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鏜說話之間,在場蠻夷終於嘈雜起來。
他們有的憤怒嚎叫,有的破口大罵,舉着兵器踏前幾步,試圖將朱銘等人團團包圍。
張鏜、李寶以及黎州騎兵,包括那個李繼恩,紛紛手按武器做出防禦姿態。
朱銘扭頭問苴猛:“怎麼,輸不起?”
苴猛聽到翻譯,臉色陰晴不定,反覆思量之後,揮手喝道:“退下去!”
蠻夷們立即後退,朝着張鏜怒目而視。
朱銘笑問:“我的勇士如何?”
苴猛說道:“非常強壯。”
盾牌加上短矛,單挑極佔優勢。
如果雙方的武藝差不多,使劍之人必敗無疑,張鏜是在兵器劣勢的情況下獲勝。
苴猛不得不承認,身帶雙劍的漢人,乃是一等一的勇士。
他可以仗着人多,把朱銘等人圍殺。
但苴猛不敢,七十年前那一仗,他那時雖然還未出生後來卻聽父親反覆提起,告誡他不要去北邊招惹漢人。
他的祖父,正是因爲漢人出兵,才找到機會弒主自立。
當年因爲邛部川蠻劫掠,悍然發兵的知州叫孫固。
那是《宋史》有專門列傳的人物,遼人侵佔漢土,官吏驚懼不敢言,孫固卻帶人清查界碑,拿回河北邊疆二百餘里。
此君最後官至副宰相、樞密院使,加封上柱國、安樂郡公追贈開府儀同三司。
孫固討伐諸蠻,打得並不激烈,卻震住了周邊蠻夷。
從此之後南方諸蠻不敢再越過大渡河,就算劫掠漢民也是偷偷摸摸。
同樣的,朱銘也沒想過當場弄死苴猛。
逃不逃得出去還另說,主要是因爲得不償失。
百蠻都大鬼主,有點類似政教合一的蠻夷領袖。雖然宗教影響力不強,但總歸是諸蠻的宗教領袖。
殺了苴猛,他兒子可以繼位,還會激起各部蠻夷的同仇敵愾之心。
必須帶兵征討,在戰場上獲勝,方可震懾這些蠻夷!
今晚的活動草草結束,朱銘被安排在一座碉堡休息,甚至還派了幾個女奴來伺候。
苴猛回到自己的籠堡,把幾個兒子都叫來商議。
“阿爸,漢人這樣殺死我們的勇士,傳出去會影響你的威望。”長子苴驃裡說道。
苴猛說道:“比鬥當中戰死,這是很正常的事情。”
次子、三子皆早夭,四子苴阿繁說:“阿爸不要被漢人嚇到了,黎州沒有幾個漢兵,乾脆殺過河去佔了漢人的城池!”
“對,佔了黎州,”五子苴狡躍躍欲試道,“把城市、土地和人口賜給四哥,讓四哥在北邊建立部落。再去征討五部落蠻,到那個時候,就算遇到大理國也不怕!”
苴猛搖頭:“得罪了漢人,以後就不能做生意了。買不到漢人的食鹽,買不到漢人的茶葉,買不到漢人的布匹,買不到漢人的鐵鍋。”
從苴猛這幾句話當中,就知道大宋的威懾力嚴重減弱。
他不願跟漢人開戰,除了畏懼大宋興兵報復,更怕今後沒法做生意獲取物資。
“難道真要歸還搶來的東西?”苴驃裡不甘道。
苴猛說道:“隨便給幾個老弱、幾匹瘦馬,就說我們只搶來這些。再讓漢人寫一封告罪信,承認是我們做錯了,黎州的漢官肯定不再追究。等秋天收了糧食,再去攻打兩林蠻,把兩林蠻在北邊的土地全部佔了。”
這廝的野心極大,也可以說邛部野心極大。
邛部本來隸屬於勿鄧部,後來等同於勿鄧部,現在甚至說勿鄧部隸屬於邛部。
反正苴猛的實控人口六七萬,另有十多萬蠻夷也名義上聽命於他。他的理想是徹底脫離大宋和大理,成爲統治大渡河以南、金沙江以北的地區霸主。
兩林蠻是他唯一的阻礙,必須徹底打服!
數日之後,苴猛正式歸還掠奪的財貨人口。
“只這些嗎?”李繼恩怒火中燒。
苴猛說道:“我們只搶到這些,其餘的人口和牲畜,或許逃進了大山裡。你想找回來,就自己派人進山吧。”
李繼恩看着眼前的老弱病殘,以及病得快死的牲畜,還有那兩匹瘦馬,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反駁。
苴猛一口咬定只有這些,李繼恩還能怎麼辦?
苴猛又奉上一封告罪信,無比恭敬的交給朱銘:“我是朝廷冊封的將軍,不該阻截互市道路。我已經知道自己的錯誤,請把這封信轉交給知州。爲了謝罪,我還給知州獻上兩匹好馬。來人,牽馬過來!”
兩匹山地馬,被牽到朱銘面前,個頭雖然不高,但體型頗爲勻稱,在山區打仗應該非常好用。
朱銘微笑着收下,心裡卻更重視此人。
苴猛的做法找不出漏洞,甚至朱銘都沒理由再出兵。
這一趟就此虎頭蛇尾了?
