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豆花回到碾道里,看到的四油,躺在一塊門板上,臉上遮了一張麻紙,兩條大長腿懸在了門板外面,一隻腳穿着露腳趾頭的鞋子,一隻腳光着,胸口還有血水滲透出來。鬼子的刺刀是從後背刺進去,刺穿了他的前胸。

豆花過去雙膝跪在四油麪前,叫了一聲:“叔……”淚水奪眶而出,再也說不出話來。

四油以前是個懶漢二流子,常常幹些偷雞摸狗的勾當,是村裡人取笑和欺負的對象。他自己乾脆破罐子破摔,爛泥扶不上牆,自己也沒把自己當人看待。

自從六六娘跟了他,他對生活充滿了信心,一改過去好吃懶做的毛病,人變的勤快起來,決心要把日子過好。

可是,在這兵荒馬亂的年頭,小鬼子燒殺掠搶,荼毒生靈;國民政府手忙腳亂,貪腐成風,置百姓的生死於不顧。老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你就是再勤勞,再努力,糧食打的再多,架不住鬼子搶,國軍徵,隔三差五土匪還要來騷擾。天災加上人禍,辛辛苦苦一年幹下來,到頭來還是落得兩手空空,自己連肚子都填不飽。窮苦的老百姓們,日子沒有一點盼頭,看不見任何希望。

倒是八路軍弟兄們,生活困頓,條件艱苦,置自己的生死於不顧,在抗日救亡的戰場上出生入死,把拯救民族的興盛,做爲己任,

在他們的身上,大家看到了曙光,生活纔有了一絲希望。

豆花沒有再往下想,她的一聲“叔”,包含了對四油的敬重和不捨,這個曾經讓她幾乎身敗名裂的四油,一生沒有轟轟烈烈過,沒有做下一件另人另眼相看的事情,過的平淡無奇,甚至窩囊,但他最後用自己的生命,詮釋了他這一生,他說不上是英雄,但鄉親們都記住了他是怎麼死的。

按輩分,她也該叫他叔,但是四油在村裡地位卑微,從沒有人對他正眼相看,更談不到敬重,連三歲的娃娃,也直呼其名:四油。

以前他沒和六六娘在一起的時候,大家在“四油”面前還要加“光棍”兩字。後來,他不光棍了,仍然還是四油。現在,他死了,豆花叫他“叔”,大概連他自己也沒有想到,自己的死,會換來鄉親們對他的尊重,讓自己死的有了一絲尊嚴。

豆花過去扶起癱軟在地上的六六娘,說:“嬸,叔的後事由我來承擔。”

豆花這樣一說,三喜不答應了。三喜說:“怎麼能讓你一個人承擔呢,四油叔是爲了村裡的事死的,這是村裡的事。”

在場的鄉親們也都附和着三喜,都說:“對,四油是爲了大家才死的,大家有錢的出錢,沒錢的出力,人人有份。”

這就是穀子地的鄉親們,大傢伙平時可能會心存芥蒂,甚至爲了一此雞毛蒜皮的小事而爭個臉紅脖子粗,有時也會爭吵不休,甚至大打出手。但在生死麪前,在大事大非面前,大家還是能拎得清孰輕孰重,分得出是是非非的。

六六娘就撫着四油,拍一巴掌大腿,眼淚鼻涕全下來了,呼天搶地地長嚎一聲:“老天爺呀,你不給我一條活路。可憐的四油哇,我跟你去吧,你可等着我啊。”

安撫好六六孃的情緒,豆花回過頭來,在人羣裡四下探望,她有些奇怪,村裡出了這麼大的事,大家嚷嚷這麼久了,她都沒有聽到公公老穀子,和另一個公公老九的聲音,這兩個老漢,村裡的事情怎麼能少得了他倆摻和呢?沒有了他倆,穀子地都得要改名字了。

經豆花這麼一望一說,鄉親們都好像也意識到了甚麼,大家這才發現,人羣裡少了兩個重量級的人物,老穀子和老九沒有回來,這兩個平時都令人討厭的傢伙,貪生怕死慣了,到現在小鬼子都退了好久了,還不敢回來。有人就嘲笑上了他倆的自私和膽小,有人就站出來反駁,這兩個老漢自私是自私,小氣是小氣,但那是對他們自己而言,有鄉親們遇到困難,需要幫助的時候,他倆還是肯伸出援手的。

豆花不這麼認爲,這兩個老漢她瞭解,平時缺點不少,但這種場面下肯定會露面的。現在他倆沒有出現在大傢伙的面前,肯定是遇到了麻煩。

豆花覺得事情有些蹊蹺,她問二棒:“鬼子進村的時候,見着咱爹了嗎?”

