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終始,六位時成。時乘六龍以御天……首出庶物,萬國咸寧。”
謝克家袖手說道:“‘大明’這個國號,應該跟摩尼教無關,出自《易經》裡乾卦的彖傳。只是經略與元帥別出心裁,竟然從經卷裡面選國號,着實讓人猜不透他們的想法。”
胡安國嘆息:“元帥的想法很多,他着眼於變革,那天已經講得很明白。就只不曉得,他變得有多大多劇烈,可不要像當年盲目推行新法纔好。如今國家千瘡百孔,萬民已經不起一場大變法了。”
“一堆罈罈罐罐,摔破了也好。”翟汝文猛地來一句。
聽他這樣說,在場幾位名儒都面露憂色,生怕翟汝文作爲閣臣,也要支持朱銘大變特變。
翟汝文絕非純學術型官僚,他二十二歲中進士,由於當時黨爭太過激烈,直接選擇回家隱居十年,理由是父母身體不好需要侍奉。
後來被宋徽宗徵召進議禮局,很快就得罪權臣被貶去收稅。剛召回來給太子講學,蔡黨又舉報他曾跟蘇軾、黃庭堅交遊,於是貶去地方做了十多年太守。
蔡京、童貫、樑師成……被翟汝文全得罪一遍,每次政績卓著升回來很快又貶去別處做知州。
每至一地,必先微服私訪,認真體察民情,對地方上的情況非常清楚。
翟汝文對胡安國說:“元年春王正月,公即國。你精研春秋,當然知道這句話怎解。朱經略不僅要體元,還要在國號上開元啊,‘大明’這個國號其實不錯。”
“大明”就是“太陽”的意思,也泛指日月和君王。
而“明朝”,即“聖明之朝”,是文人對本朝的美稱。歷朝歷代的文人,如果讚譽自己所在的王朝,都可以用“明朝”來表達。
李邦彥纔不管這些,對衆人說:“經略與元帥既然定了,我等做臣子的就該去辦。不但要把事情辦成,還要把事情辦漂亮,不能讓天下士子非議,不能再有人說這國號不好!翟相是大儒,各位也是名儒,可多在經典中找些由頭。”
這種命題作文,對於大儒來講太簡單了。
胡安國說:“大明者,文王有明德,故天覆命武王也。”
此言堪稱神來之筆,翟汝文拍手讚歎:“康侯有大才,吾不及也!”
胡安國那句話出自《毛詩》,是對《詩經·大雅·文王之什·大明》的解讀。全詩闡述武王伐紂的正義性,又體現了文王的德行,從而確立文王和武王的法統。
正好可以用文王套朱國祥,用武王套朱銘,用商紂王套宋徽宗。
這首詩的名字就是《大明》,爲啥不能用來做國號?更何況,大明還暗合乾卦的彖傳。
李邦彥也拍手說:“孔子曰,吾從周。經略與相公取國號大明,這是要直追文武二王啊,我等臣子應當盡心輔佐以成大業!”
基調就這麼定下來了,自有大儒辨經嘛,用《詩經》和《易經》來闡述。
而且在開國詔書當中,要着重強調宋徽宗的橫徵暴斂,把宋徽宗跟商紂王進行比較,朱氏父子的文武二王人設就立起來了,大明這個國號就顯得是那麼貼切。
事情商定,衆人散去。
謝克家把胡安國叫上馬車,待行出半條街,才告誡道:“康侯啊,你跟李邦彥不要走得太近,他家門外送禮的人過多,如此行徑怎能容於開國之君?”
“確實。”胡安國點頭道。
胡安國的老師非常多,這裡學一點,那裡學一點,然後自己用十多年時間融會貫通。
在各種老師當中,謝良佐與胡安國亦師亦友,而謝克家正是謝良佐的侄子。
謝克家建議說:“你得找個機會,跟李邦彥那廝公然鬧翻,事情鬧得越大越好。此事還不能急,須等登極大典完成之後。”
胡安國說:“明白,對於此人,我也着實不喜。”
把囊中羞澀的胡安國送回家,謝克家才自己乘坐馬車返宅。
剛進門,就聽兒子謝伋說,表弟趙明誠來投奔了。
謝克家大喜,立即前往客院,剛進院子就聽到一連串的咳嗽聲。
“兄長萬福!”
李清照欠身行禮,而趙明誠則躺在病牀上。
“妹子不用拘禮,”謝克家回了一禮,看到趙明誠臉色蒼白,忙問道,“德甫這是怎的了?”
