共同背鍋。
又是內閣下班的時候,閣臣們今天投票處理了七樁政務。
是的,改正之後,投票次數變多了。
反正不需要來回跑,趁着快要下班,一股腦兒投完就搞定,多投幾次不耽誤時間。
錢琛離開投票會場,看着柳瑊忙碌的身影,搖頭嘆息:“這位柳相,真是一言難盡啊!”
“他年輕時也敢作敢爲的,”李含章突然問道,“你說等我們老了,會不會也變成這樣?”
錢琛道:“應該不會吧。他這樣做首相有甚意思?跟廟裡的泥菩薩一樣。”
李含章說:“這人應該幹不長久,可能已經想着退休了。他這般處理政務,麻煩不會粘身,又在內閣人嫌狗棄,還讓陛下非常不滿。等再幹幾個月請辭,所有人都巴不得他趕緊走,到時風風光光就榮歸故里了。”
“也算……極有智慧之人。”錢琛努力想出一個形容詞。
李含章感慨:“何止智慧?已經老而成精了。等他致仕歸鄉,再隔三差五召開文會,請同鄉士子寫文章吹噓。吹他清廉無私,吹他不戀權財,今後必定美譽天下。對了,他年輕時還不畏強權,這個也能濃墨重彩的讚頌。百年之後,他必成爲官員榜樣、士人楷模。”
“哈哈哈哈!”
錢琛忍不住大笑:“俺着實服氣了,柳相有大智慧啊,可惜咱們學不來這本事。”
李含章卻表情嚴肅道:“他能這般,是因爲他有底氣。他行得正、坐得直,年輕時剛正不阿,到老了清廉如水。做人做官能到這種地步的,尋遍天下又找得出幾個?”
錢琛也收起笑容,點頭說:“確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