二棒這個愣貨不太適應豆花這樣和他說話,爹是他的爹,而不是她的爹。他喊她“嫂子”,是他認了她,而爹並沒有認下她這個兒媳婦。就說:“剛開始的時候,我見到我爹和老穀子叔在一起來的,後來我就和三喜一塊了,再也沒見到我爹。”就跳到碾盤上,把槍靠在碾磙子上,雙手攏在嘴上,大聲喊了起來:“爹——爹——”

二棒的喊聲在穀子地的上空迴響,傳回了幾聲崖娃娃的迴應:“爹——爹——”,乾巴巴地往外擴散,越傳越遠。

二棒又可着嗓子,聲嘶力竭地呼喊:“爹——爹——你在哪裡?”

有人也附和着喊上了“老九——老穀子——”

呼喊聲高高低低,匯合在一起,嘈嘈雜雜地響成一片,就像一首不合諧的合唱,雜亂無章,引起了狗的共鳴,也在那裡添亂,“汪”一聲,又“汪汪汪”地狂叫起來。

豆花想得比較多,她覺得這兩個老漢可能是遇到了麻煩,這樣光靠喊是找不到他倆的,就讓人分頭去找,自己心裡卻是慌慌的不安,已經歿了一個四油了,可不敢再出個三長兩短的,但願這兩個老漢是因爲別的事耽誤了,或者是意見不合,鬧起了彆扭,就是躺在水渠裡睡覺也好,總之可不敢再有意外發生,一個四油還在碾道里躺着呢,他們倆要是也有了意外,這穀子地就要塌了半邊天了。

找來找去,是二大爺先發現他倆的,這兩個灰老漢,一個抱着另一個,剛出土的獾子一樣,在一個陰窪窪裡瑟瑟發抖。

人活着就好!二大爺抖動着山羊鬍子,叫聲“穀子,九兒”,張口就要罵他倆個貪生怕死,卻發現有些不太對勁,揉了揉昏花的老眼,還是沒有看太清楚,喊上他倆又不答應,老漢漢彷彿預感到了甚麼,扯起公羊嗓子,可山樑大喊:“不好了,快來人啊,他兩個人在這裡啊!”

豆花第一個聽到了二大爺的喊聲,顧不得腳下坡陡難行,三步並作兩步,飛一樣衝到二大爺那裡,不顧一切地下到那個陰窪裡,喊了兩聲:“爹,爹。”她不知道是喊哪個爹了,還是兩個都喊呢。

老九抱着老穀子,兩人身上全是黃土,與剛出土的獾子無二。老九聽到喊聲,一臉的嫌棄,他騰出一隻手來,要抹去自己臉上的黃土,卻把自個抹成了一個大花臉,鮮血和着黃土,把在場的人都嚇了一大跳。

老九看到自己滿手血污,“嗷”地叫了一聲,罵道:“狗日的老穀子。”卻把老穀子抱的緊緊的,不肯鬆手。

衆人齊心協力把兩個老漢分開,這才發現老九平安無事,他身上的血污,全來自老穀子身上。

豆花這下看的真切,公公的身上已經成了血人,還有鮮血從他胸前流出。豆花呼喊一聲:“爹——”就過去把老穀子抱進了自己懷裡,指揮着三喜,給她公公止血。

老穀子微微睜開眼睛,氣若游絲,雙眼四顧,最後定格在豆花身上,嘴裡嚅嚅地說道:“豆……豆花,回,回家……”臉上佈滿了開心的笑容。最後睜大眼睛,吃力地看了一眼豆花,胸腔裡咕嚕嚕地發出來一種聲音,脖子一歪,倒在豆花懷裡,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豆花聲嘶力竭地叫了一聲“爹——”這一聲叫,劃破了山川,越過了河流,傳向遠處的崇山峻嶺,聽來讓人撕心裂肺。可是,老穀子卻再也聽不到了。

豆花收起自己的哭聲,拿自己的衣襟替老公公擦乾臉上的黃土和血污,老穀子臉色蠟黃,一臉平靜,安詳地躺在她的懷裡。

豆花轉過臉來,看着老九,聲音弱弱地叫聲:“爹”,不知道是叫老穀子呢,還是叫老九呢。

老九卻把臉扭到一邊,不看豆花。二棒就過去扶起他爹,問:“爹,你沒事吧?傷着哪裡了?”

老九突然摟着二棒,抽抽噎噎地哭泣起來,受了委屈的娃娃一樣,一邊哭着,一邊唸叨着:“穀子哇老穀子,說好了的,咱倆一起走,你狗日的怎麼就先走了呢。”

在場的人無不動容落淚,這兩個活見不得,死離不開的老夥計,一輩子都是打打鬧鬧,分分合合,現在一個走了,另一個傷心悲痛,他倆這一輩子的情,有誰能夠理解呢。

衆人七手八腳,把老穀子擡回碾道里,和四油並排放在一起,有人拿來一張麻紙,老九小心翼翼地給老穀子遮在臉上,好像怕驚了他老夥計的瞌睡一樣。然後告訴了大家事情的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