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祖珽一番深談之後,高緯總算從一團混亂的思緒之中找到了一條清晰的路線,果然,道理是越辯越明,一味的偏執、頑固,最終導致的後果只能是陷入泥沼。
任何王朝滅亡都是有其道理的,並非一句短短的“德政不修、上昏臣昧、文恬武嬉”所能概括。而他也總算是明白,近日來自己的這種不安究竟來源於何處:
社會的腐朽,國家的衰落,歸根結底都是由內部矛盾所導致的……百姓爲什麼造反?國家爲什麼陷入動亂?說到底不就是因爲整個社會的階層固化,大部資源被擠佔,整個國家瀰漫着一股死氣嗎?
當百姓開始覺得自己的上升渠道過窄,生活水平下降,他們就會產生一種絕望感,這個國家就已經開始搖搖欲墜,一旦他們連最起碼的溫飽問題都解決不了,還要接受官老爺和地主老爺的盤剝,被逼得賣兒賣女也活不下去了,他們就會揭竿而起!
從本質上說,歷史就是一個輪迴,一樣的套路換了不同的皮在這個舞臺上反覆出演。
現在一個王朝盛世的未來已經在眼前鋪開了。
高緯現在可以躺在功勞簿上,等着躺贏。
放眼四海,周國如冢中枯骨、陳國如待宰羔羊、吐谷渾不值一提、契丹諸部形同牛馬俯首帖耳,就連那盛極一時的突厥,如今也內鬥不休……佗鉢可汗擔憂突厥領土過大,竟分封大小可汗,簡直短視愚昧之極,即便突厥號稱控弦數十萬,但在高緯眼裡與插標賣首的雞犬無異。
遲早要一個個收拾掉他們!
現在的高緯,頗有一種宇內無敵之感。
但這樣那樣的矛盾已經清楚地擺在了高緯的眼前,如果高緯不去理會它,在高緯之後三代,國家雖然會維持着繁榮昌盛的假象,高緯也會博得再統一時之君的美名,但也就僅此而已了,在歷史上的評價,他絕對不會比隋文帝楊堅更高。
如果他花費心思去解決——不談解決,這是不可能的——最起碼,要改良它,讓國家的根基更加牢固一點,讓“三百年魔咒”被破除,他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整個天下的本質就是魚塘,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蝦米被魚吃,大魚衰弱,也有被蝦米分食的時候,說白了,都是韭菜而已!
祖珽那一番話,說的有很多中肯的地方,但也有一些讓高緯暗暗不喜。
在祖珽的言語之中,世家、豪族實力雄厚,不是普通三兩個政令就可以動搖的,還隱隱有勸說皇帝罷手,安享王朝盛世的意思在裡面……高緯聽出了一些苗頭:
不是祖珽不夠忠心,而是皇帝的目標太大,讓祖珽也感到畏懼!
高緯有一瞬間甚至隱隱猜測:是不是因爲祖珽也來源於士族,所以他的屁股也要歪到那一邊去呢?
不能怪他胡亂猜測,坐在龍椅上,就是一頭權力野獸,對於任何有能力反抗皇權意志的團體都充滿了警惕,須知,有利益就會有糾葛,也就會有抱團取暖的人。
現在高緯已經察覺到階層開始固化,一些“有識之士”正逐漸達成一個共識,想要達成士大夫們的共同目的,讓歷史回到他們所熟悉的軌跡,與皇帝共坐天下。
理由也很充分,皇帝是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不是與草民共治天下。皇帝的義務,就是穩住天下,不要讓這個“平穩有序”的社會根基發生動搖!
高緯明白這根本不是用刀子可以解決的問題,之前他削弱鮮卑武人,沒有出現大亂子,是因爲經過長久的民族融合,除了極個別死硬份子外,大多數都對漢化改革不牴觸,他們損失的是兵權,高緯又從其他地方給他們搞出了福利來,算是補償。
而這次不同,高緯要動的是土地,是世家、豪強們的根本利益,換句話說,這就想要他們的命。他們如何不反抗?怎麼會沒意見?高緯又要從何處找補給他們?難道他們不會造反嗎?
這根本就不是靠刀子和“拉一派打一派,孤立一派”的權術鬥爭可以解決的。
高緯如果敢這麼做,偌大帝國將在一夜之間人心離散、土崩瓦解!
