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水蜿蜒東流,河面船帆如織。
相起比碼頭上的繁忙,濟南城內要冷清許多。
朱銘站在城樓眺望一陣,忍不住問:“濟南府城的廓坊戶還剩多少?”
令孤許回答:“兩萬出頭。”
朱銘聽得沉默無語,比他想象中的人口更少。
戰亂和饑荒,老人很難撐過去,戶均人口估計只有兩三個,反正絕對不會超過四個。
也就是說,濟南作爲山東的省城,城市內外居民僅剩七八萬。
張叔夜指着遠方說:“濟南城多次被賊寇圍困,但只有一次被賊人攻破。每次無法破城,賊寇就劫掠郊外鄉鎮。附近的劉宏鎮、孫耿鎮、遙牆鎮、回河鎮……都被賊寇反覆劫掠過五六次。去年雖然安置了大量流民,但這些鄉鎮還是人口稀缺。就連一些大地主,也招不足佃戶,只能將自己的田產拋荒。”
大地主能招到佃戶纔怪了,山東官府鼓勵開墾,是個人都能分到土地。
能種自家地,爲啥要佃耕地主的?
如今山東那些地主,都把佃戶當成菩薩供着,生怕家裡的佃戶撂挑子不幹了。他們之所以還能留住一些佃戶,純粹是靠以前借出的高利貸。
但大明朝廷,已在重災區域推開“減租減息運動”。
日期太久的高利貸,官府根本不承認利息,等於鼓勵貧農只歸還本金。超過二十年的舊債,甚至連本金都不用還。利息過高的近期欠債,官府也定了最高息,超過的部分同樣不認。
省府州縣各級官員,每個月都派出衙前吏,騎馬坐船到鄉下反覆宣傳政策。
這些政策,越來越多農民知道。
欠債農戶都是一半佃耕債主家的地,另一半種官府給自己分的地,然後省吃儉用分期償還祖祖輩輩欠下的錢。
大地主由於缺乏佃農,沒有能力違抗官府,只能捏着鼻子認了。
一旦地主們逼迫太甚,佃戶直接選擇舉家跑路。反正山東各府都在安置流民,跑去官府報道就能分到拋荒土地。
“濟南這邊,是不是有個辛氏?”朱銘問道。
張叔夜在濟南爲官多年,對這裡非常熟悉:“是有一個辛氏,宋真宗年間遷來的,做過大理寺評事。祖孫四代皆出進士,在濟南頗有名望。他們就住在東邊的遙牆鎮,那裡幾年時間遭賊寇掠了四回。”
“現在如何了?”朱銘問道。
張叔夜說:“別的臣不太清楚,但辛家有個辛贊,是故宋末年進士。他回家丁憂不久,便遇到賊寇劫掠,隨家人逃到城內避難,還曾協助臣守禦濟南。臣去年向朝廷舉薦此人,如今放去浙江做縣主簿了。”
這個被舉薦的辛贊,就是辛棄疾的爺爺。
爺爺才考上進士幾年,風華正茂的年紀,孫子肯定還沒出生啊。
朱銘懶得解釋爲啥突然問起辛家,低聲呢喃着離開城樓。張叔夜和令孤許二人,隱隱聽到太子在念着:“醉裡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
次日。
朱銘騎馬來到東郊,看到大片大片的棉花地。
趙桓跟隨勸農所主官前來拜見,他在這裡已經工作大半年。
“只你們四個?”朱銘問道。
趙桓的上司回答道:“回稟殿下,山東的勸農官,暫時只有十二人,分散在歷城、鄄城與諸城。”
朱銘又問:“這裡只四人,你們忙得過來嗎?”
那官員回答:“勸農官雖只有四人,卻還招了十多個差吏。平時下地耕種,也是花錢請附近農戶幫忙。”
朱銘走到棉花地裡,望着兩米多高的棉花樹:“這就是棉花?”
那官員說道:“這些都是樹棉,那邊還種着草棉。”
“這東西能培育矮化嗎?”朱銘問道。
那官員說:“只能試試看,每年挑選植株矮、開花早、花朵大的留種。還會挑出一些,跟草棉進行雜交。”
朱銘讓侍衛拿來銀元賞賜:“辛苦諸位了。”
“忠君愛民,並不辛苦。”四個勸農官極爲高興。
又觀賞一陣棉花試驗田,朱銘也就看個熱鬧。他選個地方一屁股坐下,只把趙桓叫到跟前,餘者都很有眼力勁的自己走開。
“坐吧。”朱銘說。
“謝殿下。”趙桓也不扭捏,乾脆利落的坐在田埂上。
朱銘問:“還習慣嗎?”
趙桓回答:“來了山東,同僚都嘴嚴得很,並無幾人認識臣,比在東京被人指指點點好受多了。”
“也好。”朱銘也不知該說啥。
趙桓是個長期壓抑且沒主見的人,讓他主持大事純屬災難。
現在換了生活環境,情緒也不再壓抑了,而且不用自己做主了,每天搞農業研究就行,這反而讓趙桓感覺特別輕鬆愜意。
他只帶了一妻一妾過來,也就是以前的皇后和貴妃,其餘妾室全都讓她們自尋出路,如今已有人在東京改嫁給軍官。
朱銘沒話找話,同時觀察趙桓的表情:“你們在歷城只培育棉花?”
