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皇城。
朱國祥全家在此居住一年多,開春之後便又回藍田輞川穀了。
太子朱洋代天子送別祖父,他剛剛回到東宮,又被老爸招去談話。
由於沒啥外臣在場,朱洋的禮節比較隨意,只是作揖道:“父親安好。”
“坐吧,”朱銘問道,“去年跟着你爺爺學習,可有什麼收穫?”
朱洋回答說:“唯物辯證法真乃天人學問也。習得此法,可究萬事萬物之根本。”
朱銘又問:“我給你佈置的作業寫完了嗎?”
“已經完成。”朱洋說道。
朱銘笑道:“那就交作業吧。”
朱洋暫時告退,回到自己的東宮,拿來一個紙袋子。
紙袋錶面寫着一行字:西遼與黑汗國之制度研究。
自從耶律大石允許大明商賈自由貿易之後,混在商賈裡的大明細作,就不斷傳回來各種各樣的信息,涉及官員、城市、地理、氣候、作物、工商、農牧等等。
這些情報紛雜而不成體系,甚至有自相矛盾之處,朱銘讓兒子跟東宮伴讀一起整理。
不多時,朱洋重新坐到老爸面前。
由於字數過多,他沒有全部照着念,而是提取主要內容:
“西遼與黑汗國,跟我們以前猜想的不同,它並不是真正的封建制,更類似從封建制到郡縣制的過渡……”
“河中與七河地區,有畜牧、農耕兩種方式。黑汗國建立之初,遊牧漸漸轉變爲定牧或半遊牧,而且農耕之民越來越多。”
“初時,土地被氏族首領掌握。由於中央朝廷集權收地,氏族首領們選擇抵制反抗。當外來者入侵時,氏族首領紛紛配合,推翻了原有的君主,黑汗國就此建立。”
“這些氏族首領叫‘迪杭’,現在已基本消失,‘迪杭’也變成了對農民的泛稱。”
“最早的那些迪杭,也即氏族首領,在黑汗國轉變爲米爾克。一部分米爾克擁有封地或許多土地,孩兒稱其爲地主米爾克。更多的米爾克沒有封地,並且土地也遭到兼併,孩兒稱其爲自耕農米爾克。”
“米爾克擁有的土地,就是大明這邊的私田。”
“除了私田,西遼與黑汗國還有官田,這種官田叫做‘迪萬’。‘迪萬’官田的來源有二,一是戰爭掠奪,二是犯罪充公。”
“另有寺田與學田,這種土地叫‘瓦克弗’。”
“田稅方面。官田、學田、寺田往往可以免稅,或者象徵性的交一點稅。而私田的賦稅極重,是糧食收成的三分之一!”
“那些被分封的地方貴族,叫做穆克塔。他們類似先秦的諸侯、士、大夫,卻又跟先秦時的諸侯不一樣,跟中國任何時候的諸侯都不一樣。”
“就拿某某總督來舉例,他擁有爵位、官職、軍隊和財權。但其轄地裡的百姓,卻不是他的私人屬民,而是整個國家的公民。這個總督,不能對當地百姓予取予奪,他也需要遵守國家的法律。”
“但近百年來,這種制度並不穩定。”
“主要是封建貴族有世襲趨勢,雖然名義上還是君主任命,但越來越多封建貴族盤踞一方。他們繼續聽從君主的命令,也會定期給君主送來賦稅,但又時常對君主陽奉陰違,而且肆意提高轄地內的稅額。”
“耶律大石建立的西遼,朝廷直屬地有所改善,所有官員都是耶律大石任命的。但在直屬地之外,卻還是封建貴族做主。”
“耶律大石的直屬地之外,還對一些地區掌控力相對較強。那些地區都要給西遼朝廷交稅,但每戶每年只交一銀幣到西遼朝廷,剩下的稅收全都歸地方封建主支配。”
“耶律大石建立的西遼,真正能夠由朝廷完全控制的,其實也就高昌、七河與河中之地。並且,河中之地他只能控制核心地區……”
朱銘聽完兒子的作業,還算比較滿意,繼而提問:“爲什麼黑汗國的穆克塔封建制,會一步步走向崩潰呢?”
朱洋回答道:
“因爲黑汗國沒有科舉,也沒有一套嚴格的升遷制度。選誰做地方官,提拔哪個地方官,全靠君主的喜好。不對……君主還受制於地方勢力。黑汗國的貴族身爲外來者,他們當初之所以能夠立國,是藉助了迪杭氏族首領的力量。”
“黑汗國在賜官的時候,既要照顧本族功臣,又要照顧迪杭氏族首領。這個國家,從一開始就沒有真正掌控地方。“
“隨着時間流逝,本族功臣與氏族首領,漸漸融合爲一股新興地方勢力。再跟地方宗教首領勾結,還有對外戰爭的影響,他們就盤踞在地方近乎割據,變成一個個不是諸侯的諸侯。君主可以撤換那些地方官員,但如果做得不能讓人滿意,隨時可能引發地方叛亂。”
朱銘又問:“你覺得西遼能長久嗎?”