趙明誠勉強擠出笑容:“逃難時鬧出的病根,近年來又常借酒澆愁。此次來京,半路遇雪染了風寒,這病情就愈發嚴重了些。不礙事的,待開春肯定能痊癒。”謝克家責怪道:“既有病根,就不該隆冬冒雪趕路,全然不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
“王那廝欺人太甚,我着實不願再寄人籬下。”趙明誠氣呼呼說。
李清照解釋道:“我夫妻寄住在表兄王家中,因錢財用盡,便多次找他借貸。本以爲可用一些珍玩抵賬,誰知表兄竟然開口索要《趙氏神妙帖》。此貼非珍寶可換,只能以我夫妻之性命來換。夫君一怒之下,就賤賣了一些古董字畫還債,拖着病體冒雪也要離開山東。“
“這等小人,實在該死!”
謝克家義憤填膺,又安慰道:“伱們且在這裡住下,莫提什麼錢財。等德甫病癒了我再舉薦德甫做官,以德甫的學問才華,再不濟也能進翰林院編修文史。”
“多謝兄長收留……咳咳咳!”趙明誠說着又是一陣咳嗽。
謝克家問兒子:“可曾請了醫生?”
謝伋回答:“俺託關係請了楊吉老(楊介),僕人正在煎藥。”
“那就肯定沒事了,”謝克家安慰夫妻二人,“這位楊吉老,曾爲趙佶治好頑疾,欽點做了一方知州。如今又是朱經略的御醫,軍中醫士多有受其指導,尋常很難請他親自出手看病。有楊吉老醫治,必能藥到病除。”
李清照擔憂道:“楊先生言,夫君體虛,不可再飲酒。可我又實在勸不住,他非但飲酒,而且還總是喝醉……”
趙明誠笑道:“無礙的,幾杯酒水而已。”
“還是戒酒爲妙。”謝克家勸道。
趙明誠轉移話題:“我進城之後,就聽說朱經略開春便登基,此番抵京正好得逢這般盛事。稱帝登基,就該大赦天下、廣闢賢才了吧?”
“應有之意,”謝克家說道,“你們夫妻二人,長輩皆入黨人碑,連在京城居住也不可。如今總算苦盡甘來,可以大大方方住在京城,可以風風光光當官做事了。”
趙明誠嘆息:“唉,朱相公早十年起兵就更好,我現在已是一副朽壞之身了。”
黨人碑上那些官員的後代,估計是最樂見朱氏建立新朝的,否則只能一輩子居住在原籍,而且根本沒有科舉做官的資格。
李清照好奇道:“兄長可有見到經略與元帥?”
謝克家掃了外面一眼,謝伋立即去門外守着。
謝克家低聲說:“見過了。朱經略寬仁得很,跟誰說話都和顏悅色,就算不做那皇帝,也是風度翩翩之長者。朱元帥銳氣十足,而且頗有主見,不喜歡聽虛言,着實難以應付。舊宋官員,多有遭抄家流放之輩,聽說全是出自朱元帥之手。”
“看來朱經略是仁君,而那朱元帥是明君啊。”趙明誠說道。
謝克家給趙明誠、李清照介紹東京情況時,秦檜正在前往李邦彥家裡拜訪。
這廝最近一直在忙西城所的事,甚至冒雪安排人手丈量土地,已經清查分配了五萬多畝土地。
最近雪下得太大,實在難以幹活,所以跑來聯絡感情。
昨天去的是翟汝文家,今日又來李邦彥家,兩位閣臣他都在好生巴結。
眼見李家側門的巷子裡,已經排滿了送禮隊伍,秦檜大驚失色,繼而轉身便走。
回到家中,王氏問道:“怎這早就回來了?”
秦檜便訴說剛纔所見,連連搖頭道:“李邦彥恐不得善終,朱元帥可不是趙佶,怎容得臣子培植黨羽?就算他自己不結黨,這麼多人送禮,也會被彈劾結黨!”
王氏笑道:“新帝即將登基,到時必定大封官員,誰還不趕着去巴結,趁此良機好謀個官位?恐怕幾位閣臣的府外都似那般堵滿了送禮之人。只不過李邦彥久在東京,大家對他最熟,所以他家送禮的人最多。”
“娘子說得是,”秦檜點頭道,“禮還是要送的,等登基大典之後再說,莫要因此被李邦彥給嫉恨上。”
王氏神秘兮兮道:“我卻探聽到一個消息,禮部尚書孟昭的妻子,曾經拜入朱經略門下做女弟子。朱經略在漢中之時,這位夫人還協助辦公。聽說孟尚書家裡,都是他夫人在拿主意。”
秦檜思索道:“這卻是個好路子。”
王氏頗爲興奮:“你與朱元帥有舊交,領了西城所的差事,只要把土地分得妥帖來年必然大加重用。再搭上李邦彥、翟汝文兩位閣臣,我暗中與孟尚書的夫人交好,從此便能在新朝牢牢站穩腳跟。入閣拜相,遲早之事!”
秦檜笑道:“我若拜相,娘子也是那一品誥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