朱銘覺得不可能這樣簡單,兩林蠻還有一些地盤,在邛部川蠻的東北方山谷中。
苴猛肯定忍不住,想把那些地盤給佔了。
帶着蠻夷進獻的兩匹好馬,朱銘啓程回黎州。這次沒再磨磨蹭蹭,半個月不到便抵達州城。
“苴猛是個奸猾之輩。”朱銘把告罪信遞過去。
宇文常看完信件,問道:“歸還了多少財貨人口?”
朱銘說道:“約等於無。”
宇文常又問:“此行有何收穫?”
朱銘說道:“朝廷再不出兵震懾諸蠻,南邊的蠻部必定徹底失控。對了,前番請求築城互市的使者,其實是大理國派來的。”
“大理國果然包藏禍心!”宇文常冷笑。
朱銘卻說:“我倒認爲,大理國是真心想做生意,至少現在只想做生意。”
“爲何?”宇文常問道。
朱銘並沒有打聽到大理國的具體信息,他用穿越前的歷史知識說:“大理國王段氏,處境猶如周天子,只能控制國都周邊少量土地。高氏可以廢立國王,管轄大理國一半以上國土。另有幾大姓氏,分管其餘國土。他們幾家,就猶如春秋戰國時候的諸侯。至於大理國南部,其實都是些羈縻部落。”
宇文常驚訝道:“大理竟是如此局面?”
大宋朝廷的情報太差了,即便去年派遣大臣,前往大理冊封段譽,但依舊屬於走馬觀花,根本不知大理國被權臣把持。
朱銘說道:“高氏身爲權臣,上欺國主,下壓諸侯,怎敢對外再打大仗?只需一場大敗,高氏就岌岌可危。據我猜測,大理國請求築城互市,可能互市的不是大理國,而是大理國高氏!”
宇文常問道:“怎有如此結論?”
朱銘說道:“大理國有四郡九府三十六部。目前互市的地方,爲大理國四郡之地,由各姓諸侯所把持。而高氏控制九府,靠近廣南的一府,被四郡所隔斷。只有最北邊的建昌府,可與黎州直接貿易。一旦黎州築城互市,貿易所得利潤,必定被高氏獨吞。”
宇文常問道:“成功認爲應該答應?”
朱銘搖頭:“是該答應,但不該在大渡河南岸築城互市。我若互市,就在金沙江北岸築城!”
宇文常笑道:“成功好爲大言。”
朱銘說道:“此非一朝一夕之事,當務之急,須得出兵震懾諸蠻。七十年前,孫溫清公(孫固)一戰而定,換來蠻夷數十年不敢異動。我們如果再打一仗,又能換來數十年邊境穩固。”
宇文常開始認真考慮,他之前不願出兵,是因爲信息不足,害怕把大理國也招惹過來。
宇文常問道:“出兵多少有把握?”
朱銘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詳細分析說:“南部諸蠻,因地形原因,各部之間極爲分散。只要官兵出其不意,就能迅速打到山前(甘洛縣),邛部川蠻根本來不及聚兵。山前谷地,有兩河交匯的村寨,乃兩林蠻大鬼主曾經的居所。那裡地形易守難攻,黎州大軍可聚寨而守,與苴猛聚集的大軍對峙。”
“然後呢?”宇文常問道。
朱銘說:“各部蠻夷矛盾重重,苴猛便能聚集數萬大軍,也可以攻心而解之。不必用什麼陰謀,陽謀離間即可。給苴猛的兄弟們寫信,承諾誰先投靠官兵,待殺死苴猛之後,就冊封其爲百蠻都大鬼主。再給其餘部落的大小鬼主寫信,許諾賜予他們邛部川蠻的土地。”
宇文常拍手讚道:“如此一來,即便蠻夷識破是離間計,卻也會互相防範對方。真正交戰之時,必然各自保存實力,不會全心全意爲苴猛賣命。”
朱銘又說:“還要勒令大渡河以北的五部蠻出兵,他們願意出兵固然更好。如果不願意出兵,便是落下口實,回頭便去征討五部蠻!”
“可行。”宇文常點頭。
朱銘繼續說:“還得招募更多士兵操練,對外宣稱要去征討東南邊的虛恨部。一來可麻痹邛部川蠻,二來可讓虛恨部驚慌。待到出兵之時,勒令虛恨部進行配合,總得出幾百個蠻兵方可。”
宇文常仔細觀察朱銘畫的簡易地圖,越看越覺得可以打。
而且朱銘的計劃,把大渡河兩岸的蠻夷全都算計進去了。陰謀陽謀都有,虛虛實實難以捉摸,保證能把那些蠻夷耍得團團轉。
“秋收之後出兵!”宇文常拍板說。
朱銘問道:“調兵之權怎解決?”
宇文常說道:“提前給朝廷寫奏疏,事後再詳細稟報,只要不打敗仗,朝廷就不會追究。而且,你我有功無罪。”
宋代對於地方官員擅自調兵,制度定得很死操作起來很活。
提前申請調兵,只要信件發出去,就能減輕擅自發兵的罪過。事後詳細稟報,又能減輕罪過。
有這兩道程序,一旦打了勝仗,就啥都不追究。
當然,如果打了敗仗,必然罪上加罪,什麼賬都要算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