朱洋搖頭道:“先天不足。數十年之後,若沒有強勢君主,西遼必然變成第二個黑汗國。到那個時候,西遼皇帝無非周天子而已,名爲諸侯共主卻只能統治一隅。”
朱銘問道:“你覺得對於一國之君而言,最重要的是什麼?”
朱洋聯繫中國和黑汗國的歷史,仔細思考之後回答:“人與財。人就是官吏將領,財就是錢糧稅收。有了人和財,就能治軍、治民,所以必須掌握在君主手裡。而且這種掌握,必須有一套制度,否則必然會失去……”
說到這裡,朱洋突然笑道:“孩兒終於明白什麼是禮了。禮是制度,也是律法,更是大義。科舉是禮,刑律是禮,仁政愛民也是禮。禮就是一套規矩,君臣萬民都認同的規矩。君王暴虐是失禮,吏治敗壞是失禮,軍備不興是失禮,民風不正是失禮,賦稅衰減也是失禮,分別對應着不同的施政錯誤。但官吏軍民,各有各的訴求,各有各的利益,想要調和諸禮非常困難。能夠達到完美調和狀態,或許就能稱之爲中庸吧。”
“哈哈哈哈!”朱銘大笑不止。
這位太子爺,雖然還很稚嫩,卻是把爺爺、爸爸,還有胡安國等老師,所傳授的各種知識給聯繫起來。
收起笑聲,朱銘說道:“從今往後,你來做洛陽府尹。每次的御前會議,除了生病之外,你必須前來參加。”
“孩兒遵旨!”朱洋大喜。
關於太子的培養,一直是歷朝歷代的大問題。
唐朝的東宮體系太恐怖了,幾乎可以稱得上一個小朝廷。
這麼說吧,即便唐朝的皇帝和百官突然集體死亡,太子也能帶着東宮官員立即接手國家。
太子和東宮官,能夠隨時接手政權,但他們實際又無法接手。那會不會有人想再進一步?
因此到了宋朝,東宮直接沒了。
左右春坊(即東宮)的官職雖然還在,卻大部分屬於虛銜,由朝廷重臣來兼任。甚至連專門的東宮都懶得建,如果是某位親王被立爲太子,其原有的王府就改爲東宮。
太子的職責只剩下兩樣:努力學習,給父母問安。
北宋也曾讓太子做開封府尹,但權力實在有限,連完全掌控開封府衙都做不到!
唐朝的太子權力過重,宋朝的太子又削得太狠。
朱銘的想法是把唐宋東宮制度折中一下,至少太子在做洛陽府尹的時候,得把完整的洛陽府大權交給太子。同時,讓太子參加御前會議,擁有參政議政的權力。
讓太子做洛陽府尹,是爲了熟悉地方辦公流程。
讓太子參加御前會議,是爲了熟悉中央辦公內容。
還有一個前置機構是太子學宮,包括諮善堂(文化知識)和武備堂(軍事知識)。太子在成年以前,必須學會基本的文化和軍事知識,接着在皇城內各機構觀政數年,大概到二十五歲左右擔任洛陽府尹——具體年齡可以提前。
洛陽府衙的佐貳官,必須選人品、政績俱佳者擔任,輔佐太子處理洛陽府的各種事務。
洛陽府尹也不能做太久,最多讓太子擔任六年。
太子卸任洛陽府尹之後,可以繼續參政議政,也可以扔去做開封府尹,關鍵時候還可以讓太子監國。具體怎樣任命,看當時的皇帝如何安排。
事實上,超長待機的皇帝極少。
正常情況下,太子從洛陽府尹卸任幾年,基本上老皇帝就已經快病死了。
朱洋高高興興的領命而去,朱銘卻是看向一封河西走廊發來的密電。
耶律大石,極有可能病危了!
耶律大石征戰一生,有各種各樣的舊傷。兩三年前的卡特萬之戰,西遼軍隊雖然大勝,但本身死傷極爲慘重,耶律大石自己也打成一個血人。
從那以後,耶律大石就身體日漸衰弱。
混在商賈裡的大明細作,今年春天發來密電,說耶律大石已經半年多沒有公開露面,就連去年秋天的狩獵活動也突然取消。
這不符合耶律大石的性格,他每年都會帶兵會獵封建領主,還經常親自跑去巡視地方。
半年多不露面,只有一種可能:身體衰弱到了極點。
“陛下,舊高麗國主、王室、宗室已進京,禮部請問陛下何時安排接見。”
“三天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