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綠的江面上平如鏡,倒映着兩側的柳枝搖晃,陰沉沉的灰色天空,彷彿隨時都會有一場不期而至的秋雨。
一艘龍船破水而來,蕩起的水花拍打着兩岸,船上的甲板卻是紋絲不動。水面上的漁船、商船見了這赤紅色的龍船,都趕緊地避到一邊,用敬畏的眼神往船上望來。
“張翰在洛,見秋風起,因思吳中蓴菜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裡以要名爵!”
侯玄演揹着雙手立在桅杆前,慢慢說道,時值金秋八月,正是江南鱸魚肥的時候,在遼東打了這麼久,他也有點想念江南的風物了。
“王爺想吃魚有什麼難處,下官這就叫人去河裡撈上幾條,咱們不醉不休。”
說話的聲音粗獷豪邁,伴着灑脫的笑聲,正是齊國公李好賢。
艙門簾兒一掀,一個身穿長袍頭戴方巾的文士打扮的中年人走了出來,邊走邊笑:“齊國公這叫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王爺說的是魚,不過是借典故抒胸意,是起了思鄉之情了。”
李好賢撇着嘴,說道:“我正是這個意思,剛纔那番話特意說來耍笑,要你多嘴了。”
姜建勳也不着惱,笑着說道:“原來齊國公早就知道,那就是在下多嘴了。”
侯玄演擴了擴胸,迎面吹來的風讓他精神一振,也不管兩個下屬鬥嘴,問道:“咱們這是到了哪裡了?”
一個親兵叉手道:“回王爺,前面就是揚州。”
“揚州?揚州是個好地方啊,可惜被多鐸縱兵屠城,如今五年過去了,也不知道恢復的如何了...罷了,既然大業已成,不如就到揚州巡視一番,看一看如今的揚州城,還有沒有往日的風采。”
侯玄演從遼東得勝歸來,因爲沒有了軍務逼身,不用再走海域,轉而從北平經運河南下。路過揚州臨時起意,要到城中一看,船上的消息沒法傳下去,等到了揚州港口停泊時,附近官員都沒有來得及迎接。
這一船下來,就是大半個朝堂的分量,侯玄演、李好賢、堵胤錫、鄭遵謙和姜建勳陸續下船,旁邊的百姓不知道是什麼官員巡查,都在一旁翹着腳尖觀望。
幾百個親兵開道,一行人漫步走到港口,親兵們從龍船上牽下駿馬。這一下更是引起人羣騷動,這艘大的不像話的船,竟然還運了這麼多的馬匹。
到了揚州城邊,親兵對着守城的門頭兵說明了身份,小兵忙不迭跑到城中報告。侯玄演等人已經騎馬進了揚州城,目所能及的地方,盡是來往的客商和寬闊整潔的街道。叫賣的小販,林立的商鋪,望來的人羣,都在訴說着此地的繁華。
揚州位於漕運要道,只要有合適的條件,想要重新崛起易如反掌。
侯玄演也沒有特別的驚喜,望着四周的繁華盛景,只是暗暗點頭,看來這裡的知府還算是合格。
走了沒一會,就在一座橋邊被匆匆趕來的揚州大小官吏截住,揚州知府廖景卿是首批五月恩科中的舉,在揚州高郵做的不錯,已經升任此間的府尊。這種升遷速度,也就是在百廢待興的戰後能夠得見,要是放在太平盛世幾乎是不可能的。