哪怕高緯一直以來都有意無意培養,但在小農經濟社會,百姓的力量太小了,出身寒門的子弟力量也太單薄了,將來或許有用,但在現在這個時候,根本不足以引爲奧援。
所以……土地要改,但不能大改,制度要變,但不能大變。一切都要循規蹈矩,讓它看上去像是不同朝代制度的自然演變一樣。
很無奈,但這是現實。
或許在一些小說和電視裡,皇帝要風得風、無所不能。
但要明白一點,皇帝的權力是封建時代的社會框架決定的,在這個框架的規則以內,他要做什麼無人能阻攔,但如果他心血來潮要把這個框架拆了,姑且不論他能不能做到,一旦他做了,那就是自絕於天下!
高緯不做這樣的蠢事。但他要求變,要求新,要不斷的追求更加利國利民的道路。
他一個人是無法做到的,他需要一個能幹的戰友。
而祖珽已經老得快要進棺材了,膽氣也漸漸消磨了,和大多數的老臣一樣,開始變得守舊,安於現狀,這樣一個宰相,無法助他完成匡扶天下的偉業。
他需要一個更加年輕、更有擔當、更加無所畏懼的宰相!
這一番談話,最終還是不歡而散,雖然皇帝從沒有表現出什麼不滿的情緒,但輔佐皇帝多年的祖珽還是隱隱察覺到陛下心態的轉變,開始憂心忡忡起來,直到日暮時分,祖珽的家人請祖珽用晚膳,祖珽卻搖搖頭道:“不吃了,拿紙筆來,我要上表請辭,回老家去。”
家人大驚,忙問其故。祖珽嘆息着說道:
“我如今如此老邁,眼看活不了幾天,中樞又如此繁忙,沒有宰相鎮着可不行……雖然陛下不嫌我尸位素餐,可我也該多爲朝廷考慮,就這樣吧。”
祖珽讓家人掌燈,思量了半晌,才提起筆在宣紙上寫起來……其實,他的心裡倒遠不如表面上端着的那樣平靜:陛下一統天下已成定局,再無反覆可能,今皇帝無敵於天下,頗有敵手難覓之感,然大戰方熄,國家尚無餘力再起戰端,只能用心於內政,放眼於朝堂……
“唉……”
祖珽沉沉地嘆了一口氣,昏黃燭光下,佝僂着的腰背更低了幾分。
有些人,要倒黴了!
當夜,祖珽上表請辭,皇帝不允,三日後,祖珽再度上表請辭,皇帝仍不允,又四日,祖珽第三次上表請辭,皇帝見再三挽留仍是無果,只得準允。祖珽獲封燕郡公,賜田三百畝,並賜下珍寶無數……
且不說右相之位終於空出,底下如何明爭暗奪,還沒等大家緩過氣來,早朝間,高熲一篇奏摺馬上捅了簍子:“……當日朝廷改制,只限於河北、河東、淮北等腹心富庶之地,未能推廣全國,今北方一統,江山四處不能再各循其例,須有一個統一的章程,臣請再查戶籍,將均田法、里長制推廣全國……另外,據多地上報:‘昔日施政時,初給人田,權貴皆佔良美,貧弱鹹受瘠薄’臣也請徹查,並廢除劣政!”
此時日光纔出,斜斜照入殿內,高熲捧着奏章昂然出列,滿朝公卿的風采竟被他一人壓下!
且不說聽到奏章內容時,一大批人如何目瞪口呆,許多本持中正立場的臣僚也漸漸回過神來,看向高熲的目光難掩駭然,宛若在看一個瘋子。
這人……莫非是想做右相想瘋了不成?!
他這是要做孤臣,自絕於朝堂嗎?!
所有人都被此人言論震了一把,好一陣說不出話來,但一些莫名憤怒的情緒正在心底悄然醞釀,那種眼神,就好像在說‘我們之間出了叛徒!’
陽光很暖煦,斜斜地照在龍榻上,並不刺眼。皇座之上,皇帝眼底也難掩震驚,但很快爲慎重所取代,帝冕前的一簾旒珠遮住了皇帝的表情,讓人看不真切……高緯定定地看了高熲好一陣子,這才感慨地嘆息了一聲,擡手指着高熲說道:“呈上來。”
這聲嘆息像是無奈,更像是鬆了一口氣,不爲別的,只爲高熲這番爲國爲民之心,只爲了祖珽之後,他很欣慰的看到又有人能接過大權,挑起大梁!
如果說此前,他還在一干人選之中搖擺不定的話,那麼今日清晨的這個早朝,高熲站出來的那一刻,無疑將皇帝心中的顧慮一掃而空,從此右相的接替之人不會再有他選!
高緯終於感到舒心了一瞬,他找了一個舒服點的姿勢,以手肘支在龍榻的扶手上,默默翻動着奏章……大殿內一片寂靜,所有人都不再出言,宛若等待判決!