“還有培育莙薘菜。”趙桓說道。
“莙薘菜是什麼?”朱銘還真沒聽過。
趙桓解釋道:“官家說,莙薘乃胡人之語,傳入中國時取其近音。百姓又稱之爲牛皮菜、厚皮菜,人畜皆可食,掰下還能再發新葉。官家的意思,是把莙薘菜的葉子,培育得越大越厚越好。”
牛皮菜這玩意兒,產量比白菜高得多,採摘之後還可以繼續生髮新葉。
嫩葉拿來人吃,老葉餵養牲畜,在古代的經濟價值極高,所以才被朱國祥重點培育。
朱銘仔細觀察趙桓的微表情,發現這位老兄不似作僞,真就對現在的生活工作極爲滿意。
趙桓能有這種狀態,純粹是壓抑了太多年,好不容易抖擻起來,又遭朱銘和金人夾攻。他的所有信心和信念都被擊垮,有一種躺平之後愛誰誰的想法,來到新環境之後更是無慾無求。
這個故宋皇帝,反而是趙家兄弟當中改造最快的。
真正難以接受現實的是趙楷,因爲他一直風光了太多年,順風順水就沒遭受過什麼挫折。 ……
東京。
對前朝皇室的管理,隨着平定南方變得更加鬆懈,甚至已經允許他們隨意出入城門。
朝廷每月不再給錢糧補助,這些舊朝貴族必須自力更生。
生存狀況迅速呈兩極化!
多數人都沒啥本事,只能老老實實種地過日子。餓倒是餓不死,但缺錢屬於常態,買油買鹽買布都得省着點,一不小心生病了都沒錢買藥。
少數人那是真能折騰,憑藉自己前朝皇室的身份,在東京混得是風生水起。
“相公慢走!”
大清早的,小廝把趙楷送到樊樓大門外。
趙楷通過出售字畫,已經消費得起樊樓了,而且經常是別人請客。
但近來正在走下坡路,人們對他的新鮮感、獵奇感日趨減弱。真正有頭有臉的家族,又忌諱他的身份,勒令家中子弟不得與其交往。
請客的人變少了,願意買他字畫的也少了。
但消費卻難以降級,雖然家中就有嬌妻美妾,但趙楷還是喜歡在樊樓過夜。
“相公可要回家吃早飯?”隨從兼車伕問道。
是的,趙楷還僱傭了僕從,身邊沒有人伺候着,他認爲着實太掉價。
趙楷瀟灑說道:“去徐家瓠羹店!”
徐家瓠羹店,與潘樓一街之隔,屬於東京內城的高檔餐廳。
主僕二人進店,那僕從喊道:“店家,老規矩!”
“來了!”
瓠羹是一種肉菜羹,主料爲瓠葉、羊肉、小蔥。
趙楷還點了一份羊排,白水煮的,用小蔥、香菜、醬油、水果汁調配蘸料。
有專門的夥計,操刀給他切羊排。
僕從站在旁邊伺候,不時給趙楷倒酒。
酒足飯飽之後,他還記得給家人打包一些回去。
掌櫃的卻走過來:“趙相公,這個月伱該結賬了。”
“又不少你的,多少錢?”趙楷非常不高興。
掌櫃的拿出賬本:“二十九塊又八十四文。”
一個月的早飯錢,能積欠到將近三十兩銀子,趙楷這小日子過得真挺滋潤。
趙楷伸手一掏,卻只掏出六塊銀元,全部扔到櫃檯上說:“剩下的就算二十四塊整,俺身上沒帶恁多錢,明日再給你拿來。”
掌櫃說道:“相公可讓親隨回家取來。”
趙楷怒道:“還能賴你的賬不成?”
掌櫃陪笑道:“小本買賣,相公請見諒。”
被扣在飯館裡太沒面子了,趙楷說道:“拿紙筆來,給你畫一幅抵賬。”
掌櫃說道:“趙相公的字畫,這兩個月似是賣不起價了。”
“給你多畫幾副總成?”趙楷愈發生氣。
這貨被扣在飯館裡,一連畫了七張小尺幅水墨,才終於被掌櫃翻着白眼放走。
坐上馬車,趙楷越想越氣,感覺受了奇恥大辱。
嗯,這輛馬車也是他買的,而且還不便宜,花了一百多貫錢。
回到南郊家中,這裡是一處小院,趙楷掏錢買下來的,他早就搬出了之前的茅草房。
前年死了太多人,城外房價大跌,甚至有許多民房空置。地段較差且無人認領的破損屋宅,兩三百貫就能從官府那裡買來(憑戶口本限購)。
妻妾兒女們都在,甚至還有幾個男女僕人。
趙楷把妻子叫到房裡,說道:“拿些錢出來,我手頭不夠用了。”
丈夫久不歸宿,朱瑛非常不高興,搬來個小木箱拍桌上:“就這些了,相公再去樊樓,下個月全家都得吃草。”
趙楷打開箱子一看,不可置信道:“只剩這麼點?”
五枚一元銀幣、十二枚五角銀幣、七枚一角銀幣。
剩下的全是銅錢,加起來還不到兩貫。
“你以爲還剩多少?”朱瑛反問道。
趙楷冥思苦想:“這對不上啊。”
朱瑛細數道:“五弟借了十塊錢,六弟借了八塊錢,七弟借了……都說了不能借,他們肯定不會還錢的。你卻死要面子,誰開口都借,要多少給多少!”
趙楷抖抖衣袖,雲淡風輕道:“無礙,我多作幾副字畫,改日賣了便有錢。”
朱瑛冷笑道:“頭兩個月,找你買字畫的能踏破門檻。這個月都到頭了,一個買字畫的也不見。你那字畫市面上太多,早就不值錢了!你能不能正經找個營生?家裡一大堆人等着吃飯呢。”
“婦人之見,”趙楷鄙視道,“吾乃貴胄,怎能尋那俗務做營生?你且等着!”
見丈夫又要出門,朱瑛連忙問道:“纔回來,又要哪裡去?”
趙楷頭也不回:“找那幾個兄弟還債!”
朱瑛沒好氣道:“你去了也白去,他們借錢時就沒想着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