廖景卿帶着一衆官吏,在路旁抱拳道:“下官不知王爺駕到,有失遠迎。”
周圍的百姓聽完知府大人的話,才知道這個派頭大得離譜的官員,竟然是當朝的攝政王,情緒更加激動起來。
侯玄演望着四周,此地填充而來的,多是些別的地方的生面孔,揚州漕運發達落戶於此的豪商巨賈不計其數,被屠之後的空位被迅速填滿,也是它能夠重現繁華的重要原因。
“我班師回朝,路過此地,特來巡視一番。揚州恢復的還算不錯,這是你們的功勞,我會記在心裡。”
揚州官吏大喜,這種讚揚最不值錢,但是也要看是誰說的。既然是王爺開的口,自己這些人的仕途勢必會平坦許多。
廖景卿喜滋滋地說道:“王爺,下官已在府中設宴,不知王爺肯不肯賞臉。”
侯玄演在船上胃口不好,早上就吃了一碗稀粥,旭日初昇不久就有了餓意,一聽這話也不謙讓,說道:“如此正好,前頭帶路,記得烹一尾鱸魚來吃。”
廖景卿就是隨口一說,沒想到還真把侯玄演請到了,驚喜之餘趕緊讓身旁的小吏回府上安排。
廖景卿的府邸離城門不遠,他一個流官並不紮根在此,剛剛調來此地還沒有來得及置辦產業。只是接來了自己的家眷,在揚州東郊安家。
來到此地之後,侯玄演愕然發現這真是一個小院,比起自己的王府一隅來也顯得很小。
在院子中央種植了一些花草,此時多半已經凋謝,唯有一朵朵的菊花開的正豔。
庭院中擺放着一張圓桌,稀稀疏疏擺了幾盤菜,還有一壺新酒。
侯玄演不僅對他刮目相看,在揚州這種地方任知府,稍微一伸手就有無盡的錢財入帳,此人若不是個城府家,必定是個清官。
呵呵一笑之後,侯玄演到桌前坐定,說道:“沒有想到,廖知府還是一個清官,竟然生活的如此雅緻樸素。”
廖景卿趕緊說道:“王爺說笑了,下官只是上任時間太短,如今俸祿豐厚,下官准備攢些銀錢,過幾年也在揚州置辦一處大宅子,將來致仕之後,也好來揚州養老。”
不一會,廖夫人帶着一雙兒女,出來拜見王爺。廖夫人的眼神躲躲閃閃,似乎很是畏懼,侯玄演只當她是深閨婦人,沒有見過這麼多客人,也不以爲意。
侯玄演看着姐弟兩個都是含蓄內斂的樣子,低着頭紅着臉不敢看自己,尤其是廖家的小兒子,臉色漲紅躲在姐姐身後。這樣的人家應該是家風不錯,不像是飛揚跋扈的官宦子弟。因此對廖景卿可就更加高看一眼,指着他的小兒子說道:“這小子我看着也有個五六歲了,怎麼能如此怕生,男子漢大丈夫就應該慨然豪邁。廖景卿,給你兒子擺上一雙筷著,斟上一杯,陪我吃酒。”
“王爺說笑了,瑛兒帶你弟弟回去吧。”
少女帶着弟弟回去內院,侯玄演笑道:“哈哈,老子跟他開個玩笑,你還怕我帶壞你的兒子不成。”
李好賢湊趣道:“廖知府看上去就是個文士,和我等軍漢不一樣,我那兒子五歲時候已經能和我拼酒了,這小子喝醉了要跟我拜把子,被我打得十天不能下牀。”
衆人一起鬨笑起來,府上的一個小廝端着一盆炙魚上來,侯玄演腹中飢餓,舉起筷子就要先吃。
“啊呸!”侯玄演臉色一寒,罵道:“什麼東西,怎麼這麼寡淡,這怎麼吃?”
李好賢也夾了一口,果然沒有半點鹽味,罵罵咧咧地說道:“廖知府,說設宴請客的是你,又不是我們上杆子自己來的,弄這些東西給誰吃呢?”
廖景卿神色一正,抱拳說道:“王爺,兩淮鹽商世襲壟斷,哄擡鹽價。揚州、淮安自凡是鹽商皆是豪富,他們壟斷了鹽引,聚齊無數的財富,可憐兩淮百姓處在鹽堆上面,卻吃不到熟鹽。下官斗膽以此進諫,願王爺取消鹽商世襲壟斷,還鹽利於曬鹽百姓。”
侯玄演端起酒,喝了一口,然後挑了一道涼菜吃了幾口打打餓。把個冒死進言的廖景卿晾在那裡,十分尷尬。
“我說你什麼好,你有事直接跟我說,我自然會酌情處理。好好的飯菜這不是可惜了麼,快讓人拿下去重新烹製一下,我已經餓壞了。”看這滿桌的飯菜,侯玄演就氣不打一處來,他對鹽引之事十分了解。
所謂的曬鹽之民吃不到鹽,純屬是爲了糊弄自己,當然鹽商壟斷世襲,攫取了地方的財政倒是千真萬確的。
這個知府也沒有看上去那麼無害,這小子爲了拉鹽商下馬,不惜矇蔽自己,膽子也是很大。
不過他的初衷應該是好的,若是能收鹽商之利歸於朝廷,確實是一比不菲的收入,而且也可以趁機壓低鹽價,讓百姓買鹽的費用降低。
萬曆時期,袁世振曾討論過水商的鹽價,即食鹽運輸商購買食鹽的價格。據稱萬曆綱法以前,“每鹽五百七十斤,賣與水商,取直三兩二錢,此定價也”。
但這只是鹽商的購買價,如果算上運輸的成本、風險,以及中間轉售的成本、商人的利潤等等,各地食鹽的零售價格,即鹽店、鋪戶的鹽價,會有所不同。
嘉靖時期,朱廷立在《鹽政志》中記載了嘉靖初湖廣、江西和南京一帶的鹽價在每斤銀三到四分,至嘉靖八年,“湖廣、江西諸處,每鹽一斤賣銀一分五釐,南京一帶賣銀一分二釐。”價格波動也很大。
揚州百姓富庶,吃不起鹽是不可能的,但是買鹽也確實是一個重要的支出。至於偏遠百姓,幾乎就是不買私鹽就吃不起了,那才真是吃不起鹽。
侯玄演凝視着廖景卿,嚇得他冷汗直冒,自己雖然是一心爲國爲民,但卻是欺瞞了王爺。
感覺到侯玄演眼神中的不善,廖景卿一時有些後悔,早知道就不自作聰明,直接擺明了進諫了。
“治國是一件大事,着眼全局來看,最忌諱用小心機耍小聰明,不然就會落了下乘。以此來看,你雖是個好官,但是眼界和胸懷,還不足以在廟堂之中揮斥方遒。”侯玄演說着說着,廖景卿反而不再害怕,只是低着頭挨訓。
“這個人五年之內,不許升遷,多磨礪下自己的性子。做事可以錙銖必較,但是做人、做官要大氣,揚州地傑人靈,你在此修煉五年,五年之後到金陵找我,我看看有沒有進步,再決定要不要用你。”
房內的廖夫人撫着胸口,一顆大石終於落地,自家老爺吩咐下廚的下人不要放鹽,自己還以爲是宴請什麼同僚,結果來的是皇父攝政王。廖夫人差點嚇個半死,如今聽到外面沒有處置自家老爺,這才放下心來。
她的心放下了,廖景卿的心中別提多苦了,自以爲摸透了攝政王的脾氣,來個忠心直言,誰知道被揭穿了。
侯玄演實在太瞭解鹽引了,在當初海運被鄭芝龍封鎖的時候,他手頭的錢財大部分來自鹽商。殺了淮安是幾個鹽商,北伐軍用了整整一年還有富餘,這種財政支柱侯玄演豈能不用心研究。
說實話,他並不討厭廖景卿,這個官兒或許有些小心思,但是沿途所見配合着他的動機,侯玄演相信這是個有些小心思的能吏。
侯玄演給了他五年的時間,希望他能有所進步,而且他所提出的鹽引問題,也是時候處理一下了。
當初一窮二白,侯玄演只能是默認鹽商的世襲壟斷,靠他們非凡的斂財能力爲自己蓄養軍隊。
如今朝廷財政充裕,正在努力的還利於民,鹽商就成了一個極不和諧的存在。
有些產業確實不適合私營,侯玄演覺得這種關乎民生的問題,還是握在朝廷手裡比較好。
“鹽商嘛,也許更適合朝廷來做。”
“朝廷怎麼經商?”堵胤錫皺眉問道,身爲一個傳統的官員,他的觀念裡依然是士農工商的排名。
“現在舉國各地的工廠如同雨後春筍,我們朝廷也可以辦廠,就像是兵工廠、船塢一般。招募百姓曬鹽、組織運輸販賣,壓低鹽巴的價格,讓百姓都可以吃上鹽。像西南偏遠地區,我們可以由朝廷負責運送,這其中的差價就可以抹平。讓西南的百姓,也可以用同等的價格購買鹽巴。”侯玄演侃侃而談,廖景卿才羞慚地發現,原來王爺早有打算。若是臨時起意,肯定不會說的這麼詳盡。
李好賢雖然聽不懂,但是也知道王爺想要撤掉鹽商的世襲壟斷,插話道:“北伐那些鹽商可是出了力的,若是撤掉他們的鐵飯碗,是不是有些不厚道。”
“他們可以憑藉鹽引,入股分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